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祈宁偏偏什么都不说。她不抬头,也懒得搭理他们,闷头包着她的软连接。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要死而人不让。
结果这天傍晚,是吴祈宁往左走,这帮人从左边儿给她闪出来一块儿地方儿;吴祈宁往右走,这帮人从右边儿给她闪出来一块儿地方,但是就是把她严严实实地煳在了中间儿,不让她出去。胡同里堵驴一样,看意思是一定要她给拿个说法儿。
吴祈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包好的软连接上,她抬着眼皮看着眼前的这帮人,一个个面带忠厚,满脸迷茫,如同羊羔一样无辜、善良又孱弱无比。
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儿恨他们:就不能自己想点儿办法么?为了自己的饭碗?女孩儿就一定得死等一个脚踩五色祥云的英雄,百姓就非得盼着一个英明神武的皇上,顶不济再做梦有个除暴安良的侠客给含冤受屈的寡妇出这一口恶气。
吴祈宁就不明白了,都指着别人,那自己长脑袋干嘛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把邪火儿压了压:也不能怪他们。承平日久了么,这帮平民百姓见过最大的世面,大概其是卖烧饼的两口子打架踹了炉子。
上回见的流氓团伙黑社会组织,大概是九八版的电视剧《水浒传》了。
哎……也怪不得他们……
嗯……那就只能怪我了……
定了定神,吴祈宁跟李文蔚说:“看我干嘛?把白少爷给您留下来的那张名片拿出来吧。大招儿这时候不放,留到哪一天啊?你真指着那一张纸一吻定情啊?”
李文蔚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使劲儿拍了拍自己脑门儿,飞也似地去找名片了。
吴祈宁肉眼可见地发现大伙儿好像都松了口气。
这帮人已经习惯了问她要主意,自己一点儿脑子都不动了。吴祈宁不禁默默地担心了起来,要是有朝一日,她驾鹤西归了,这帮人是不是就成了没脑袋的苍蝇了呢?难道人民没有领袖就过不下去了吗?这领袖的心操的啊。
退一步说,吴祈宁还挺庆幸现在穆骏不在国内的。一个人脑瓜子就那么大容量,穆骏忙活完技术创新,肯定没有心气儿与人斗其乐无穷。
真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李文蔚同志迅速联络了那个神秘名片上的那个名字炫酷好似卖坟地的林处长。跟这帮人打交道李文蔚是惴惴的。
还行,对面儿林处长听说了她是谁之后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一生“哦”要是白少爷听见,就得气得发疯,想起来当日这厮是如何跪舔他家而不得,老爷子一皱眉就知道下半场戏怎么唱的英雄人物,如今也拿上乔了。估计白瑞明能当时就把电话摔了,学足了华妃娘娘衔恨怒骂:“你们一个个破鼓万人捶啊!”
可是李文蔚就没这个心理负担,她这只凤凰都没正式栖上枝头过,平民的孩子好打发,只要人家领导不摔她电话,李文蔚就觉得是赏了她八尺宽的大面子了。
听了李文蔚连珠炮似的控诉,林处长“哦”了第二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尴尬的沉默,让人不太好意思打扰的那种尴尬。就在李文蔚错以为对方拿着电话儿昏过去了的时候,林处长口吐人言了:“那个,小李啊,既然是瑞明让你找我的,我也不好意思不管,这样,我就找个人给你们协调协调,啊……”
然后电话就给挂了。
李文蔚抱着电话愣了半天:协调是什么意思?怎么协调?
她理工科女生朴素单纯的想法儿,这电路不是0就是1,要么林处长袖手旁观了,她就当电话费喂狗了。要是林处长能当青天,那么必然是堂堂正正,增派警力,多加巡逻什么的呗……
哎……不是……
二十分钟之后,吴祈宁接了一电话,居然是秀秀。
秀秀说:“林处打发了个人儿,约了你们晚上来宝鼎轩解决问题。”
吴祈宁拿着手机都乐了:嗯!挺好!
宝鼎轩快成妈祖庙了,啥事儿都能平。
这还上宝鼎轩嫖地什么娼啊,直接烧香不就完了么。
吴祈宁去了一趟仓库,找出来搬家过来的衣服什么的,略微收拾捯饬了一下儿自己,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去吧?给秀秀丢人。仓库里没有供暖,挺冷的,对着仓库李姐臭美留下来的穿衣镜,吴祈宁哆里哆嗦地看了看出门妆容的效果。
还行,人模狗样的。
化妆品是个好东西啊,无论她如何气色不成气色,都能给她一张如愿以偿地假脸儿,白里透红惹人喜爱。这功能往深里说,跟报纸也差不多少,裱糊太平那是一绝,至于内里如何……呵呵……另论……另论……
今天门口儿有恶霸,工人们说什么也不加班儿,五点一过就做鸟兽散了。
这会儿偌大厂房里就她们几个人。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吴祈宁都能听到仓库里的冷光灯发出“嗡嗡”的静电声,有一瞬间她有种时间逆转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自己刚刚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风尘仆仆地自己一个人呆在偌大的仓库里加班到很晚……不过那个时候好啊,家里有妈妈给准备了热腾腾的晚饭,如果碰到意外惊喜还有帅哥来接下班。
搓了搓手,吴祈宁笑了,那个时候真好啊……
真好啊……
走到宝鼎轩门口儿的时候,吴祈宁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她闲闲地叹了口气,什么世道?这常来常往的哈,她是不是应该考虑跟这儿办张员工饭卡?
因为最近实在是来得太勤了,进门之后,秀秀看着她也是讪讪地:“您这也太照顾我生意了吧。虽说不给现钱吧,不是,你是看上我了是怎么着?还是想下海不好意思直说?”
吴祈宁闭了闭眼,恍惚想起来刚刚认识宝娜娜的时候,她把自己按在墙上,嬉皮笑脸地说:“来跟姐混吧,就你这小模样也不少挣,哎,可得趁早啊,人老珠黄就没人要了……”声色与闻仿佛还在眼前一样。
吴祈宁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地慨叹了一下儿,不知不觉也没有当初的皮滑肉紧了……只怕现在就是豁出去不要脸,也未必挣得上钱了。
仿佛猜到了吴祈宁在想什么,秀秀趁机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承恩不在色,包子不看褶儿。你愁什么啊,宁姐姐?你都快成业内神话了。”
吴祈宁赧然一笑,低着头往前走,她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反正也别人帮不上忙。
秀秀和她并排走着,很认真地说:“你们干ESD的,圈儿内老总来喝酒的时候都说,要不是你吸引着火力,这笔出口的订单谁也完不成。大伙儿一块砸死了算。吴老板女中豪杰。”
吴祈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谬赞。”
秀秀说:“谬?谬什么?别跟我拽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只卖身,不卖艺。哎,瞧你那模样儿,牙根儿都咬烂了吧?你跟我就说实话吧。骂街没关系,我爱听骂男的。”
吴祈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鼻子里很随和地冷哼了一声:“宁无一人是男儿。”话已出口,想了想秀秀可能还是未必理解这一句,歉然地看了看秀秀,可是一时间还真没有骂雄性动物的急智让秀秀开心,很是对不住人家。
谁知道人家秀秀恁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你说什么,长屌有个鸡巴用。”
吴祈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笑出声儿:“秀秀,跟你说话,真他妈过瘾!”
这次吴祈宁来晚了,包间儿里已经端坐了一位神道。
林处长自己并没有出面儿,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位盘着手山核桃手串儿的油腻大叔坐在中间儿。
大叔端着保温杯,里面泡着菊花茶,那是相当地养生啊。
大叔人倒是笑容可掬的:“放心,放心,林处都交代了,有我姓张的在,就打不起来……”
说着把吴祈宁让到了右手,左边儿是个空位,不多时来了人,就是那位为首的纹身大哥。
吴祈宁瞠目结舌了一下儿,微微地慨叹:谁说老舍先生的作品不是来源于生活……
张大叔笑得眉眼弯弯:“咱们江湖事,江湖了。林处的意思是,让咱们好好商量。吴总,这位老贾,对,人家贾老板也是身边儿有一帮兄弟要吃要喝儿的。”
贾老板这么看着是平头正脸的,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黑道大哥,就是爱不说话,进门儿都没个笑模样,冷着一张脸子静静地看着吴祈宁,跟屠户看牲口似的。
吴祈宁微微地揉了揉脑门子,心中一片茫然,她是真不懂这一块儿业务的规矩啊。
不过好在这几年跟各路神仙打交道也有了点儿心得体会,也托福建国之后不许成精的有关规定,吴祈宁的心不算特别慌。
敌不动我不动。
吴祈宁看对面儿贾老板不言声儿,她只好笑一笑回头看着张大爷,可是张大爷也不言声儿,只是笑么滋儿地看着吴祈宁。
吴祈宁舔了舔嘴唇,她知道这出戏里她是完全处于下风头的。
于是吴祈宁决定先装个傻:“贾老板这两天也到了小店儿看过风水了,不是我说,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您这是要干什么呢?”
贾老板咳嗽了一声,这流氓满脸都是正经:“吴老板,有人想托我劝您搬家。我们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也算是对不住您了。”居然很有礼貌。
吴祈宁深深地“哦”了一声,停了停,她说:“他们给了您多少钱?”
贾老板微微一笑不怎么倾城地说:“这个不方便告诉您。”神情是非常地专业,看着跟电影里山口组有一拼。吴祈宁欣慰地想,我们真是各个方面都在和国际接轨啊。
张大叔咳嗽了一声:“吴老板,这个是行内的规矩。不能说。”
吴祈宁想了想:“那您们会做到哪一步呢?”
贾老板言简意赅:“做到劝您搬家为止。”
吴祈宁说:“我也不太明白您行儿里的规矩,我就想问问,对家儿这给您的钱里,包不包括杀人平事儿的挑费呢?我是外行啊,我就是恍惚听说杀人跑路或者找人坐牢都得加钱。”
贾老板眉毛一拧:“吴老板的意思是……”
吴祈宁抿了抿嘴角,坐直了身子:“吴老板的意思是,活儿没干完,不会搬的。”她直直地看着对面儿的老贾,表情里甚至有几分天真:“那你会弄死我吗?什么时候动手?如果是那样儿,我觉得你得跟他们谈加钱了。”她放肆地深深坐回椅子里,靠住了椅子背儿,扬了扬头,翘了翘嘴角儿。
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和她师哥盛年爸爸的对话:“美军要是带单程燃料,也能轰炸日本本土。”
单程燃料是吧?那她还有。
老贾是见不得放肆的,他脸色一红:“你个小娘们……老子今天出来见你就是……”说着就要卷袖子。
张叔喝了口茶,一伸手把老贾拦了下来,回头看吴祈宁:“吴小姐,道儿上有道儿上规矩,今天我撮合两位见面儿,不是看您来立光棍儿的。不是我看不起您,跟我们耍浑,您成色还不够……”
吴祈宁端起杯子,“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茶:“张叔,贾老板,我现在不会走的。我不是不搬家,但是我必须再等一个星期,等我把手里的单子都交出去,我立刻就走,头都不回。”
老贾还要说话,吴祈宁一伸手拦住了他:“贾老板,不瞒您说也不怕您笑话,为了手里这笔订单,我把自己住的房子卖了,手里面儿法院的传票就有好几张,还借了一屁股两肋的债,如果我现在搬家,不但工厂前功尽弃马上得倒,就连我本人也落下个没钱没房一身还不清的账治不好的病。”说到这儿,她看着老贾:“贾大哥,您说,要是您是我的话,您还怕死吗?我今天跟您交个实底:如果我这笔单子交不出去,我就不活了。”
吴祈宁回过头,看着张叔:“跟您们耍浑我成色不够,我再把命压上,总有点儿分量儿了吧?我自己都不想活了,到时候拉着谁不是拉呢?”
张叔和老贾面面相觑了一下儿,脸上都有一瞬间的面露难色。
吴祈宁微微地定了定心。
张叔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老贾,你这可是碰上滚刀肉了。”
老贾一本正经地说:“吴小姐,你还是小啊,其实提前一步弄死你,也没你想的那么麻烦。”
吴祈宁点了点头,很诚恳地说:“我信。但是也是个麻烦不是?贾大哥,这一个礼拜的功夫,怎么就容不得呢?蒸过馒头还得等上气儿呢,何况拆这么大一个厂子。您虚张声势地容我们一周,破坏点儿周边不碍事儿的,我们绝对不反抗,您也好交差。到时候我们走人,您拿钱。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老贾叹了口气:“吴总,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东家不让啊。人家着急,恨不得你立刻走人才好。你明白吗?我们也是头一回接这么急的活儿。弄得很被动啊。”嗯,他一黑社会居然也满口官腔儿,看来这人很有前途啊。
吴祈宁点了点头:“论说拆房动土,不在乎三天两天,您知道主家为什么这么着急吗?”
这话有点儿问到老贾心里去了:“吴小姐的意思是?”
吴祈宁很真诚地说:“巡视调查组就要进驻咱们滨海了,他们是孤注一掷要拿我们厂的地皮填窟窿。可是拆了我们厂,能不能填上窟窿,人家能不能把他们放过,可也不好说呢。贾大哥,我劝您一句,虽然您不说,我也能大概其想出来对家儿是谁。您可想好了,对家儿现在可是站在悬崖边儿上大撒币,他要是这两天有个好的歹的,您会不会白忙活了?”说到这儿,吴祈宁真有三分推心置腹:“再往前推一步,我今天敢跟您说我不要命了,肯定也有我的安排,只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人口失踪,后面儿就有后手。到时候自有官面儿找您麻烦。对家儿是什么身份?您有多少地位?他们的尿性咱都知道,惹不起关张,还打不过您刘备么?您想想,这日子口儿趟这个浑水,您值不值?”
说到这儿,吴祈宁看了看张叔:“张叔,我说的真不真,您应该有耳闻吧?”
张叔沉吟了一下儿,脸色郑重地微微地点了点头:“倒是有这个风声。老贾,你得防着这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