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蔚一指:“一人一张操作台。”
刘熙慢慢地走过去,用手摸了摸锃光瓦亮的不锈钢台面儿“嚯”了一声:“跟解剖台一样。”低头照了照:“能当镜子了。这能睡着么?就让我们睡这儿?你也忒没忌讳了吧?”
李文蔚“啧”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上去:“不懂行了吧。316的不锈钢。这一张大台子,比你们家实木床贵。”
盛欣“呵呵”了一声:“您还是让我睡实木床吧。”
吴祈宁叹了口气,抱着被子走了过来:“我睡这张。你们去睡那几张上面铺着防静电胶垫的吧。起码不亮。”
李文蔚说:“这就对了么。要不然睡哪儿?”
盛欣说:“小宁姐的实木家具不是放仓库了吗?”
李文蔚说:“那么高的仓库,又没有采暖,透亮外面能看见不说,这么冷的天冻就冻死你。”
盛欣就没话了。
大伙儿看吴祈宁这么身先士卒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一人挑一张操作台,抱着被子窝下了。
台子是工业操作台,极硬,硌得慌,桌子下面还有接地,躺在上面,大活人会觉得自己是实验动物。怪吓人的。
刘熙搂着盛川翻了个身:“文蔚啊,把灯关了吧。睡了。”
李文蔚苦笑一声:“关不上。要关只能拉闸,那空调也没了。”
刘熙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盛川忽然说了一句:“妈妈,我觉得住在这儿挺好玩儿的。妈妈,今天一天都挺好玩儿的。跟演电影一样,三只小猪和大灰狼也是这样的。”
童言童语,货真价实地小兴奋,小孩儿大眼睛闪了闪,高兴地跟去迪士尼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盛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简直跟《恐袭波士顿》一样。可咱们没炸了马拉松比赛啊,怎么还给逼着住到船里,还有天理吗?”
李文蔚的语调出奇的平静:“苏格拉底是无罪而死的。布鲁诺也没做错什么。”
吴祈宁双臂枕头,看着低矮逼仄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笑了出来:“所以文科生理科生1:1了。你们怎么不提耶稣呢?真是太不要脸了。”
不大的临时卧室里传出来“嗤嗤”的笑声,刘熙的心情好像也好了很多:“睡吧睡吧。还耶稣呢?明天白天我看你们椰蓉也吃不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丹朱小声地说了一句:“明天……明天……咱们能好点儿吗?”
没人说话,这个问题太宽泛了,你说什么叫好呢?
静了静,刘熙问:“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
吴祈宁捏了捏自己单薄的口袋儿:“本来还有两万,前两天打点在宝鼎轩了。手头儿也就剩下一千四。”
李文蔚叹口气:“我还九十八。哎,你们别瞪我,我还给车加了一百块钱油呢。”
盛欣说:“我还有二百多吧。”
丹朱怯生生地说:“我有五百四……盛欣姐姐……”
李文蔚呵斥:“你留着,要给也得给我啊。”
丹朱小声地“哦”了一句,悉悉索索地掏口袋儿。
吴祈宁笑:“丹朱,别理她。”
刘熙点了点头:“我还有三千一。哎,我看,怎么也够了。”
吴祈宁说:“公司账上还有点儿。集装箱、报关,我看了看也够了。不碰上事儿……就够了……”
想一想,大概是够了。
当抽象的“好”字儿被量化了之后,大伙儿不由得都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屋里隐约有了鼾声。也是,这一天,够折腾人的。
吴祈宁翻了个身,对着白花花的LED灯,她睡不着。或者不只是刺眼的LED灯光灯的缘故,她忽然开始想念自己的家,自己的卧室,以及床头那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那盏灯是穆骏和她同房之后专门为她安的,当时是笑嘻嘻地说方便他灯下观美。吴祈宁觉得穆骏单纯是担心吴祈宁起夜害怕而已。
很温暖的,昏黄色的光源……
迷蒙间仿佛魂魄离体,她浑浑噩噩地坐在熟悉的房间里,柔软温暖的大床,玫瑰色的窗帘,屋子里有沐浴过的味道……有个声音说:“你别怕,我陪着你……”
是谁踏在小楼的木质阶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耳熟又心安,听着听着,莫名就会红了双颊,一点儿点儿羞涩的期待,新妇等待良人入房的期许和惊恐……
一转头,分明穆骏已经微微红着脸坐在了床边儿,床上娇娆的女子发如墨玉,身段玲珑……
他千般温柔万种体贴地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吻。
大好儿郎,如花美眷。
吴祈宁往后退了两步,非常困惑地思索,那么……那么……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看着……
床上的一对鸳鸯在温存燕好,丝毫不避讳她的存在。
她分明听到,穆骏在一声声地喊她:“宁宁……宁宁……”
吴祈宁恐惧地摇头:不……她不是的……穆骏哥……我……我才是……
倏地,床上的男子仿佛痛极地抱住那具肉身,呐喊出声:“小颜……”
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吴祈宁飞快地往后退,猛地碰到了什么,后背硌地好痛,她骇然回头,自己已经抵在了桌子旁边儿。这张实木的大写字台,年代久远,木质醇厚,穆骏时时坐在旁边绘图推演着什么,她再熟悉不过。
此时桌面上纷乱散落着蓝底金字儿的纸张……
穆骏的字迹宛然其上,笔画嶙峋: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莫名地毛骨悚然,有人在凭空问她:你为什么抄经?!
吴祈宁慌张且本能地脱口而出:“因为我觉得老天爷待我不好……因为……因为我觉得老天爷待我不好!”声声都是极大的委屈。
再回头时候,床上好女,分明露出了盛颜的眉目,她柔弱无骨,正随着穆骏而动,整个身子仿佛都能化在那人的身上……
她直勾勾地看着她,朝她露出一个极尽妍媚的微笑,说:“你还来干嘛……我们个个都想你死……”
那样恶毒的声音,那样端丽的容貌,不,那不是盛颜,那是乔娜!
巨大的黑暗铺天袭来,吴祈宁后退了两步,一下子坠入了无尽的虚空。
快速的,没有尽头的堕落感觉。
吴祈宁紧紧地咬住了牙,用拼命的力气咬住。
她发狠地想:不,我不能哭。路是我选的。我没有资格哭。
吴祈宁蓦地翻身而起,原来是南柯一梦。
她看了看身边,白花花的洁净室里,大家睡得正香。
摸出来手机看一看,四点半而已。
吴祈宁坐在解剖台一样的大工作案上,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却再也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的右眼砰砰直跳。
蓦地,旁边儿李文蔚说:“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她坏笑:“还是想我师哥了?春梦?”
吴祈宁想了想梦的开头,果然有点儿赧然:“吵到你了?你怎么醒了?”
李文蔚也坐了起来,她摆弄着手机,轻轻地吐了口气:“白瑞明……现在登机了……他说情况很不好……”
吴祈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李文蔚默默地把被子披到身上,爬上了吴祈宁的“床铺”,吴祈宁向左边儿让了让,于是她们俩肩并肩地躺着,看着头顶上的冷光灯,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李文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张桌子,真像解剖台……”
吴祈宁也乐了:“那你下去吧。”
李文蔚摇了摇头,她拉住了吴祈宁的手:“不,我陪着你。解剖台也陪。”
好半天,她才听见她含混地\"嗯“了一声:“我也是……”
这就足够了,李文蔚近乎满足地想:这就足够了……
她们是在清晨摸出洁净室的。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吴祈宁把大家轰起来,偷偷溜出工厂,在外面上了吴祈宁藏在一个路口之外的捷达,先是围着厂子转了一圈,眼看着没什么异样,盛欣打着哈欠抱怨:“你折腾什么啊,吴祈宁,你还嫌我们不够累是怎么地?解剖台都不许睡到天亮啊?”
吴祈宁开着车子,围着工厂又兜了一圈,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刘熙问她:“小宁,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啊?有这个功夫不如咱们早点儿上班儿,包俩过滤器也是好的啊。我说小宁啊,你到底害怕什么啊?”
吴祈宁苦恼地咬着嘴唇:“感觉……就是一种不安的感觉……和那次在越南好像……”
车上这几位就“嗨”了一声,纷纷含蓄地表示不以为意。
说也难怪,我伟大祖国承平日久,虽皓首不是兵戈的比比皆是。像吴祈宁这样儿有机会得创伤应激症的,在国内还真是凤毛麟角。
如果盛年或者穆骏,甚至黄凤在,也许能对吴祈宁的感觉理解一二。
但是现在……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一上午,让吴祈宁过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她老人家是百忙当中,亲自瞪着盛川去了学校,丹朱进了补习老师的家门,才开拔回厂。
厂里面儿别看人丁冷落,但是干得热火朝天,刘熙那儿把头发一挽,正卷着袖子搬纸箱子呢。盛欣耳朵上夹着两支笔正在那儿点数儿,她手机一会儿一响,听着是协调报关呢,最后五个集装箱这几天依次进厂。
看看大伙儿都忙成这样儿了,吴祈宁换了身工作服,托在越南种种亲力亲为,以及当初的越南少年工作失误,她对紧急处置包装组的事儿还真是有经验。
看见吴祈宁回来了,李文蔚拿着车钥匙吆喝一声:“我去别的厂看看进度。”
李姑娘如今八府巡按,质检各厂,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就跟中央巡视组意义差不多。”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
看着她一路远去的背影,吴祈宁叹了口气:“这要是搁公司有钱那年,李文蔚指不定多威风呢……”
盛欣跟着慨叹:“有命无运,命蹇背时啊……”
刘熙照例打了她一巴掌:“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你没活儿干了是吧?”
盛欣吞了口唾沫,灰溜溜地走了。
送走了李大姑娘,吴祈宁眼看也没啥其他的雷需要她顶了,卷袖子干活儿吧,反正也会干。
就这么着,闷头包了半天的软连接,吴祈宁开头儿不熟,怕出错,所以愈发地认真,认真来认真去,最后她居然都干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眼里只有成品,手上只有包材,不知不觉地日影偏西,猛然抬头一看,自己眼前堆了一座小山了。
管仓库的李大姐看着她直乐:“看见了没?吴总要是来车间干活儿,可就没你们的饭了。”
众人哄笑。
不知不觉八个小时,这一天别看纯体力劳动,过得不费脑子,倒是顺。体力劳动么,免不了干活儿的时候同事之间唠唠家常,吴祈宁不说话,就听着:同事们之间,无非是家长里短,儿女公婆的闲话儿……絮絮叨叨的,听着让人觉得琐碎地温暖。车间虽然高旷,但是人多就显得有生气,比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当孤家寡人,智斗牛鬼蛇神有人味儿多了。干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吴祈宁简直都恨不得下半辈子就干这个了。
可她也不想想,她是谁啊?老天爷能放过她么?
李文蔚也是大概四点回来的,脸色略白,步履匆匆。
她把吴祈宁拽到了一边儿:“对门儿的沈姐姐说,有几个胳膊上绣着龙的主儿这几天早晚在咱门前晃悠。现在就在,你看……你看……”
吴祈宁抬起头,工厂大门外,果然站着几个马脸横肉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们看……
吴祈宁深深地叹了口气:“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就不肯饶我半日平安么?”
第129章 狡言
疑神疑鬼了这么长时间,货真价实地看见了触手可及的危险,吴祈宁居然有种很奇怪的烦躁:你们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啊?这么不遗余力地给我使绊子?
你们不烦我都烦了!就不能坑起人来雨露均沾吗?你们怎么就这么偏是不听呢?就坑我?就坑我?就坑我?
她扭头就回车间干活儿去了。她是真不想管这些破事儿了,她就想安安静静地干点儿什么实打实的。哪怕看着成品经她的手整整齐齐地码在仓库出货区,她都觉得自己这是在干一件正经事儿。
可是吴祈宁骗不了自己,她知道,刀子已经顶到她后心口上了,凉飕飕的感觉真真儿的,不是她装傻就能搪塞过去的。但是她不想反抗。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类似于高考考场上拿着笔懒得写卷子的那种自暴自弃。
知道危机重重,她居然就想坐地等死。
吴祈宁在一心一意地干活儿,身后开始聚集围观群众:刘熙、李文蔚、盛欣、下课回来帮忙干活儿的丹朱、下班儿没走的李姐和广大工人同志们……
这帮人看看门口儿的纹身大汉们,再看看吴祈宁,看看吴祈宁,再看看门口的纹身大汉们。
然后大伙儿有志一同地决定专心看吴祈宁,毕竟外面那帮看着人眼晕。这帮人很含糊地看着吴祈宁,仿佛是指望着她拿出来个什么主意,或者挥挥手说咱们散了吧,两者皆可。前者是大伙儿卯足劲的动力,后者是大伙儿当怂人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