老大夫急应了声,跟着迈步往外。郦老太忙道:“谁说的,我还要大夫仔细给我看看呢……回来!”
那嬷嬷只当没听见,老大夫虽然是第一次来,却也清楚的明白这家里到底该听谁的,早也脚底抹油飞快地跟着出门去了。
郦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反了,越叫越走,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素舸,素舸……你该管管你手底下的人了!”
郦老太边说边往里闯,其他的两位嬷嬷把她拦住:“老太太,夫人睡着了,您别高声大气的,留神惊吓了她。”
郦老太发怔道:“她不出来见我,反还怪我吓到她?叫她出来,我问问是什么道理!”
两个嬷嬷见她不知进退,越发皱眉,正琢磨要不要把她撵出去。里头传来桓素舸的声音,道:“先扶老太太回去,再派个人去工部,把老爷请回来。”
郦老太闻听,忙叫道:“去叫雪松干什么?”
桓素舸道:“我今儿身上不好,让老爷回来,替我向您赔礼。”
郦老太虽然并不惧怕儿子,且想在媳妇面前施展一下威风,但一想到还要特意把雪松从工部叫回来……传出去的话只怕对郦家不好。
于是她只好见风使舵道:“不用特意去请了,我也没什么事,也没有怪你……”
桓素舸没有再出声,门口的嬷嬷半是冷峭地道:“既然您不怪,天下太平自然最好,那您请快回,我们姑娘身上不好的时候最不喜欢人高声吵扰,她每天为了这个家操劳的已够辛苦的,您老人家就别再叫她心烦了。”
郦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出了门。
***
晚上雪松回来,去拜见母亲的时候,不免听说白天请大夫的事,顺便又听了很多郦老太太单方面的愤怒指控。
雪松对母亲的话从来都是三分信七分醒的,他回来卧房,先问桓素舸身子有没有妨碍,桓素舸道:“我没事儿,是给锦宜请的。”
雪松又问锦宜怎么了,桓素舸道:“身子没什么,不过这孩子说自个儿心神不宁的,想去庙里拜拜,我已经答应了。”
雪松倒也不在意这个,只又为了郦老太的举止道歉,说她吵到了桓素舸,叫她不要在意。
桓素舸道:“老太太来的时候,我正因为天热而犯恼,所做也有些欠考量。”
雪松见她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神情也好像比平日显得憔悴,十分怜惜,便忙安抚:“不怪你,才为我操办了生日,还又有端午的礼,锦宜的生日跟及笄礼,唉……想想真是辛苦了夫人了。”
桓素舸微笑,才要说话,脸色一变,手拢在嘴边。雪松忙扶着:“怎么了?”
桓素舸垂下眼皮,片刻才说道:“天热,喝了几口粥,一直犯恶呢。不打紧。”
当夜,桓素舸说身上不好,怕影响到雪松休息,竟打发雪松去书房里睡了一晚上。
***
次日早上,沈奶娘准备了出城上香之物,等锦宜去拜过夫人后,带了个小丫头,乘车出门。
路上,沈奶娘忍不住问道:“姑娘,从小儿到大我就没看见过您有虔心拜佛的时候……是不是,跟近来总是做噩梦有关?”
锦宜托着腮发呆,不肯回答她。沈奶娘道:“唉,姑娘真是越来越像是大姑娘了,以前有心事都会跟我说,现在就不一样啦。”
同车的还有一个丫头蓉儿,却是桓素舸来到府里后指派过来的。
锦宜努努嘴:“奶娘,我没有心事,我就是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沈奶娘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必然是为了择婿的事情在担心呢……今儿就到菩萨面前,求菩萨给你一个世间最好最能耐的夫君!”
连蓉儿也忍不住笑道:“就是呢,小姐,这有什么可怕羞的。”
锦宜翻了个白眼,索性不去分辩。
自从林清佳定亲后,似乎每个人都在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郦府里,除了一个郦老太太不管这件事,只怕从上到下都在为了锦宜的归宿操心。
只有锦宜自己知道,反正……又不是那个人了,所以不管最后选的是哪一个,也只是一个“不过如此”而已。
可很快锦宜就会明白,她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慈恩寺很快就到了,来喜来福两个小厮忙前忙后地开始搬东西,沈奶娘跟蓉儿陪着锦宜下车。
远远地打量慈恩寺,却见在山门边上立着一堆人,不知在做什么。
来喜来福两人挑着东西先走过去查看端倪,瞧着像是些来上香的人,被人拦住了,隐隐约约听到其中有人喝道:“都不许在这里啰嗦,今儿睿王妃要到慈恩寺上香,这寺庙已经封住了,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围着的香客们一听是王妃将临,吓得大半退散了回来。
锦宜跟沈奶娘等走的慢,那边来喜听见这话,把担子放下,飞快跑回来禀报,锦宜听说王妃把寺庙占住了,瞬间有些心凉,呆立无语。
沈奶娘知道她出来一趟不容易,何况这佛心十几年才动了一次,哪里有过山门而不入的道理,便安抚道:“虽然说王妃会来,但我想这王妃未必会在庙里呆上一整天,不如咱们在这里等等,等王妃拜完了走了,咱们再进去,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就成了?”
锦宜也觉着这样回去实在扫兴,便觉着奶娘的提议不错。小丫头蓉儿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姑娘怕什么?让来喜去告诉那些守门的人,说郦府大小姐要上香,他们必然不敢拦。”
锦宜跟沈奶娘两人谨小慎微地过了十多年,听蓉儿这样嚣张,不由都笑起来,蓉儿见她们不信,一时上了心气儿,嘟着嘴道:“姑娘您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呀!就算是睿王妃又怎么样?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不给郦家面子,还能不看在辅国的面上?”
锦宜听她声高,才要让她收敛些,不妨正有两人从身侧跑过来,把蓉儿的话听个正着。
锦宜一看那人打扮,心头突地一跳,有不祥的感觉。
这人虽看着是个奴仆打扮,但也不是寻常府邸的仆人,一身锦袍腰间挂着腰牌,显然王府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再往前,其中一人走过来,向着锦宜行了个礼:“请问这位姑娘是……”
锦宜暗暗叫苦,蓉儿却道:“我们是郦府的,这位是我们大小姐。”
“可是……工部郦郎中家的大小姐?”
“当然,这长安城里还有第二个郦府吗?”
“失敬失敬!”两人听罢,忙又行礼,其中一个却回身,重往回而去。
这会儿前方那些守住山门的兵丁中,有一名小统领打扮之人跑步下来:“王妃到了吗?”
那王府长随道:“王妃就到了,但……再等等。”
统领一怔:“怎么了?都已经布置妥当。”
长随看了锦宜一眼,把统领往后一拉,转头低语。
锦宜觉着这排场有些不对,很担心另生是非,便回头对沈奶娘说:“咱们不等了,还是走吧,改天再来。”
沈奶娘也正在小声地责怪蓉儿多嘴,三个人正要转身走开,却见那方才离开的王府侍从气喘喘地去而复返。
他急急转到锦宜跟前,躬身行礼道:“请郦姑娘留步,我们王妃听说姑娘想要进寺上香,特意吩咐小人转告:佛度有缘之人,必会知晓姑娘诚心,王妃也愿意成人之美,请姑娘不必迟疑,入寺祈愿就是了。”
锦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王妃……不是要来上香的么?”
随从跑的满头大汗,却满面笑容地回答:“我们王妃说了,她改日再来便是。如今王妃已经启程回府,姑娘请。”说着又回头吩咐那侍卫:“王妃有命,让刘统领仍驻留在此行护卫之职,不可让郦姑娘等受到任何惊吓。”
刘统领也忙躬身领命。
锦宜跟沈奶娘都瞠目结舌,连蓉儿也大为意外。
——今日就算是桓素舸在此,以睿王跟桓玹的交情,王妃或许会同桓素舸一块儿进寺上香,这也是蓉儿之前设想的:报了郦家的名号,也许就不至于被挡在寺外了。
可……竟做到让睿王妃中途退回这种地步,这个……莫说是桓素舸,就算是桓老夫人在此,只怕也不能够。
她郦锦宜又何德何能?
第36章 有情有义皇帝赐婚
睿王妃竟然主动退让, 把整个慈恩寺让给了锦宜,这实在是旷古未有的奇闻。
围观众人的脸上挂满了震惊愕然,不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有人开始猜也许是某位公主,甚至也许是……宫里的哪位得宠的妃子, 所以才会产生让睿王妃也恭敬避让的奇效。
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现在连旁观者都大惑不解, 作为当局者的锦宜就更加糊涂了。
她本来想推辞离开, 可现在要走的话, 却像是辜负了睿王妃的一片美意, 又恐怕被人理解为不识抬举。
***
王府安排的那些卫士们,分列两队,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门口, 铠甲鲜明,兵器森然。
锦宜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阵仗, 沈奶娘更是变了脸色, 不知道现在该立刻溜走, 还是勇往直前。
连蓉儿都没了方才的张扬, 有些不自在起来。
远远地,那些没有荣幸进寺庙的香客们,用瞻仰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莫测高深的姑娘, 一边暗暗猜测她的身份。
锦宜无奈, 她叹了口气, 心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退无可退,反而定了心,拉了拉奶娘道:“咱们进去吧。”
沈奶娘抬头,却见锦宜神情淡然笃定,并没有任何小姑娘家遇事不知所措的慌张,反而隐隐地透出了……类似见惯了大场面所以浑然不惊,泰然处之的沉静气质。
沈奶娘一愣,身不由己地随着锦宜往前而行,蓉儿也忙跟上。
来喜来福两个见状,才也赶紧或提或挑,紧紧随行。
王府的侍从也并没有即刻离开,一面派人回去禀告王妃,一面留下来照应剩下的事,锦宜还未走到寺门,就有知客僧迎上来,领着两个小沙弥,恭敬地请了锦宜入内。
后来锦宜才知道,王妃今日是来还愿的,还准备了捐给慈恩寺的金银。
因为锦宜在此,就把金银留了下来,权当是锦宜捐赠的,那积善簿子上所留的名字,也是郦家锦宜。
锦宜之所以来拜佛,只因为要了却自己一宗心愿,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又生出这些事来。
被指引着上了香,跪在佛祖之前的时候,锦宜抬头看着那金光闪闪慈眉善目的佛面,禁不住又叹了声。
若佛祖真的神通广大无所不知,那是否会知道她今日的来意?如果真的能够触知她的来意,会不会耻笑她的……荒唐。
桓素舸问她为何要来拜佛,锦宜只说自己睡不安生,这睡不安生的由头,是因为做梦。
偏偏她的这些梦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因为那些梦,竟然都跟桓玹有关!
锦宜怀疑是不是因为屡屡跟桓玹接触的缘故,所以才日有所见,夜有所梦,但那些梦境之离谱已经远超过了她能想象的范围,如果还不能尽快把那些梦境全都消灭殆尽,锦宜觉着自己恐怕是要疯了。
自从那日将手帕送给了桓玹,一别之后,锦宜的确时不时地会想起那天在屋外偷听两人谈话的情形。
但奇怪的是,她的梦里从没有梦见过这一幕。
——确切地说,桓玹跟桓素舸对话,这一段的确发生了,但是她郦锦宜……并没有在外间偷听。
虽然她并没有在外偷听,却仿佛开了天眼似的亲眼目睹了两人的对话。
且锦宜也发现,这开天眼所见的对白,跟自己那天偷听到的,也有些“微妙的不同”。
同样是父亲做寿那天,桓玹进门。
桓素舸起身相迎。
桓玹落座,问何事。
桓素舸垂首,回答正是为了锦宜的终身。
桓玹的神情冷漠而疏离,在锦宜的眼中,跟她所知晓的那个桓玹,仿佛不大一样。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没什么不同。都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辅国大人。
桓玹淡淡问:“听你的意思,是为她选好了人了?”
桓素舸道:“是。”
“何人?”
“是……东宫太子殿下,如今锦宜要及笄了,我想也是时候跟三叔说这件事。”
“太子?”桓玹的口吻里并没有惊愕,只是有掩不住的一丝冷笑,仿佛觉着此事不可思议,荒谬之至。
“我早先跟三叔说过,要为锦宜挑个天下无双的郎君,如今太子尚未婚配,岂非正是独一无二的良人?”
“素舸,”桓玹的眸子里含有怒火,意味深长地挑起一抹冷笑:“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室内一阵沉默。
梦中的锦宜,模模糊糊地也觉出了一丝异样……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太子殿下,明明是已经定了太子妃的。
为什么两个人的谈话里,竟没有提这一点,且说“太子殿下尚未婚配”。
梦境继续。
桓素舸微笑道:“那当然是应该的,锦宜那孩子十分之好,我自然要多为她着想。”
“有多好?”桓玹垂着眼皮,坐在那里俨然一座散发着寒气跟肃杀气息的冰山,“刻薄祖母,忤逆父上,虐待幼弟,行为不检……这就是你口中的好孩子?”
桓素舸抬头,微微睁大双眸:“那不过是外头的不实流言,三叔怎么也会被这些话误导?”
“我自己亲眼所见的,还不够么?”桓玹回答。
“亲眼所见?”桓素舸诧异。
——以上,是锦宜所做的第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