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小姐成日郁郁寡欢,总在黄昏十分望着晚霞陷入沉思。心中不是滋味,可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为小姐添上一件衣裳罢了。
**
嘀嗒、嘀嗒……
一片漆黑中隐约传来滴水声,那声音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到了最后,一声又一声好似直击心脏,带起浑身战栗。慢慢地又渐渐落于两步之前。
白鸢挥手,将利剑自一人躯体上抽离,长剑咣当落地,湿冷的风迎面吹拂,她于黑暗中摸索着,寻探声音的源头。
可那声音永远落于两步之前……
她心间隐隐作痛,喘息不得,她双眼酸涩,像是流干了泪。
呼吸渐渐浊重,在耳边回荡,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骤不及防间被脚下的障碍绊倒在地,这一跤摔得狠极,可她并不觉得痛,只感到一瞬间浑身似被一摊粘腻浸透,浓郁的腥臭随即钻入鼻腔。
一线光亮透过天幕,隐约可视,白鸢惊觉那番粘腻是一摊血泊,而绊倒自己的是一颗半腐的头颅!
嘀嗒、嘀嗒……
滴血声再次回响耳畔,啪嗒……一滴又一滴的地沿着颊面缓缓滑落。
刹那间天地昏暗,照见漫天红枫化作血雨,目之所及遍地尸骸,残肢断臂血流遍野,那个半腐的头颅化作师父、化作师兄、化作师妹,最后——化作她自己!
“啊——!”
豆大的汗滴自额角滑落,白鸢猛然惊醒,面无人色。
“小鸢,你怎么了?”
白鸢愣怔地睁大双眼,望着微微发颤的双手急急喘息,呓语一般,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血……血……”
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柔声又问:“怎么了?”
白鸢稍微冷静了一些,轻轻挣开旌竹的怀抱,茫然四顾间终于想起自己此前是于树下小憩,她低喃:“我做了个噩梦。”
旌竹闻言莞尔,“不过是个梦罢了。”
白鸢却无法释怀,回想梦中场景依旧战栗不止,她轻轻捧着头,脑中突然隐隐作痛,“太真实了。”不论是黏腻的血,刀剑入肉的触感,以及那痛彻心扉的绝望,都像是真实发生的。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远远逃离,她是这么想的,亦是这么做的,流水小桥,桑野人家,与世无争。
可身体逃离了,心却无法逃离。连日来一旦入睡,便怪梦不断,无论怎样的开头,最终都会以一片血色结束。皆是她持一柄利剑,着了魔一般将挡在前路的人一一斩落,漫天的血雨,倾盆之势,几乎将她淹没。
今日的梦尤为真实,那种身临其境的绝望令她心慌,就如此刻,她亦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在梦中,脑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低吼,‘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琥珀在河畔,静坐了一个时辰,终于钓上了一只胖头鱼,高兴得他不顾鱼儿腥臭,抱在怀里任它拍打。一面想着今晚加餐,一面向自家主子跑去,远远瞧见树下两人依偎在一起,以为主子又在与小鸢姐打情骂俏,识趣地收了脚步往回退。
白鸢忽然踉跄起身,一颗心狂跳不止,慌张不已,“我要去找师兄,来不及了……”
旌竹忙起身将她搀住,她的样子明显不对劲,“什么来不及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把抓住旌竹的手,力道之大,毫无自觉,只是无助道:“我要去找师兄,来不及了。”
**
“哇——哇——”
黑羽划过天际,暗鸦环树低鸣,声声粗哑凄厉。
檐上一道黑影急窜,很快隐没在夜空之中。
春儿从仙瑶房中退出来,抬头望一眼天边,今夜的月隐约泛着妖异的红,应着那声声凄鸣,她不禁打了个激灵,抱着臂膀快步离开。
屋内,烛火闪动,映照发间珠钗熠熠生辉,仙瑶静坐于妆台前,透过铜镜不知望向了何处。今日她罕见地换上一身明艳,妆容亦是精心修饰过的。
良久,她自屉中捧出一方小匣,匣中满是精致小巧的银饰,仙瑶轻颤着手自匣中拾起一颗,望着指间的银粒,眸光微闪,落下两行泪来。
乍然风起,狂风呼啸,门扇被风吹起,烛火皆熄,夜风一瞬兜了满室。
仙瑶蓦然回首,银粒应声掉落,声音哑在喉咙,满目惊愕。
未多时,烟尘漫卷,落霞山庄一角火光大盛。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章。
第85章 终章
白鸢遍寻之下,终于在沐阳城得到了有关陆仟寒的消息,只知他离开沐阳城后,一路向南行去。照旌竹的分析来看,他极有可能是赶赴落霞山庄。
白鸢却有些想不通,难道师兄还在为骆鸿飞做事?
照此前的事来看,骆鸿飞的不作为显然已将师兄视作弃子。并且他对这枚弃子十分有信心,料定他不会将自己供出。事实也确是如此,那件事并未波及落霞山庄,究竟是握着怎样的把柄,骆鸿飞才能将师兄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想到此处,白鸢更是快马加鞭朝落霞山庄赶去。
而距离落霞山庄二里开外,她们又得到了一个消息,十日前落霞山庄走水,火势滔天,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几乎将落霞山庄内的某个院子化为灰烬。
连日来,骆大少的精神亦不太好,不甘心的心情中,夹杂着几许自己也分辨不明的情绪。他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盼走了陆仟寒,等来了爹的同意,他还想着不日纳她作小,可好好的一个小美人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只是骆大少心里的那点旖旎,在清楚瞧见陆仟寒怀里的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后,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了。
明明此刻的情形是他们站了上风,可骆大少依旧哆嗦着往骆鸿飞身后退,穿鞋的惹不起光脚的,最怕不要命的!
疯了疯了,陆仟寒这小子失心疯了!挖走了仙瑶的尸身不说,那将生死置之度外,孤注一掷的模样,与滔天的杀意,摆明了是想要他们父子陪葬!分明浑身是伤,鲜血几乎将身上的衣裳浸透。可他恍若未觉,怀抱焦尸的手不肯松动一分,染血的长剑寒光盈盈,依旧渴饮鲜血,他呲目欲裂,像是要用尽最后一分气力,不死不休!也正是因为失了理智导致陆仟寒的招式错漏百出,令他们有机可乘。
白鸢两人杀至落霞山庄时,陆仟寒已身负数道剑伤,伏地不起,可他仍执着地向前伸手,想要触碰数步之前面目全非的焦尸。数柄长剑将他围困其间。骆鸿飞手中的剑已高高提起,只待下一瞬狠狠地刺入陆仟寒的心房。
“不要——!”
白鸢满面惊恐,若离弦之箭,心中十分清楚,即便迅如闪电,也无法阻止。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疾风一般掠过,眨眼间骆鸿飞身子如破罐一般飞了出去,撞在树上呕出一口血来。便听半空传来陆仟寒的低吼:“仙瑶……!”对着那具焦尸。
白鸢僵在当场,一瞬间一股触电般的麻意,自头顶蔓向四肢百骸。
待反应过来后,疯了一般,朝两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有什么渐渐于脑海中浮现,全身似火烧一般灼痛。
丢了,终究还是追丢了,白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感觉浑身的力气,顷刻之间皆被抽离。
半个时辰后旌竹在林间找到了一脸失魂落魄的白鸢。
当一双登云锦靴,出现在白鸢的视界中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眸望向旌竹,双唇微微翕动,艰难道:“我好像看见师父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对他说,倒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
师父他……师父他果然还活着。
去而复返,那具焦尸最后由他们处理,当她将骨灰装入罐里,捧入怀中时,那种心情难以言喻。
当夜她接到了教主的飞鸽传书,命她即刻回教。那一刻她险些笑出声来,她未与旌竹说起这件事,而是选择了在两日后不告而别。
当太多的巧合凑于一块时,便极有可能是一盘早已布下的精巧棋局。这一局不论输赢,都注定了她的败落,可她决定单刀赴会,怎样的结局都好,她要与这一切做个了断。
待回到金鳞教的第二个老巢,险些累死了□□的高头大马。
白鸢将僵绳交给守门的弟子,随一名女弟子大步前行,沿途听见两个弟子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暂居教内的女客时面上神情颇为复杂,倾慕中夹带着几分遗憾。
白鸢侧目望去一眼,却并未放在心上,脚不停步地随女弟子入了大殿。
教主见她风尘仆仆地归来,像往常一般暖心地命人递上一杯温茶。
白鸢接过一饮而尽,刚待开口却觉一阵晕眩,眨了眨眼,眼前的教主一个晃做了两个,各伸了一只手向她探来,口中兀自喃喃:“你可不要怨怪本座啊。”
白鸢万万没想到,一向墨迹啰嗦的教主,这一回却连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愿等,刚一见面就将她放倒。她憋了满肚子的话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再睁开眼时白鸢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未过多久,随着一声轻响,墙上的六只火把依次涨燃,突然的光亮,刺得白鸢双眼一疼,她连忙抬袖挡在眼前。
咔啦啦……咔啦啦……
一阵铁链曳地的声响过后,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低垂着脑袋,出现在了另一头。
未及白鸢细看,‘哐啷’又是两声响,两人的脚边俱是出现了一柄长剑。
长剑已出鞘,剑锋寒光芒芒,见血封喉。
白鸢猛然抬头看去,四周是墙,高处有一圈游廊。高接云霄的穹顶,密不透风。
游廊之上,她果然寻到了那个身影。他双鬓早已斑白,薄唇抿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双眼因兴奋而闪耀着不寻常的光亮。
那一瞬间白鸢觉得自己似足了装在蟋蟀罐里的斗蟋。头破血流,只为供人赏玩。
“师……父……?”
莫骁缓缓将双手高举,凭空牢握,声音温和慈爱,一如曾经,却又藏着一丝诡秘,他道:“来吧,将脚边的剑捡起来。”
“这是为师为你们上的最后一课,因此……”他笑得诡谲,声音在这番天地间回响,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却叫人遍体生寒,“务必竭尽全力,为师的乖徒儿们。”
对面的那一人,果然是师兄,短短数日时间,他竟然被折磨得不似人形。此刻,他乱发下的一双眼,血丝密麻,闻言麻木地捡起脚边的剑,只是待看清白鸢的容貌后,浑身一震,像是被触动了哪个开关,动作顷刻间变得又急又快,低吼着挥剑朝她攻来。
刹时间,臂上衣袖裂开一道长口,鲜血直流。
白鸢吃痛,折腰避转,足尖一勾,将剑踢至半空,伸手一把接住,旋身间,挡住陆仟寒自上而下的又一劈。
他不对劲,很不对劲。他又回到了想要致她死地的那个阶段,满脑子皆是她骗他,她负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师父还活着这个事实。他想杀她的心,比从前更甚。
“师兄,你快醒醒!”
双剑相击,一时间火光四溅。
同门相杀,呵,同门相杀,活下来的那个,便有可能领悟含光的秘密。可……那仅是一个可能罢了。
含光、含光,那是师父一生也无法放下的执念。
含光……含光……
多讽刺,这两个字明明满载着希望,可它带来的,为何只有绝望?
当她的血溅入他的双眼时,他停住了所以的动作,然后在下一瞬间将自己的胸膛送向她未来得及收回的剑……
白鸢的双手紧紧拥牢陆仟寒,她害怕,害怕一个松手,他便再也站不起来。
他的双眸复见清明,艰难地抬头朝游廊上看去一眼,最后将视线落回白鸢身上,“不要哭……”
白鸢只是摇头,早已泣不成声。
“对不起,是师兄错怪了你,所以……给师兄赎罪的机会……好不好?你要答应……答应师兄,好好的活下去,好……好不好?”他轻颤着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不慎在她额际留下一道血痕。他莞尔,一如年少时的顽劣。他没有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他替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
他莞尔,落于额际的手,沿着她的额角一路下行,最终跌落在侧。
耳边的喧嚣,陡然间消无踪迹,天地之间,那么静……那么静,静得令人心慌。
怎么回事?她感觉不到他胸膛的跳动;怎么回事?她感觉不到他温热的呼吸。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啊——!”她抱着他渐凉的尸身,泪水肆意横流。
“莫骁——!莫骁——!”她声嘶力竭,“为什么!”
游廊之上却爆出了一阵癫狂的笑:“他若杀了你,是为他心中的正义,他若清醒过来,选择死于你的剑下,亦非你的罪恶。如何?这样岂非符合了所有要求,这未尝不是一个极好的尝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那笑终于止住,莫骁猛然回首,哑然色变,趋身上前,责问道:“你来做什么。”
莫仙瑶双手捂住嘴,艰难地向上望去,对上莫骁的眼时,仿佛落进了无尽的深渊,眸中布满惊骇,全身都在颤抖。她张了张嘴,词不连句。
就在此时,大地开始颤抖,石壁开始崩塌,这一回不是人为,而是天灾。
白鸢抱着陆仟寒的尸身,几番站立不起,眼见震动愈大,墙面开裂,石块掉落,莫骁已带着仙瑶逃离,而她大概要食言了。
师兄,对不起……
她有些认命的意味。
可卒然出现的一只手击碎了向她落来的一块壁石。白鸢猛然抬头,料想不到映入眼帘的竟会是去而复返的莫骁。
讽刺的是,他……竟是来救她的。
天地变色,雷雨轰鸣。
大地开始新一轮的震动,夺门而出的那一刻,一快巨石砸落,白鸢惨然一笑,终究逃不过这一劫,刹那间她这一生如走马灯一般于脑中连篇展现,从金鳞教到红枫岛,从岐山脚下到落霞山庄,一篇篇一幕幕如何能忘,最后画面定格于缱绻旖旎的香阁内,那是她与他的初见,彼时他牵袖执笔回眸看来的那一眼,似足了可欺的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