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祈宁点了点头:“那你们李老板欠了你们几个月的薪水啊?”
带头儿大姐说:“总有俩月了吧。”
吴祈宁继续点了点头:“你们几个人儿啊?”
大姐一叉腰一梗脖子说:“都在这儿呢。”
吴祈宁大约数了数,不过六七个人。
她想一想,又问:“那,你们一个月多少钱啊?”
大姐哭丧了脸,这回是货真价实地难过了:“辛辛苦苦地上班儿干活儿。一个月一天不拉,才2500块钱啊。老板啊,我们也是命苦啊。这个岁数了,上有老下有小。披星戴月的来来去去,这么点儿钱都拿不到手。”说着她货真价实地擦着眼泪儿抹上了大鼻涕:“我也不乐意抛头露面,跟你这儿泼妇骂街。可是我实在是想领工钱啊。我的老板啊。你就可怜可怜我这半大老婆子吧。”说到这儿,这姐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老天爷就这么不长眼啊。我要是生在你们家,我也是个念书的料。可是生在这么个穷地方儿,就不供女孩儿读书。从起根儿断了我的前程。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哭着骂着,她当场就擂了胸脯子:“哎哟……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吴祈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蹲下身子,认真地端详这个满脸高原红色的大姐,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月无情,她满脸褶子,显然是老了。跟电视上和自己妈一辈儿的赵雅芝大姨儿比起来,简直两辈儿人。
赵雅芝大概这会儿正坐豪宅里喝咖啡呢吧?
这大姐凛冽寒风里,居然就这样坐在马路牙子上,哭得有板有眼跟唱大戏一样,丝毫不避讳围观群众好事的目光,咣咣地拍着胸口,毫无形象地嚎得嘴岔子都裂到了腮帮子上,更别提她臃肿肥胖的身子,这会儿扭得像一只过电的狗熊。
要多寒蠢,有多寒蠢。
吴祈宁愣愣地看着她的样子,甚至有几秒脑补出来这大姐少女时代的周正眉眼儿。那时候她应该也是个羞涩的女孩儿吧?被日子就生生挤兑成了这样儿。
看看她,再想想乔娜。
吴祈宁深信:人跟人生而不平等。
老天爷,他从头儿就不是公平的。
吴祈宁叹了口气,她抬眼看了看李方林。李方林默默地往后挪了挪身子,让前排的妇女挡住自己。
吴祈宁点了点头:爷们儿,你就这点儿担当。
她慢慢的递给了当头这位大姐一沓子手帕纸,说:“您先擦擦。”
那大姐气呼呼地扯了过来:“还钱!说别的都没用!”
吴祈宁再看了看李方林,想了想,终于递给了这大姐第二张纸:“大姐,您看看,我已经还了你们老板一部分了。这是汇款单,白纸黑字儿的。虽然没还够数儿,但是好歹也给了三分之一。我嘱咐他,先把这钱给你们发了工资。怎么?他没给您?”
哭天抢地的大姐,顿时住了口,她把汇款单抢过来,觑着眼,仔细地看着。
她不知道吴祈宁欠李方林多少钱?她也不知道这一小笔回款不到欠款数字的一半儿。但是这个大姐看得懂,这个数字,刚刚够给她们发工钱。
那不是人的就不是这个浓眉大眼的女老板了!
看着看着,她就抬起了头,扒拉扒拉屁股爬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李方林前头,一把把汇款单扔到了他脸上,一口浓痰啐了过去:“王八蛋!有钱不给?白使唤老娘来给你卖命?错了你的主意!”
有带头儿姐姐这一调转枪口,其余老娘们也纷纷转移了斗争对象。
几个人纷纷围住了李方林吵吵嚷嚷,有泼辣的就已经下手指甲挠了。
吴祈宁蹲久了,觉得腿有点儿麻,她扶了扶地面儿,慢慢地站了起来,无声地退回了灵周科技工厂大门里。
外面儿几个老娘们揪着李方林大口儿地啐着,远处的警车看形势有变,也慢慢地鸣着警灯仿佛往这边儿靠了过来。
吴祈宁心里很是凉薄,她嘱咐保安大哥,“关门吧。由着他们打。咱管不着。”她回头斜斜地看了李方林一眼:“有的人啊,不是可怜。活该。”
就在这时,就听耳边儿“哗啦”一声巨响,不知道什么尖锐的东西四散迸飞。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她的额角,凉凉地擦过,刀刃过颈一样死里逃生的触感。
身边儿的人都在喊叫着躲避,场面一时非常混乱。
吴祈宁回头一看,原来李方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来一砖头,狠狠地砸在了保安室的玻璃上。玻璃碴飞溅,现场狼藉,有保安脸上已经挂了彩。
这才觉的脑门儿上火辣辣地疼,有什么黏糊糊地液体流了下来。吴祈宁伸手擦了擦,是血。
她最近很是缺血,猛不丁看到手上黏腻红稠的东西,腿一下子就软了,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口子好像挺大,鲜血迅速地淌了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酱红色的视野里,吴祈宁努力地去找不远处的巡逻车,希望好歹有个人过来看看。但是,她看到的,只是渐行渐近的巡逻车灯,忽闪忽闪地,离她越来越远,淡定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也不知道怎么的,吴祈宁就想起来,越南排华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坏种打砸抢中国人的时候,越南警察冷漠的样子。
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就那么捂着脑袋坐在地上,突然“呵呵……呵呵……”地笑了出来,好像想到了什么极好玩的事情。
她身边的人都傻了,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了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李方林毕竟没什么城府,一时血气之勇急了眼,看闯了这么大的祸,有人摔倒不起,也不知道死活。
吓得他扭头就跑。
那几个来讨薪的大姐,眼看着领头儿的老板都跑了,也纷纷地站起来溜了。
一场风波,流血收场。
混乱里,吴祈宁觉得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要把她扶起来。
她就是觉得心口的血好像逆着要翻起来一样地难受,她软弱无力地伸手抵挡企图推开噩梦里一样的,四面八方伸出来的各式爪子。
她嘴里喃喃自语:“不要,放开!不要拉我。让我去……我不要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他们……他们……每一个……”
然后,她的视野就全黑了。
等吴祈宁再次睁开眼睛,鸟瞰着她的是一张油腻的饼脸,这厮带着白色的医生帽,塌塌的鼻梁上带着一副禁欲主义的黑框近视镜,一把年纪了还腆着脸长着青春痘,这知识分子简直形象全无。
吴祈宁本能地觉得此人面熟,聚焦了半天,合理推测出来,他应该不是牛头马面之一,心下微微失望。
她“啊”了一声,揉了揉眼眉,试图打个招呼:“周大夫……又见面了……好巧……”说着,慢慢地坐了起来,嗯,还是很头晕的样子,也头疼,浑身乏力得很呢。
周大夫露出一副郭德纲老师看见小剧场上了八成儿座儿的欣慰表情,有些腼腆地跟吴祈宁客气着:“您看您,这是又照顾我们生意。来得还真勤。”说着他拿出来一面小镜子,有点儿献宝地给吴娘娘端到眼前:“您上眼,这回,伺候您包扎的是外伤。您说您病得还真全乎,回回不一样。考我们急诊的技术是怎么着?你看这口子还真不浅,我特意叫一个缝针手艺好的同事给你弄的。这是他们家祖传的手艺。”
吴祈宁隐约觉着智商缓慢恢复,她扶了扶沉甸甸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出一个逻辑漏洞:“祖传西医外科?”
周大夫一副我哪能让你猜中的神情,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同事家的门第:“祖传皮匠缝鞋。”说着,他看看左右无人,偷偷地说:“据说他祖爷爷还给处斩的犯人缝过脑袋呢。”
只觉得脖子根一凉,吴祈宁忽然脱力一样坐不住了,她单肘支床,以手掩面,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周大夫小心翼翼地给吴祈宁捶背:“开玩笑开玩笑。你还很当真你说,你也不想想,打民国起就改枪毙了,缝谁啊?你说你,人模人样一个年轻人,非得把自己挤兑得不成人形儿才心满意足。要不是我比你胖100斤,我真寻思你是看上我了才这么不择手段的来医院。我可跟你说啊,我有老婆了,你可不能轻薄于我啊。”
吴祈宁慢慢地缓过一口气,词不达意地跟周大夫瞎客气着:“周大夫……咳咳……您放宽心……咳咳咳……就您这身段儿,谁调戏于您啊。对着您,我真下不去手……”
说到这儿,俩人都笑了出来。
吴祈宁忽然“哎哟”了一声,捂住了脑袋:“这哪个皮匠缝的?太疼了。”
周大夫递给了吴祈宁一杯水:“知道疼还惹事?哎,看你还能笑出来我也松口气。他们把你抬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抑郁症自杀了呢。哎,我说你不是自杀吧?割腕割错地儿了?你不至于这么糊涂吧?”
吴祈宁接过水杯润了润,忙不迭地保证:“他杀,他杀,真是他杀。”
周大夫点了点头:“那帮你报警吧?得报警啊。这再往下划一点儿,你就瞎了。不是小伤。”
吴祈宁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说话,想了想:“谁送我来的?现在几点了?”
周大夫说:“你嫂子跟你妹妹送你来的。一帮娘子军,哭天抹泪,围着你跟送殡一样把人往急诊室推,我还以为医闹呢。我寻思我这两天没治死人啊。吓得我这一身汗。”他看了看表:“现在啊,现在早上五点半。我昨天给你打了一针安眠的,留你在这观察一宿。你嫂子回家给你做饭去了。你妹妹……我看她可能是上厕所了……”
吴祈宁点了点头,拢了拢袖子,坐直了身子:“您受惊。我待会儿就走。不给您添乱。”
周大夫说:“你血色素低得可怕。是不是妇科症没完全好?我告诉你,那药还得吃,听见没?要不下回我见您,备不住就真医闹设灵堂了。”
吴祈宁轰苍蝇一样挥舞着手腕子:“好好好。你放心。我这就给你写字据,我死了跟你没关系。哎,我说你没其他病人照顾了吗?就单纯要气死我一个人儿?您不行也换个病人糟践糟践啊。”
周大夫看着她精神儿不错,也“啧啧”起来:“哪儿那么多跟您似的回头客心疼我们啊。我们这儿今天清净。一屋子大夫护士就伺候您一个人儿,您还不是大病,我这大材小用跟哪儿说理去?”
俩人正闲扯着,忽然听到走廊里有“蹬蹬蹬”的脚步声。
吴祈宁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妈妈举着厚厚一沓子病历本,红着眼圈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噤若寒蝉地李文蔚和盛欣。
她妈一脸凌厉,语带冬风:“天亮我就给你办出院。小宁,你跟妈走。咱们什么事儿都不管了。谁爱拆哪儿就拆哪儿。他们穆家咱高攀不上,不嫁了还不行吗?我给穆骏打电话了,让他另请高明。我闺女跟他一刀两断。”
吴祈宁也是刚刚醒过来,冬眠灵的药劲儿没过,她看着自己的老娘,忽然直眉瞪眼地说了一句:“妈,你能把房产证借我用用吗?”
金姨一愣,几乎吓哭了:“孩子,你要那个干吗?你病得有这么重吗?要到了卖房看病的地步了?”她回头看周大夫:“大夫?大夫?你是不是瞒着我啊?您可不能瞒着我,我是家属啊。她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周大夫还没说话。
吴祈宁甩了甩头:“不……不是……我想把房子抵押一下儿给公司周转周转。我们这一批货马上就能……妈……你帮……”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嘴巴子封住了吴祈宁的嘴。
金姨嘴角抽搐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气得浑身哆嗦:“你……你……你鬼迷心窍!痴心妄想!”
吴祈宁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一时间颇有几分天旋地转。只觉得脑袋、身体都沉重的要命,吴祈宁两只手支着自己才没冲床铺上摔下去,意识有点儿模糊的感觉,眼前渐渐笼罩了黑色的雾气,吴祈宁觉得心头烦闷欲呕,鼻子里好像有水冲出来一样,仿佛窒息。
她努力地咳嗽着,拼命地呼吸,可是满嘴都是黏腻腥膻的感觉,有什么热腾腾地东西在往外涌。
她低头看了看,医院雪白的被单上,嫣红嫣红的一大片。
嗯,这样红彤彤的颜色,多么喜庆,多么漂亮,仿佛小时候看谁家新娘子的缎面儿棉被嫁妆。
那么血红血红的被面儿,上面绣龙凤呈祥……
绣鸳鸯……鸳鸯戏水……
有人尖叫,有人朝她跑过来。
吴祈宁好像听到了耳边有个家伙在吵吵:“在医院打病人等于踢馆!踢馆什么概念?砸人饭碗啊!您,您还真当我这值班大夫死人啊?”
有人在搂着她放声大哭。
有人在推着她的身子叫。
吴祈宁皱了皱眉,觉得好吵。
这世界真吵,怎么这么吵?
她很想清静清静,最好……最好……谁也别找她。
最后的神志丧失之前,她晕晕乎乎地想:“真好,我把娘家也得罪了……我妈……我相依为命的妈……”
眼角莫名有湿热的感觉蜿蜒而下,痒痒的,吴祈宁想:她应该是在哭。
吴祈宁晕晕乎乎地想:傻逼,你也配哭?
今天这下场,还不是自己走的?
活该!
第121章 下聘
当吴祈宁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躺在一个雪白的房间里。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屋子里白花花的。特别白的那种白色。白得微微透出来一点点儿蓝。这个颜色好干净,好透亮,好像故事里小公主的房间。
或者哪个电影里天堂的颜色。
吴祈宁有点儿开心地闭上了眼睛,她挺盼着这是天堂的。没经过末日审判就直接来这儿,她得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啊。那一瞬间她想:如果死了就好了。死了就没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