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醒来之后,回顾梦中所见,越想越觉着骇异。
奇怪奇怪!这个梦明显是脱胎于那天她在桓素舸房外偷听的场景,但诡异的是,桓玹跟桓素舸两人的对话竟“南辕北辙”。
那一整天锦宜都在捶头。
她觉着自己的脑袋太古怪了,难道是觉着那天偷听到的两人的对白不够精彩,故而自己发挥,虚构了这一段出来?
可是当时桓玹说话的语气神情,桓素舸的应答,却都天衣无缝,宛若真实,而且丝丝入扣,毫无违和感。
锦宜把梦中所得,两人的每一句话都仔细回顾,几乎是一句一句地分解来思量,却始终百思不解。
不得其解之余,锦宜却又暗暗地生气。
可恨,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也就罢了。桓玹居然也都信了,非但信了,听他的意思,居然还亲眼见过……
他哪里亲眼见过自己那四大罪名了?
她暗中生了闷气,但半天过后,却又醒悟过来那不过是梦而已,梦当然是不真实的,甚至有可能完全相反,所以桓玹应该并没有真的那么评价她。
然而虽然竭力如此安慰自己,心里仍有些禁不住的难过。
“如果早梦见这个,帕子就不给他了。”锦宜小气地想,“至少不给他那么贵的。”
如果只得了那一个梦,倒也罢了。锦宜不至于心神不宁到眼窝都发青的地步。
令人愤怒的是,这个梦境还会自动延伸,发展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后来”。
***
敛了心神。
锦宜跪地,在佛前磕了个头。
耳畔一声清磬敲响,像是把她的心意传达给了佛祖。
锦宜复又双手合什,闭上双眼,在心底努力祈愿。
“佛祖啊佛祖,求你保佑,不要让我再做那些梦了,”想到这里,她张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流出来,无奈地哀求,“再做下去,我就要被折磨死了。”
锦宜上了香后,知客僧隆重地领着她参观本寺。
这慈恩寺因是长安城香火最盛、历史最久也最负盛名的寺庙,几乎满长安的百姓都来拜过,锦宜之前自然也曾来过几回。
但从没有像是这一次一样,享受如此殊荣。虽然这知客僧并没说什么,锦宜当然知道,自己是沾了睿王妃的光儿,想必这知客僧早从王府管事口中得知了什么。
锦宜转了一圈儿,大概是走了长路又拜过佛的缘故,有些乏累,便欲离寺。
正往回走,和尚们做完了早课,从廊外顺序而过。
又有一位身披斑斓袈裟,胡须雪白的老和尚,最后露面。
知客僧喜形于色,仿佛机缘千载难逢:“方丈大人主持完了早课,可跟小施主一谈。”
锦宜才要舒服的打个哈欠,准备去马车上补觉,一听方丈要跟自己谈话,荣幸得把那个哈欠都憋了回去。
慈恩寺的方丈名唤慧能,传说是个极有能为的得道高僧,明帝都曾几次传召入宫讲谈佛法。
老方丈迎面举手行礼,锦宜忙双手合什,深深躬身还礼。
方丈请了锦宜入内,传命奉茶,便问她的来意。
锦宜本只想拜佛,没想到误打误撞见了真神,当即打起精神,便把自己被梦魇所迷的苦恼说了,当然,半个“桓”字也没有提。
方丈微笑打量着锦宜,听罢她的诉说,笑道:“小施主不要过于焦虑,万事皆有所定,只需顺其自然就是了。”
锦宜虽然不想怀疑这位一看就佛法高深的方丈僧人,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好不足以解开她重若千钧的心结。
她鼓足勇气道:“可是大师,我真的……觉着自己有些怪,我身上会不会有什么邪祟?”
方丈仰头笑了数声:“小施主一身极为清净,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真的有?”
“不不不……我看小施主仿佛是……有些情孽而已,但并没有什么邪祟。就算是有,今日你一进山门,邪祟也都尽数消除了。”
锦宜似懂非懂,但听了最后一句,心理上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转头打量这窗明几净的禅房,以及桌上的经卷,木鱼,突发奇想:“对了大师,我听说寺里都有什么护身符之类的,不知道大师能不能给我一个?”
心理上虽得到安慰,如果再给些实质性的安慰自然更是锦上添花。
方丈并没有嘲笑锦宜的这种患得患失,他想了想,道:“护身符这种东西,多是半真半假的,这样好了,既然小施主如此担心,我便把我寺高僧晦善曾用过的一串佛珠转赠给你,晦善法师之物,一定会有趋吉避凶之效,比那些寻常的护身符要高明的不知多少。”
锦宜大喜过望,忙也双手合什:“那就太好了,多谢大师傅。”
方丈亲自相送,临出山门的时候,锦宜握着绕在手腕上的珠串,回头瞥了一眼大殿内若隐若现的佛面。
她心里想:“菩萨保佑,千万别再让我做那些梦,如果、如果真的要做,至少换一个人……”
只要不是桓玹,其他的什么人锦宜也认了。
至少没有那么可怕,似乎也更容易接受一点。
***
那王府的长随仍旧毕恭毕敬地送着,一直请锦宜等上了车才止步。
回到车中,沈奶娘跟蓉儿总算如蒙大赦,便猜测起睿王妃的异常举止。
蓉儿因为缓过神来,便又坚定地认为睿王妃自然是看在桓府的面子上才如此避让,沈奶娘虽然不肯全信,但也没有别的原因可解释。
沈奶娘想问一问锦宜的看法,谁知锦宜因连日里被梦魇骚扰,今日总算了了心愿,上了车后便倒头就睡,对于两人在身旁惊疑的聒噪完全不理。
沈奶娘见状,只得示意蓉儿噤声,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锦宜只好生安睡了半个时辰多些,马车进城回到郦府。
揉了揉眼睛,被沈奶娘兜头把风帽戴了,整个人围的严严密密,下了车往内而去。
锦宜进门的时候,见来喜来福正兴冲冲地拉着门房,……一看他们的神情,知道必然是在说今日进香的事。
锦宜本想叫他们不要乱说,但是今天围观的香客不少,就算他们不说,也有无数张嘴在鼓噪,倒也罢了。
一路往后宅而行,才转弯,就见有个人垂首缓步往此处而来,他像是有什么心事,沉重的心事压低了他的头,也拖着他的双足,让他走的极为缓慢,甚至都没有发现锦宜一行人。
沈奶娘先出声:“这不是林公子吗?”
对面林清佳抬头,脸上却是一丝怅然悒郁之色,但在看见锦宜的时候,那怅然便消失无踪,仍是素日里那微笑自若的翩翩公子模样了。
锦宜调整好面部表情,两个人碰面各自行礼。
锦宜不愿久留,福了福后就仍要走开,林清佳见她将擦身而过,突然道:“妹妹留步。”
锦宜一怔:主动叫住她,这对林清佳而言,似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现在,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锦宜觉着自己或许该冷傲地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让林大才子也尝尝闭门羹的滋味。
可是……这样近。
两个人之间竟离的这样近。
写意楼那天,跌倒在满天飞雪里的场景又浮现眼前。
锦宜不语。
这瞬间沈奶娘瞧了她几眼,然后对蓉儿道:“你先回去禀告夫人我们回来了,我陪姑娘稍后就回。”
蓉儿答应了先去,沈奶娘看看两人,走开了七八步远停住。
锦宜定了定神:“林公子有事吗?”
林清佳道:“我……今日是来送喜帖的。”
“啊……”锦宜一顿,然后醒悟:“是跟朱家的?”
“是。”
“恭喜林公子了。”锦宜向着林清佳微笑,并觉着自己先前没有睡足,眼前居然有些讨厌的迷离。
两人对面而立,林清佳望着她的双眸:“我……也恭喜妹妹。”
“恭喜我?”锦宜蹙眉,半是好笑,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喜,难道……是该替林大公子得了好亲事而庆贺欢喜?他一个人高兴不够,还得所有人陪着他?哼。
“是啊,”林清佳打量她的脸色,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但是,居然忍不住。
那句话在心里就像是上元夜的舞龙,翻腾滚动,腾挪游移,林清佳道:“妹妹大概还不知道,我听说翰林院拟了旨意……皇上很快要给妹妹赐婚了。”
“赐……赐婚?给、给谁?……我?”锦宜没想到自己会有口吃的毛病,“和、和谁?”
“当然是给妹妹……”林清佳盯着面前这双惊疑跟骇异满满的明眸,“跟桓玹,桓辅国。”
第37章 双喜临门不由分说
锦宜原本极为紧张, 谁知听林清佳说是跟桓玹赐婚,她一怔之下,竟哈哈笑了起来。
林清佳没想到她竟是这种反应:“你……笑什么?”
锦宜道:“若你说的是别人,我大概就信了,辅国大人?这怎么可能, 他亲口否认过的!”
林清佳很意外:“辅国……亲口否认?”
锦宜嗤之以鼻:“那当然,我亲耳听他说的。还翰林院呢, 这种事也敢乱传, 小心惹祸上身!”
锦宜瞥了林清佳一眼, 旧憾带着新恼, 让她翻了个大大地白眼:“若无其他事, 我走了。”
林清佳满面惊愕:“妹妹……”
锦宜走开两步,闻言回头。四目相对,锦宜眨了眨眼, 下定决心:“我知道林公子喜事将近,你放心, 就算没什么劳什子的赐婚, 我也不会……不会再纠缠你的。”
林清佳转头:“我并没有这么想。”
上巳时候渭水河畔那一巴掌留下的残痛又自腮边泛了起来, 锦宜道:“你也许没有这么想, 可别人大概会这么想。”
就在写意楼之事前,眼前这人,从来都是锦宜的心头好, 珍贵喜欢的想起来就觉着甜蜜,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但是这张脸仍是这样好看, 曾魂牵梦绕,以为能相伴一生,如今,却也只是一个“高不可攀”。
可无法否认,林清佳,以及林家,对于郦家,除了婚事之上外,其他方面……并无任何亏欠。
历年来的照料,雪松成亲之时的雪中送炭,一点一滴,锦宜并没有忘记。
锦宜低低笑了声:“算啦,也是我自己做错了,怪不得别人……总之,以后我不会再……行为失当了。林哥哥,恭喜你将新婚了。”
认真地向着林清佳屈膝行了个礼,锦宜垂首,这才回身往沈奶娘身旁而去。
林清佳目送她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同沈奶娘胖胖的背影一起拐过了月门,他仰头长吁了声,一拂衣袖,转身往外,步子也从最初的缓慢,到越走越快,快的就像是要迫不及待地逃离这个地方。
***
沈奶娘问锦宜:“林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锦宜道:“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些胡话……”说了“胡话”两个字,心里突地有些虚慌,“没什么,我换一身衣裳去见夫人。”
匆匆地回到房中换了衣裳,锦宜便出来见桓素舸,来到卧处,却是房门紧闭。
张嬷嬷道:“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这会儿就不用见夫人了,先前夫人困倦,才睡下。”
锦宜答应了声,又问:“夫人是不是身体不适?”
张嬷嬷道:“没有,只是昨儿吃了点粥,弄得不相应,一点小事。”
锦宜本想把今日进香的奇事跟桓素舸说一说,桓大小姐一定会知道些什么,另外,锦宜也想把林清佳方才的话略提一提,虽然她确认那是传言而已。
然而桓素舸既然身子不适,锦宜也不敢骚扰。
这会儿子邈子远都在书塾,想来想去还是先回房,不料才低头出门,就见一个婆子走来,对锦宜道:“姑娘,老太太叫你过去。”
郦老太太向来不待见锦宜,先前锦宜略小之时,晨昏定省地去请安,郦老太却觉着厌烦,每每呵斥说见了她就犯心口疼,命她不许在自己眼前乱晃。
所以锦宜只尽量一天去一次拜见,而且是在晚上,希望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让自己的脸模糊些,对于郦老太而言不至于那么面目可憎,也减少她老人家的疾痛。
今儿还没到晚上,郦老太却主动派人来叫,着实稀罕。
锦宜当然不会奢望老太婆是突然转了性,猜测老太太是闲着无聊,所以想把自己叫过去骂着消遣的,古人有“彩衣娱亲”“芦衣顺母”,如今郦锦宜低头被骂,反正同样都是异曲同工,很该也被写入二十四孝大放异彩。
郦老太因沾了儿子的光得了个好儿媳,衣着也讲究起来,住处也改头换面,气派了不少。
但鄙薄的做派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不变,她照样是不肯拿正眼看锦宜,歪着头打量自己新做的墨青色织锦缎狐皮袍子,问:“你既然回来了,又去拜见了你继母,怎么也不来拜我?”
锦宜听她鬼扯,就也顺着鬼扯道:“正想过来呢,可巧您老人家就派人去传了。”
郦老太另有目的,不去计较这话:“你去拜见她,可见着面儿了?说了什么?”
锦宜道:“是嬷嬷拦着,说是夫人身子不适,才睡下,所以没有敢打扰。”
郦老太皱眉:“她那身子委实娇贵,从昨儿就说什么不适,但昨天有大夫去看过,明明没什么毛病,我看多半是装的!”
锦宜不肯附和这话,就只低着头。
郦老太问:“怎么,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锦宜道:“我听父亲说,夫人为了操持他的寿很是劳碌,且立刻就要端午了,她要周旋各家的礼,请客等,大概是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