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睁开眼,房间还是那个白到发蓝的颜色,这个颜色,她很喜欢,更何况还有冬天的太阳照进来,温暖的光线热乎乎地铺了一床。这束光暖暖的,好像很久以前穆骏收养的那窝小猫,蹭着她的腮,软软的,痒痒的。于是,吴祈宁孩子气地笑了出来,没心没肺的。
她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太阳也照在她的身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吴祈宁闭着眼睛,就舒服地躺着,一动不动。她不想知道这里是哪儿,也不想回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其实是想得起前因后果的,但是她懒得想,就是希望失忆一会儿,放任此生混吃等死,一无是处。
就这样闭着眼睛好一会儿,一道讨人嫌的黑色的人影遮住了她的美好阳光。
吴祈宁皱了皱眉,用手背遮住了眼睛,说:“讨厌。别理我。你走。我今天谁也不想搭理。” 她没心情和人礼貌温柔,也懒得看来得是何方神圣。我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你?
对方也没有说话,就是在她旁边儿呆呆地坐着。
吴祈宁只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
吴祈宁的心动了动,会是穆骏么?
冤孽……
一点点伤心的感觉。
如果是穆骏她也不想动,她好累,让她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病人不动,探病的也不动。
大家都很有耐性地僵着,过了好一会儿,吴祈宁终于认输,她率先把手挪了下来。毕竟这情景太像守灵了。
吴祈宁觉得自己再躺一会儿不起尸都不好意思了。
不是穆骏。是盛年。
心里微微失望的感觉,然后竟然觉得有点儿委屈。嗯,只是有点儿而已。
盛年坐在她身边,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动如山,一脸国丧。
吴祈宁有点儿讪讪地坐了起来,对着盛年么,她本能地不想躺着。
那感觉很怪,完美地融合了中学生对着班主任必须正襟危坐的自觉性和垂危的白头雕也支棱着精神头儿瞪得蝮蛇发毛两种潜意识。
两个人沉沉地坐了一会儿,吴祈宁忽然开口,连珠炮一样语不停歇:“其实我失忆了你是谁啊来找我什么事儿是不是有亿万家产等着我继承要是就说话不是就滚蛋吧我身体不好懒得见人尤其你这道号儿的丧尸。”
盛年也不说话,目光深沉地看了吴祈宁好一会儿,看得她浑身上下鸡皮疙瘩各个起立。
吴祈宁心里碎碎念着:最难消受美人恩。长得那么帅就不要再眯着眼看人了。你就是勾引我,我也不会看上你的。死心吧。
她刚要再说什么。
盛年忽然开口了:“小宁,对不起。”好听的声音,用心地吐字,饱含愧疚与歉意的深邃眼神。不知道还以为他渣男回头金不换呢。
吴祈宁忍着恶心,一撩被子就要下床:“我走了。回见。”
盛年一把摁住她:“你跑什么啊?”
吴祈宁说:“我去叫刘熙来打死你。她说她憋着弄死你好几年了。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盛年瞬间给气得满脸通红,他皱着眉头,好半天才恢复常态,满嘴奚落的语气:“你不是失忆了吗?”
吴祈宁一把甩开他:“我就是懒得理你行不行?你就不能饶我清净一天?知不知道什么叫招人讨厌?给你台阶儿怎么不下呢?”
盛年气得呼噜一把脸,一辈子的傲娇混不吝不负众望地再次现了原形:“老子半夜三更让穆骏电话砸起来,知道你病了,连夜买机票从胡志明市飞过来,一宿没睡加8个多小时在飞机上坐着,人刚落地就来给您请安。还顺手买了八台祭礼。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说句话?我最近也是累得要死,压力山大,我离婚你不是当事人,同居你不是第三者。咱俩纯同事关系,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儿吗?”
吴祈宁看了看顶着黑眼圈,满脸憔悴的盛年,也是觉得他美貌减损,不复当年,心下刚刚有点儿怜惜,立刻又被副尊容给凭空浇了冷水。伊不由得慨叹:红颜容易老,青春留不住。想想自己当初为了跟帅哥组队欢呼雀跃真是年轻不懂事儿。说千道万,在这世间永垂不朽,能让亿万妇女不能移情别恋的也就只剩下粉红色少女心的毛爷爷了。
盛年一屁股深坐在椅子深处,又抱怨开了:“灵周科技风水不好,是不是比着青瓦台盖的?从我爸爸那辈儿起,总经理就住院。好容易让我命硬压住这几年,可好,后面不是穆骏住院就是你住院,我上辈子是隆美尔阳寿未尽,余孽未消,总去救火大队长的角色,不停的给你们擦屁股,你们一个个小没良心的还各个给我甩冷脸子。我TM招谁惹谁了?欺负老子不会血崩是吧?”
吴祈宁冷哼一声:“崩啊,谁拦着你了。还有脸提隆美尔,争囊赌气你也服毒自尽一个给我看看。没皇上赐死是吧?我下懿旨也是一样。”
盛年气得一头撞在了床铺上:“吴祈宁同志,咱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吴祈宁翻了个白眼,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问:“她……好吗?”
盛年依旧把头埋在病床的被单里COS鸵鸟,他瓮声瓮气地说:“他挺好的,可惦记你呢,电话都带了哭腔儿,想立刻再飞回来一次,手底下现金凑不够往返机票,又没脸找同事开口借钱。想卖血人家都没地方收。我好说歹说了大半宿才把他留在实验室,不是我说穆骏现在在实验室更有价值,他的专利就要拿……”
吴祈宁轻轻地打断了他:“我是说宝姐。”她这句话说得轻如羽毛,好像怕吓到了谁。
盛年还是噎住了,含混了半天,他咕哝一句:“还……还好吧……”那种溢于言表的心虚气短。
过了好一会儿,吴祈宁幽幽地说:“盛总啊,你这个渣男……”
盛年双手遮面,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信不信……我现在是谁也对不起……谁也不敢见……谁也……离不开……”
吴祈宁想了想,决定换个话题,放盛年一码:“那你这次回来,总不会就是为了给我送八牲祭礼吧?”
盛年慢慢地叹了口气,“我是来劝你再咬咬牙,把这事儿办完的。”
吴祈宁坐在床铺上捋了捋头发,“哦”了一句:“那你劝吧,我听着呢……”
盛年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真的,自打我老人家出道以来,虽然七灾八难,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四面楚歌过,我自己和你易地而处,我想我可能早从了乔总当汉奸了。”
吴祈宁慢慢地挑了挑眉毛,盛年连乔总都知道,可见在她身边也是耳聪目明的。
盛年慢慢吸了一口气,“咱俩都是局中人,你呢,这回算负责掩护大部队撤退的敢死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当初分任务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国内还有这一出,我以为我孤军远征海外就已经是高风亮节,勇挑重担了呢。谁想到家里打土豪分上田地了……”
吴祈宁默默地想了想,盛年这话说得不虚,她接任的时候自己也没想到大后方能如此波谲云诡。吴祈宁没有说话,她要听着盛年下面怎么说。
人说,人这东西用一年学会说话,用后半辈子学会闭嘴。吴祈宁这两年才慢慢有了体会,不要急着表态,好多时候,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压力。
果然盛年就有点儿虚了,他艰涩地点了点头,为难地接着说:“我个人肯定是非常希望你顶住的。你也知道,还剩下两周……至多三周……这事儿就完了,只要咱们装货出港,詹爷爷那边儿就应该电汇了。小宁,如果你现在撂挑子,咱们可真是功亏一篑,死在黎明最前夕了。”
吴祈宁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依旧不说话。
当然,不说话,也不一定代表不答应。
盛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意意思思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银行卡地给吴祈宁,一脸颓:“这里有二十万块钱,咱们最后的家底儿了。知道你为难,你先拿着。”
吴祈宁没有接,钱太少,接了也没用,白知他这份人情。
盛年不嗔不怒地依旧举着那张银行卡,他也没看吴祈宁,自顾自地说:“我们平阳工厂有一个月没发薪水了,平阳省警察局跟黄凤挤眉弄眼好些日子了,要点儿意思,黄凤也是天天支吾着,阿梅家都不敢露面,天天躲在工厂最深处。穆骏最近天天啃干面包就凉水,起早贪黑不敢跟房东照面儿,差点儿就要饭了。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的机票还是宝……还是娜娜出的……”顿一顿,盛年的声音轻地像抽气:“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渣男,可是我现在真得指着人家养着才能人模人样……连我爸爸养老院的钱都是娜娜安排的……”吸了口气,盛年慢慢地说:“再坚持三周吧。再坚持坚持好不好?吴总,算我们大家求你了……”
他叫她吴总,语气恳切,神色凄婉。
风水轮流转,原来是真的谁都有求到谁的一天啊。
吴祈宁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仿佛生下来就威风八面的盛年,高于人道阿修罗一样的盛年,如今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地陪坐在自己的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脸色。
吴祈宁确信,只要她张口,他就能给她下跪。
没有一丁点儿高兴的感觉,吴祈宁只是觉得很想哭。
英雄落难,周勃忍辱,莫过于此。
她慢慢地接过来这张银行卡,问:“密码是多少?”
盛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穆骏定的,你的生日。”
吴祈宁慢慢地摩挲着这张银行卡,轻轻地吐了一句话:“你们就不怕我拿了钱,扭头照样儿卖了地?”
盛年怔忡了一下儿,慢慢地说:“我这人脏心烂肺,倒是这么疑心过你。不过……不过……咱们穆总倒是托付我告诉你,千金难买,佳人一笑。他很后悔这些年都没买过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哄你开心。这张卡是他没有任何附加条件送给你的玩意儿。只要你喜欢,就是拿了他的命去,他也是高兴的……”
如此情深义重的话,说在这么个节骨眼儿,吴祈宁只是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
她微微仰起头,平静地想:你们兄弟两个都很会说话啊……
哎……人长大了就是这般不好……明明应该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地方,她偏偏心如止水了。
这卡就是个秤砣,那边儿想挑起来千斤之重呢。
凉薄地想:我们穆总也是打得好算盘。
盛年盛大人琐事缠身,指着他在这儿伺候弟媳妇儿那是痴心妄想。既然使劲浑身解数劝着吴祈宁收了聘礼定金,那么也就只能默认她是答允了困守孤城了。
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只能指望别人凭良心的。
临走之前,盛年忽然扭头,问吴祈宁:“吴总,你怎么不问为什么穆骏没先我一步联系你?”
吴祈宁长长吁了一口气:“我猜他是没脸和我说。”
盛年点了点头:“行,知夫莫若妻。我也算放心你们两口子了。”
吴祈宁苦笑一声:“承您吉言。”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刘熙才出现在这个病房里,脸色不是很好看。她意意思思地劝吴祈宁:“周大夫倒是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累的,压力大。出院也行,住院观察观察也行,可是急诊是不能让咱继续呆了。要不然,我就给你办住院手续去吧?”
看着刘熙的脸色,吴祈宁就知道,刘熙是恨不得她赶紧出院主持大局去的,可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吴祈宁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事儿。帮我办个手续咱们回家吧。我还想去公司看看呢。我怕文蔚处理不来。”
刘熙如释重负,可还是跟她磨叽了几句:“要不?你先别去公司了。在家躺两天?”
吴祈宁就笑了:“你先替我办手续去吧。”
刘熙领命而去,走得很是利索。
看着刘熙这些日子明显累瘦了一大圈儿的背影儿,吴祈宁其实很想问问她,你知不知道盛年现在已经彻底沉沦为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儿了?是不是心里特痛快?
关着姐们儿面子,也是怕刘熙翻脸自己再也无人可用,吴祈宁猛喝了一大口水,把这个话给咽了下去。
整个下午,吴祈宁都没有多和刘熙说什么话。很多时候,她只是闭目养神。如今她精气神有限,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想了想,她也没问自己的母亲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是不是已经让自己气死了。问之无益,徒惹伤心。
到家之后,没多久。李文蔚和盛欣就回来了。不出所料,俩人都是一脸的蒙圈。
盛欣可看见亲人了,拽住了吴祈宁,连珠炮一样地说:“小宁姐姐,论理我是不应该现在跟你说,但是查防火的下午又来了,各个寒着一张脸,我给偷偷塞卡都缓不过来。工人们人心惶惶。都传咱们这就要干不下去了。下午就有好几个来找我办离职。”
李文蔚狠狠地瞪了盛欣一眼:“小宁,别听她的。几个包装部的菜鸟儿,平常就不好好干活儿。听风就是雨的。”说到这儿,猛灌了一口水:“缺德挨千刀的,我去找姓白的讲理!”
吴祈宁一把拽住她:“讲什么理啊。他也没有法子。”
李文蔚一口水几乎喷了出来:“屁!咱们才叫没法子!”
盛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明天……明天……是真没有勇气去上班了……”
屋里正闹着,大门一响,丹朱回来了。
小姑娘看的出来屋里气氛不对,颇有一点儿怯生生的,她手里拿了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问:“小宁姐姐,你认不认识一个姓金的阿姨?”
吴祈宁“啊”了一声:“她在哪儿?”
丹朱伸出了手:“她就在外面,让我把这个信封给你。说,你喜欢怎么安排都可以。只要你高兴就行。”
吴祈宁一把抢过来那个厚墩墩的大信封,打开一看:烫金字的一本房产证。房产所有人那一栏,端端正正地写着:吴祈宁。
顿时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