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着多年的情谊,他对虞君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若是换了旁人诋毁看轻傅成璧,段崇断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段崇语气中的冷厉锋芒毕现,令虞君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片刻,她撑住自己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却也压不住声线里的脆弱和颤抖,
“段崇,你欠我的!你欠虞家的!”
不到这最后一步,她绝对不会拿恩情来要挟段崇。可她实在太怕了,虞家只余下她一个,她不想一个人……
听言,段崇沉默片刻,极力抑下一腔窜动的怒火,将声音压得很沉:“除了明月,我不欠任何人。”
他将昭昭从肩上掂下来,扔到地上,一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吵嚷声。小厮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似乎很是着急。
段崇循声望去。
虞君看清有一人教人簇拥着走近了,她攥紧手指,目光中闪过一道冷光,上前一下抱住了段崇,哭腔不减:“寄愁,别走!”
段崇目光所及的高大身影迈过门槛,一下停驻在中庭前。
“小侯爷,郡主不在府上……只有……”神色焦急的管家喘着气解释,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傅谨之身后。
傅谨之立身在灿然的霞光中,红翎银甲,俊美惊人,入鬓长眉略微凝着,黑眸如深潭古井,看不出喜怒,却是一本正经地带着探究。
“!!!”
管家也愣住了,吓得大气不敢出,将头埋得更低,退远了好几丈,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段崇料定虞君是故意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消磨殆尽,本就对旁人没甚怜香惜玉的心,这会儿恼怒起来,毫不客气地就将将虞君一把推开。
他多年养就的赤忱心性和君子风范,令他遵从本能做出了处理和选择。他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做出绝情的举止,只是对虞君冷声下了命令,“够了!”
这一声中的失望和冷厉,如浸了酒的火刀子翻绞在虞君浓烈的心上,又如沸油当头浇下,让她在这里的每一刻都似煎熬。
虞君失魂倒退数步,再忍不住汹涌的泪,转身跑了出去。
相比在场的人,昭昭可是最欢的一个。它能认得傅谨之,高兴满足地拿毛茸茸的身子和脑袋去贴蹭他的武靴,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只可惜,傅谨之的注意力不在它的身上。
段崇僵着个脸,对傅谨之点头致礼:“侯爷,何时到的?有失远迎。”
“不晚,没错过甚么。”他冷冷讥笑一声,“听贵府管家说,璧儿去佛寺上香祈福,不在府上。可惜了,她错过了一场好戏。”
段崇听出他尖酸的话锋,颇感无力,只道:“一场误会。”
“哦,原来如此。”傅谨之笑得愈深,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本侯刚刚到京,急着想见璧儿,未曾提前通传一声,说来就来了,实在是失礼。段大人,本侯来得是时候吗?”
段崇:“……明月去大佛寺上香,后天才会回府。”
傅谨之负手,往府内走去,四处打量宅邸的摆设,淡声道:“听闻女人怀头胎最辛苦,璧儿可还好?”
段崇有一种傅谨之不再追究的错觉,微微语塞,半晌才解释道:“一切安好。”
傅谨之点点头,又说:“此次本侯回京乃是收到皇上密诏,应当不会在京待上很久,与璧儿是见一面少一面,本侯想等她从大佛寺回来,接她回老宅住几天。”
段崇:“……”
他就知道!
傅谨之侧目,眸色泛冷,带着警告:“段大人应当不会反对罢?”
反对。
非常反对!
段崇冷不丁地回道:“明月在这里习惯了,回老宅诸多不便。”
傅谨之瞥向他,“习惯了有别的女人在府里?”
段崇扬眉,沉默片刻,轻淡地接过话锋说:“这当真是误会。侯爷一路辛苦,用过晚膳了么?”
“未曾。”
“那下官斗胆请侯爷小酌一杯?”
傅谨之抬手挽起袖口,冷声道:“……好啊。”
第156章 破绽
段崇一笑, 亲自下厨做了三道下酒菜, 不多不少,正好够两人吃。换到谁家, 这样一桌酒菜用以招待客人都算寒碜, 可段崇就是这么个人, 求实,不重虚礼。
傅谨之暗骂了一句“没出息”, 不过看在色香味俱全的份上,他没再说甚么。
下酒菜自然要配上陈酿,酒味醇厚绵长,最重要是性烈。酒在温酒壶中烫过, 斟满杯,将酒的烈都淋漓尽致地烘出来, 一杯烧酒下肚,就是寻常酒量的人都要昏沉三分。
段崇惯来海量, 无顾忌, 举杯先敬了一巡。傅谨之捏住酒杯玉盏,打量着杯中略微泛黄的酒液,仰头一下饮尽。炙热如烤过的烧刀子从喉咙处一路割下去,傅谨之蹙眉, 颈子一下烧得绯红, 一杯就教他半红了脸。
有进步, 至少还没倒下。看来主掌西三郡后,傅谨之没少了应酬, 连酒量都练了上来。
为防傅谨之提起傅成璧的事,段崇面不改色地说道:“侯爷是受皇上密诏入京?”
傅谨之紧握杯盏,还算清醒,点了点头道:“皇上似乎对空悬已久的储君之位有了计较。”
甚么计较,傅谨之大抵能将圣意摸得一二,进府前听说傅成璧去大佛寺上香,傅谨之就知道她也已经摸清了朝中未来的局势。
只不过,段崇能不能悟出来就不晓得了。
段崇此人一心都在案子上,对朝政之事从不过问,也从不想干涉。可既然与傅家联姻,有些事就是不想参与也逃不过。
傅谨之言存轻蔑,问道:“你可能猜出是甚么计较?”
可段崇不关心,也不代表他是个傻的。段崇径自再饮了一杯温酒,回道:“皇上属意七皇子言恪为太子,如若惠贵妃回宫为后,这就是定局。”
傅谨之挑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有长进。”
他目光复移到段崇面前已经干净的酒杯上,似乎对他领先一杯的现实十分不满,又给自己斟了半杯,带着满满地挑衅和不认输先饮为敬。
这一杯下肚,就让傅谨之的眼前有些发晕,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
段崇一时没察觉到他的这点好胜心,眉毛轻抬,继续说道:“这都是建立在李元钧不会生事的前提下,可他并非是个甘于王位的人。”
傅谨之轻叩着桌面,试图令自己保持清醒,回道:“这应当就是皇上召本侯回京的原因。”
段崇见他酒已上脸,暗自轻笑一声,悠闲地夹了几筷子菜吃。
“东西收到了吗?”
段崇想起那些锦盒子,漫不经心地回答:“收到了,多谢。”
“孩子会喜欢的。”傅谨之毫不客气地戳段崇的心窝子,“段大人应该没怎么顽过罢?千机门会允许鹰犬碰那些小玩意儿吗?”
段崇黑眸中浮了些薄冰,稍纵即逝,漾着笑回道:“我也挺喜欢的。我想明月生下的孩儿,会重新给我一次机会。”
傅谨之一副纳罕的样子,故作不可置信地讥道:“你多大了?”
段崇板板正正地回答:“比侯爷年轻上几岁。”
“看出来了。”傅谨之不屑地移开视线,晃着酒盏又略抿了一口。
段崇还记着他是个著名的三杯倒,正要压下他手中的酒杯,可惜为时已晚。
醉意转至深沉,傅谨之扶住桌角,身子也有些不稳当了。他凝着眉,将喉音压得沉而冷,“段崇,别忘记你答应过本侯的事。”
“恩。”
一是不准纳妾,二是傅成璧所诞的第一个儿子要姓傅,入傅家族谱,甚至连傅谨之的侯位都将留给这个孩子。两件事,段崇不敢忘,也不会忘。
可傅谨之似乎觉得自己言语上的威胁不太够,试图去找自己的银枪来,半晌没能找到,恨意大盛地握拳砸向桌子。
傅谨之大骂道:“要不是蛮蛮怀了你的孩子,刚才老子就撕了你!”
这一声吼尽了傅谨之最后的力气,说罢他就一头倒在桌子上,彻底昏醉过去。
“……”
段崇无可奈何地捂住脸。他当然知道傅谨之方才压着杀劲儿,不然也不会下定主意请他喝酒。
夜深时,华英处理好六扇门的事务就回到段宅里来。得知傅谨之到访,华英惊了惊心,本想着要去拜见,段崇却说傅谨之大醉,明日还要入宫觐见皇上,不宜叨扰。
华英识趣地点了点头。段崇再道:“虞君已不便留在这里,明日带她去六扇门罢。”
“怎么了?”
段崇摇头不语,华英也不能再问。
回房后,华英就见虞君哭哭啼啼个不停,问她甚么,也是不说。就是华英出去给虞君煎药的时候,听见一旁的婢女嚼舌根,话语中全都是对虞君的嘲弄。
“也不知怎么养的,这样没脸没皮。趁着郡主不在,真就敢与段爷勾搭在一起了,要不是郡主母家到底还有人撑腰,可不就成了哑巴吃黄连,好好受下这天大的委屈了么?”
三言两语间,华英就知道虞君到底做出了甚么事,恨惋地大叹一口气。她默不作声地煎了药,端给虞君时,神态有了些冷漠,说:“明天跟我一起回六扇门去。”
虞君坚决地说:“我不走。”
华英锁起眉,道:“虞君,你何苦作践自己!你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可看看你自己又做过甚么事?明明喜欢,却甚么都不做,就守着段崇等他喜欢你?还是说为了见到他而在虞庄主面前自杀,想感动谁呢?是感动段崇,还是感动你自己?这就是你的真心,你的喜欢?”
她一连串的反问令虞君脸上残存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得一干二净。
“不可笑吗?我都快笑了。”
华英不懂情爱之事,可她知道女孩子喜欢一个人时候是甚么样的,大概就是傅成璧那样。
段崇破案时能在旁尽自己所能的是她,段崇入狱时费尽周折为其对簿公堂的也是她,她甚至愿意放下高贵的身份跑到段崇破旧的小宅子里为他煎药……
虞君喜欢上的人是在江湖上一呼百应、万人拥戴的武林统帅。可傅成璧所喜欢的人,只是在六扇门当差的一名小官,没有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甚至有些刻板和小气,脾气不好,说话不灵,但她就是喜欢,喜欢段崇一腔热血和赤忱,不趋炎附势,不卑躬屈膝。
因为喜欢,她能够包容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不好,就连那般残忍阴狠的过去,她都能不在乎,甚至教给他如何面对那些罪债。
在华英眼中,两人能够结亲,乃是段崇的福气。如果非要论配上配不上,也合该是段崇稍逊一筹。
华英并非有意贬损,她在段崇手下多年,对他的性情算了解,华英初见段崇时就看得出,他不像个人,更像一把没有灵魂的剑,又锋利又无情。为了守住这方锋锐,他才投身朝廷,以律法为鞘,规束自我。
直到遇上傅成璧,他才好歹活成了个人样儿。
华英看着虞君几近崩溃的神情,于心不忍,放缓了口吻,道:“你要是真对段崇还有一点喜欢,就别再让他难堪了。虞家庄只剩下你一个,你不扛,伯父伯母的仇谁来报?指望着别人吗?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怕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我只是不甘心!”她嘶哑着声,泪水涔涔而下,“我不甘心……华英,我不甘心……”
她眸子里盈着水波,眸底却迸发着火星,矛盾交错将她的目光都扭曲至狰狞的地步。最后眼中的水火都开始消匿下去,渐渐复归平静。虞君屏声敛息,甚么也没说,唇角扬起冷冷的笑。
像是想明白了,打定好主意,她抬起平静的眼睛,对华英说:“你说得对,我不能是这个样子。”
至少不能输给傅成璧,不能像她一般做跗骨之蛆。
华英还以为她是想通了,轻松下口气道:“是,你也别担心,六扇门的兄弟都会帮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一起回六扇门。”
“好。”
虞君终于愿意正视虞家庄的仇恨。
之前江湖上为找屠杀虞家的仇人,已经闹得动摇不安。六扇门的人都知道,凶手是单九震、夜罗刹等人,可段崇要求他们守口如瓶,一定不能走露风声。
单九震手中拿着兵书和北疆的行军布防图,准备献于蛮族,联手进犯大周北疆的边境。
这件事涉及到大周和蛮族的战与和,绝对不能让江湖人按照寻常的恩怨处置。
一旦江湖上的帮派为了寻仇,越过北疆去蛮族部落找人,势必会引起蛮族的不满,正好给了对方一个开战的理由。
六扇门上下知此事非同小可,当然不敢泄露任何关于虞家灭门的事。
可单九震布阵屠庄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也不过是短短几日,就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千机门曾经做过不少大奸大恶之事,加之与苗疆邪教联手,如同火上浇油,将江湖人的怒火催引至顶点。
现如今,这口怒火就如绷紧的弦,只要再加一点力道,不是崩断,就是要射出一支千钧之箭!
段崇一方面教人彻查是谁走露了此事,一方面派人安抚游说各方势力,定要少安毋躁,不能冲动行事。前去彻查消息的信鹰子在傅谨之到京的第二天也同样回到了京城复命。
段崇清早听他回禀,说是有一人在虞家灭门后自称知晓凶徒的下落,将单九震设阵行凶的事一并告知,这才在江湖上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是单九震屠了虞家庄,而且这人还知道单九震已经逃往蛮族。
信鹰子想要这人是谁,可各大帮派秉持江湖道义,坚决没有将这个告密者的具体身份告知。查到此处也就断了线索,信鹰左右没了办法,只能先回京禀报给段崇,看他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动作。
帮派要保护这个告密者,即便是百晓生,也没有办法打探出来消息。
段崇一时没有了主意,本打算先暂时放弃这条线,全力安抚各派,没想到六扇门收到了一件通宝钱庄寄来的物什,令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日天晴,按照行程,傅成璧已在大佛寺祈福斋戒三日,今天就是她回府的日子。傅谨之入宫觐见前,跟段崇说过,坚决要接傅成璧回老宅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