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祈宁和白少爷面对面地坐在佛堂里的罗汉床上,俩人隔着一个酸枝儿的小炕几,盘腿对坐,如同参禅。
吴祈宁在香插里竖了印度老山檀香,手势熟练地点了起来,这香的名目叫做“知命”。是穆骏最喜欢的。
他做决定的时候喜欢闻这个味道,说:“定而后慧,慧后能悟……”
吴祈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慧”,还能不能“悟”,她已经是方寸大乱。
香烟袅袅里,吴祈宁和白瑞明两个人默默而坐了良久。
隔着一段禅意氤氲的空气,揣着各自的千折百回的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白瑞明说:“小宁啊,别拧了,把地卖了吧。是朋友我才这么劝你。别寻思你们是高科企业,你们提前交税就能放过你们,高科企业可以再建,交税企业可以再找。现在什么都抵不过这块地的价值……”
吴祈宁莫名地打了一个哆嗦:“不能拖一拖么?”
白少爷挺实诚地摇了摇头:“不能。”
虽然明知如此,吴祈宁还是三伏天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的感觉,微微打了个冷颤。
她知道白少爷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是其实不算一个妄人。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要不是刀顶在心口窝儿了,白少爷不至于跟死了爸爸似的脸色。
她也知道,这块儿地她留不住,让人占了是早晚的事儿。不怕贼偷就怕贼想么。
她更知道,自己心里早就预感到会有这轰轰烈烈的一天。
但是……但是真是没想到是这样的功败垂成。
游戏通关的时候拉了总闸。
直捣黄龙之前杀了岳飞。
这简直就是死在抗战胜利的前一天啊。
吴祈宁捂着胸口坐在椅子上微微地喘。
不能这样儿,要是这样儿她得死不瞑目,怨气冲天,变成厉鬼!
定了定神,吴祈宁慢慢地说:“不是不卖。卖也得找董事长签字啊。您又不是不知道,穆骏现在不在国内。我们就是让他赶紧回来,等他交代了那边儿的工作,也得十天半个月的……等一等,等一等人家业主回来不行吗?”她还是试图缓颊一二。
白少爷凉凉地看着她:“给你交个实底,省里需要这块地,着急卖给地产商,填个财政的窟窿,现如今中央查得紧,巡视组说来就来,有多着急,你又不是不明白。”
吴祈宁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么大的厂子,哪能说停就停的?你看我现在手里有个大订单,还有二十天就能交单。不信你问文蔚去!我说的不是瞎话。你就容我一个月,行不行?”
白少爷叹口气。
吴祈宁几乎带了哀肯地口气:“我们今天就跟你们签合同。到日子肯定走。讲讲理行不行?别说这么大的工厂,就是住家儿几十年,猛不丁地换地儿,也得给找房搬家的功夫儿啊。这要求怎么说也不过分,是不是?”
白少爷说:“我当初就跟你说,赶紧认怂就算了!你非不!现在谁不知道你们工厂风生水起,就要赚到沟满槽平?你说你乐意停产搬家,谁信啊?肯定是敷衍一天是一天,好拿乔谈条件呗。人家现在有功夫有心情有银子跟你谈条件吗?”
吴祈宁都快哭了:“那我认输还不行吗?前些日子是我错了,我认,我王八蛋不是东西眼皮子浅有眼不识泰山!我都听你们的。可咱不能这么斩立决啊!就是吃奶,还得解怀呢。我今天还干地热热闹闹的,晚上你就让我关大门。你说有可能吗?就算是不看在这个公司老实巴交地交了那么多年税,希望工程、抗洪救灾、抗震抢险,捐款献血一样儿没拉下,就算都是我们理该应分的,不给我们加分项。可还有一院子工人等着交货回款发工资过日子呢……”
白少爷立刻冷了一张脸:“你什么意思?挑群众闹事儿?我告诉你那是没出路的。你别寻思谁都是祁连制药,找两个老娘们就能蒙混过关。厉害手段有的是,我可不是吓唬你!”
吴祈宁对天指日:“那我们交了这个单子,指定就走还不行吗?我明天一早儿就出门找房。你找个人看着我!”她指着偌大的厂房:“别的不说,就这一院子东西,也得找个地方放不是?三十天,就三十天。就算地产企业已经规划图都做好了,上报立项,各种批准都拿到了。动土开工还得选个良辰吉日呢。不耽误他们的事儿,你怎么不能容我们干完呢?两不耽误啊。”
白少爷揉了揉脑门子:“我怎么知道你肯定搬家?而不是虚晃一枪,再搞拖延战术?”
吴祈宁眼圈儿都红了:“依着你,怎么说?是写血书?还是发毒誓?菩萨在这儿,我要是说胡话让我不得好死!”
白少爷摇摇头,眼睛看着别处:“得得得。我又不是你们家穆骏。那套要死要活的跟我不灵。”
吴祈宁急到眼前发黑,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说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看见本事,果然不错。万般无奈之间,吴祈宁也不知道怎么就顺手摸到了刘熙落在桌子上的绣花剪子。
她想也不想地抵了自己嗓子眼儿上:“那你还要怎么着?要我死在你眼前是吧?行!我今天就豁出去了!”
白少爷的心还没有狠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他猛然冲上去,一把掰下来吴祈宁手里的剪子:“小宁,你干嘛?哎!你干嘛啊!松开!松开!”
好在吴祈宁也没有那么想死,不过是剪子尖儿划破了脖子上的浮皮儿。
抢下来凶器,两个人面对面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
定了定神,白瑞明几乎是掏心掏肺地跟吴祈宁说:“你寻思,您的那条小命儿,在这块地跟前值几个钱啊?你的生死,除了你爹你妈你们家穆骏,谁会往心里去啊!!我的吴总!人家不在乎!”
吴祈宁浑身上下都软了,她怔怔地看着白瑞明,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话来:“那你为什么不开着推土机来?”
白少爷点了点头:“这么半天,第一句明白话。”
吴祈宁空前无力:“说吧,求着您给指条明路。什么时候推房子?”
白瑞明毕竟也是要脸那么多年的人,如今这样也是难堪,他说:“毕竟不想闹出群体性事件么。好说好道才是上策。”
吴祈宁冷笑一声:“婊子要……”
白瑞明一伸手:“你这是气话,无助于解决问题,对不对?”
吴祈宁紧紧地抿住了嘴,人家就是这么牛,要捏死你,都不许你哼哼的。
什么时候,气话也不能说。
嗯,也不让说。
白少爷组织了一下儿语言,慢慢地说:“小宁啊,咱们总归是有交情的,对吗?”
吴祈宁苦笑一声:“您怎么说都行。”
白瑞明抽出来一支烟,径自点上,再开口腔调就像个老干部:“吴总啊,你今天发火、生气、闹情绪,我都能理解。可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看的,不管你信不信。我还不瞒你说,今天来你这儿,这个差事我也算自告奋勇。毕竟来的是文的……我带队,还算有分寸是不是……”
吴祈宁看了看窗外,安监的人正在把一些不知道什么设备从井井有条地仓库里扔出来,“咣咣”有声地砸在工厂院子里,纸箱已经破了,想来那是带着FFU的操作台,不锈钢面板在秋天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库管李大姐也算忠心耿耿,左支右绌地连哭再拦。这娘们儿嗓门儿挺大,嚎得吴祈宁都听见了。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可是有什么用呢?云霄又不想听这个。
自然下场就是,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古来如此。太阳底下,没有新事。
吴祈宁非常认真地点点头,很真心地赞同白少爷道:“算文的……有分寸……”
白少爷吐了一口烟气,整个人看着都裹在白茫茫里面,看不真切:“也不是就今天必须拆。也不是不容你们十天半个月。咱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现在的重点是,你怎么跟我们保证,你们过两天准走?还得是安安静静,自觉自愿地离开这里。不找任何麻烦,不提过分的条件,不让大家为难。”他一本正经到简直苦口婆心地劝她:“你总得让给我们一个好态度吧。让我们看见你的诚意。我才好交差不是?这年头儿,谁也不想找谁的麻烦啊。”
想一想,白瑞明简直是推心置腹地跟吴祈宁掏心掏肺:“你别以为这就是最厉害的手段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看今天是我来,要换一个?比这还难看!当时就得断水断电!拘了你都保不齐!小宁啊,我这是在帮你的忙,在保护你啊。你知不知道?”
吴祈宁呆呆地看着白少爷,半天没说出话来,重点是:她居然相信他此刻是真心的。
他真心相信自己是在为她好。
他真心相信自己是在帮老朋友。
他真心地觉得自己给了她最好的选择。
如此理所当然。
如此堂而皇之。
而眼前这个愚昧的妇人,居然还没有跪下谢恩,可以说是不知道好歹到头儿了。
突然,吴祈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啊……
她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儿傻---逼。
纯的!
第113章 魂遇
晚上,吴祈宁家里
一屋子能耐人围着饭桌儿团团圆圆地坐着,各个都拿手腕子支着脑袋。
谁都一脸木,谁都不吭声儿。
愁云对着惨雾。
丹朱战战兢兢地看着坐困愁城的大伙儿,端上来的饭没有人吃,茶没有人喝。唉声连着叹气。
当家大奶奶们个个脸拉得跟长白山一样长。气氛之诡异,远胜于当初爹妈知道姐姐死于难产。
丹朱也没别的本事,只好受气大丫鬟一样哄着盛川吃好了饭,打发小少爷去写作业。
来滨海跟她们混了那么久,甭问也知道前方指定是高能,她一非战斗人员,只好安排未成年儿童赶紧远离现场。
看看身边儿没有少年儿童了,刘熙咳嗽了一声儿清了清场子,看了看吴祈宁,那意思,您先说吧?
吴祈宁目视前方,根本没心思接茬儿。
李文蔚满怀心事,趴在桌面儿上装死狗。
盛欣瞅着刘熙,一脸地“呵呵”,我是打酱油的。
回头再看吴祈宁,发现这位娘娘托着腮帮子,直勾勾地看着桌面儿。眼瞅着是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爱咋咋地吧,反正我是没咒念了……
那一瞬间,刘熙突然怀念了一秒钟盛年。这么多年了,盛年心烦的事情并不会和她说。为难的时候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发呆。
以至于刘熙曾经长时间错觉得自己是颇多历练的职场妇女。如今跟吴祈宁比起来,她才恍然大悟:她其实就是个温室之花。
不得不感叹:他曾经把她保护得很好。
或者说,他从来不相信她有解决问题的本事……
于是,屋里就又沉默了一会儿。
无可奈何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刘熙决定面对现实,她清了清嗓子:“要不,大伙儿都说说吧,人家是什么要求?看看咱还能不能给对付上?毕竟这么多年的买卖了,这么些日子了,姐妹们三十六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咱们议议,看看还能不能死马当活马治。”
前小姑子盛欣还算够意思的,不忍心看见嫂子总是这么冷场儿。
她翻了翻自己的小笔记本儿,“呵呵”了一声:“我主要接待的是劳动监察部门的上差,人家看了咱们的花名册,好在咱们都上了五险一金,合同该签的也都签了。我刚想说没大毛病的。结果人家来了一句:从今天起不许雇外地人!”
李文蔚和刘熙一起“哎?”了一声,丹朱都奇怪极了:“这是为什么啊?”
盛欣一脸地活久见:“没有大学本科学位的外地人不让要,说是清理低端人口!”
丹朱脸都白了:“我……我还没考上……”
吴祈宁精疲力竭地笑了笑:“没你的事儿。你可以继续呆着。”然后她点了点头:“这是个高人啊。精准打击,咱们线上的工人,我看倒有八成儿是没有本科学历的外地户口。真是打蛇打七寸啊。”
刘熙点了点头:“这年头儿又有哪儿那么多的本地孩子在工厂当工人呢,可不都是外地人……”
盛欣点了点头:“我看这条儿无解啊。”
大家沉默,表示赞同。
吴祈宁看了看李文蔚:“说说吧,您那边儿的祖宗有什么要求?”
李文蔚笑得一脸不知所谓:“嗯。我陪的是消防跟电力两家儿的大爷。消防说咱们有安全隐患,我说哪儿的隐患呢?对家儿说了,房屋设计结构不符合防火要求。我就……我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去杀心,跟他们说,咱们当初厂房建设的时候消防也是审批过了的啊,这些年连个鸡窝都没垒过,怎么又不符合要求了呢?”
吴祈宁只关心李文蔚的态度:“您至少没给人家脸子看吧?没跟人家死顶吧?”
李文蔚叹口气,摇摇头:“小的哪儿敢啊。人家是谁啊?活爹呀……”
吴祈宁点了点头:“文蔚你不能认死理儿,我跟你说。消防标准这个事儿,在我国属于玄学范畴,磕头上供之后,就得碰大运了。”她看了看盛欣:“这话不是我说的,你哥哥盛年告诉我的。”
刘熙点点头儿,意思就是作证了。
盛欣微笑,表示毫不怀疑。
李文蔚说:“最后整改意见呢,也简单,要求咱每五平方米放个灭火器,以观后效。”
盛欣几乎把舌头咬了:“每五平方米???那不得买一千个灭火器了?”
李文蔚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从兜儿里拿出来一张纸条儿:“跟着来的那位,自称外聘帮忙的给咱指了明路儿了,跟这家儿买。68一个,不还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