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骏是在第二天晚上回来的,眉目安定,身染檀香。
论说吴祈宁是应该跟他急的,吴祈宁也想跟穆骏急眼来着,词儿都备好了,左思右想一整天。啥也不说明白了玩儿失踪,偌大的一个铺子说扔给我就扔给我,是吧?盛境是你穆骏的盛境,江山那是您陛下的江山。我一外人做不了主,臣妾是帮腔上不了台。做买卖不能这么任性胡来,做人男不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此处可以扩展三千字。越想吴祈宁越觉得自己有理。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捋了捋词儿,有力有礼有节!
吴祈宁觉得自己不当外交部发言人都是屈才了。
搁唐朝我就是魏征。
搁大明我就是海瑞!
忠臣!
铮子!
贤德善谏能进列女传!
自己想着都觉得美得慌!
门响,风动,人来。
吴祈宁润润嗓子就要劝道。
事实证明,穆骏是个很有气场的人。
他进门冷着脸跟吴祈宁点点头,算是告诉你:爷回来了。
爷,回,来,了……
话唠和冰山的对决永远会演化成热脸贴不上冷屁股的标准款。
人家淡淡地冰镇着一张脸,常温的吴祈宁顿时气焰就嚣张不起来了。
千言万语到嘴边,自己心里代表穆骏堵了自己一句话:关你屁事啊。
然后登时把自己噎得失哑口无言。
吴祈宁背着手围着穆骏转了一圈,张了张嘴,愣是啥也没说出来。
穆骏也看着吴祈宁不说话,挑挑眉毛好像是问:“你要干嘛?”
左看右看,吴祈宁觉得这样神色的男子,也不像是嫖--娼归来,算是给自己一点儿心理安慰。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除非你嫖的是鱼玄机……”
穆骏听见了:“你说什么?”
吴祈宁赶紧大幅度摇头:“什么也没说……”
穆骏看了她一眼,自己上楼了。
吴祈宁摸摸鼻子,自己也回家了。
那天穆骏破天荒地没去吴祈宁家吃晚饭,吴祈宁还当人家火了,自己找没人的地方抽自己个嘴巴子,心说败坏别人嫖鱼玄机总是不好,比如说让我上赶着李白我也不乐意。自我批评一番,虽然觉得不搭调,可吴祈宁转天还是臊眉耷眼地去找穆骏了。
掌柜的走了两天,账目还是要交代的,献宝似地举着一大堆现金和卖空了的冰淇淋筒,吴祈宁察言观色,穆大爷还是那么神色淡淡,波澜不惊。可也没更横眉冷对,看了看账上赢余,再瞅瞅店铺窗明几净,他给了吴祈宁一份大号冰淇淋,又塞给吴祈宁一百块钱零花算是看店的钱。
吴祈宁心大,顿时眉花眼笑谢主隆恩,至于嫖--娼的事儿么也就当他没听见啊没听见。
很久以后,吴祈宁才总结出来一个规律,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穆骏就会失踪,然后回来吃素……
穆骏好像不是很在意冰淇淋店的生意如何,平平淡淡能过就好。
宣传、噱头、打折促销统统懒的搞。
他是为了开个冰淇淋店而开一个冰淇淋店,形式大于内容。
吴祈宁在,他就更不务正业一点儿,甚至给门口弄了个流浪猫的喂食点。
可是穆骏总是不如吴祈宁手脚麻利。
于是吴祈宁每天就又多了一个喂猫的活儿。
吴祈宁那天喂着门口的流浪猫恍然大悟:可能人家信佛。
出事儿是在吴祈宁开学前不久的一天。
金姨打电话回来说加班,回来晚。吴祈宁一个人百无聊赖,于是决定收拾收拾开学要带走的书。这一归置,就归置出事儿了。吴祈宁一边儿收拾着书包一边儿想,我有一本参考资料《论中国区域经济的形成》,搁哪儿去了来着?她现在住的小屋巴掌点儿大,要找东西也不算为难。东摸西摸摸一遍,确实是没有,那就是没有了。
吴祈宁看看天色不早了,但是又觉得没找到这本书心里总是个事儿,就摸出来钥匙去了小楼。
她刻意是从大门进的,还特意跑到跟穆骏跟前打了个招呼:“穆骏哥,我要上楼去找本书。”
穆骏头也没抬,意思是去呗。
熟门熟路,吴祈宁“蹬蹬”地蹿了上去。
天不早了,二楼有点儿黑,吴祈宁仗着地头熟,干脆也没开灯。找书不是很顺利,这本书是压在一大堆书底下的。吴祈宁搬搬扛扛,寻寻觅觅,把自己折腾的跟土猴一样。书是找到了,人也是一身灰,再加上大热天的汗,裹在一块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吴祈宁抹了抹手,说:不行,我必须得洗洗手,冲冲胳膊。
毕竟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她好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吴祈宁乌漆墨黑的第一反应就是回自己屋里拿条毛巾。穆骏今天并没有锁那间小屋的房门,吴祈宁顺手一推就进去了。
前跨一步,忽然想起来,对啊,这间屋子人家不让我进。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进呢?穆骏在里面分尸了?还是藏了个大美女?
人说好奇心害死猫,此刻吴祈宁的心里小猫挠挠地,好想好想进去看看……
实在忍不住了……
她轻轻地把门推得更大了一些……
木门,地板,黄昏,灯黯。
门轴吱呀一声,响得跟柯南出场似的。
黑暗里大约扫了一眼,吴祈宁的后脊背瞬间冒起了凉气。
不是吴祈宁胆儿小,是她觉得……
她曾经的卧室怎么好像给布置成了一灵堂……
就她书桌上,摆着一个女孩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人明眸皓齿,容颜潋滟,漂亮地不食人间烟火。不过看起来她也确实是不食人间烟火了……
两侧放着白蜡烛,正中香炉里清烟袅袅。
桌上还放了一件什么颜色杂驳的衣服。
吴祈宁神使鬼差地慢慢走上前去,把那件衣服抖开一看,赭石褐色,四溅喷射,分明是血!
吴祈宁“嗷!”地一声把衣服扔到了地上,扭头就跑。然后duang的一声,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十足坚硬的男性身体,吴祈宁抬头一看:面前分明是那只神色不善的穆骏!
基本上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天黑。
没灯。
外面的霓虹灯闪闪地映进来,映着穆骏严肃的脸庞都是蓝的。
蓝,蓝……
蓝胡子!
“啊!”吴祈宁一声惨叫,腿一软,不知道被什么绊倒,“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吴祈宁手足并用,一边儿哭一边儿挪着后退:“你……你别杀我……我保证不说出去……我求求你了……”
吴祈宁还能保证,那是她认识穆骏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翻白眼。
吴祈宁哽咽:“穆骏哥……她她她她她……不是你杀的吧……”
穆骏冷冷地看着她:“是又如何?”
吴祈宁“哇”地一声哭了:“我告诉你……我天生夜盲症……天黑啦什么也看不见……你一定要相信我……”
穆骏站在门口运了半天的气,终于把吴祈宁拽来了起来:“我不杀你。”
吴祈宁吓得直抽噎:“我对天发誓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穆骏反身打开了灯:“你没看见什么?”
屋子瞬间雪亮,也就没那么怕人了。
原来穆骏把这屋改了佛堂,绊倒吴祈宁的其实是他平常打坐的蒲团。
吴祈宁哆里哆嗦地指了指照片,仔细看看才发现屋子里也不止这一张照片,还有两对中年夫妇供在略高处,恍惚看去也许是穆骏的亲人。
更高处的佛龛里,分明供奉着地藏菩萨。
穆骏并不再理会吴祈宁,他扶正了蒲团,好好地把那个女孩的照片和衣服摆正,看了良久,长叹一声,然后跏趺而坐,五心向天,双目微合,再不说话。
吴祈宁怔怔地看着穆骏。
他眉目不动,容色如雪,好像用极度的严寒隔绝了自己和这个尘世的联系。
那一瞬间,吴祈宁明白了点儿事儿:穆骏大概不是面瘫,也不是先天性找抽个性。他就是碰上了太难过的事儿,以至于用悲伤把自己隔绝了起来,水泼不进,针插难入……
两人无语对坐,可吴祈宁觉得这个房间里恍惚就只有自己,穆骏的心早已随照片中女孩飞升而去……
又或者自己都是多余的,只有人家两个相爱的人鬼情未了……
良久,穆骏对傻了的吴祈宁叹了口气:“你走吧……”
吴祈宁傻了吧唧地站起来,癔癔症症地走了。
那感觉是,眼睁睁地看见人家得道成仙,可是白烟儿一过,自己还是个凡夫俗子。
见证了波澜壮阔,然后发现自己压根没有相干。
胸口闷闷地,有点儿难过,可是仔细想想又没啥难过的理由。
总是讨厌就是了!
回了家,吴祈宁神使鬼差地摸起来久未拿出来的长箫,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她这辈子第一次感激自己学过这么门手艺。
她也是第一次没有目的的随便吹了一段儿心里的旋律。
不是为了骗学分,不是为了赢得老师的青眼和同学们的羡慕。
就是想引导自己的呼吸来发出一点儿声音,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甚至不需要听众。她只是想排遣一下儿少女心里那一点点儿感怀。
尾生抱柱,仲始投井,原来并非先贤杜撰。
这世间,原来真有君子,情深如此。
二楼,正在打坐的穆骏若有所动,他拉开了窗帘,看到后边一层吴祈宁的窗子上,昏黄的灯光投下她修长的身影。
他从不知她长于音律,今天听来,竟然是声声委婉,悱恻动人。
忽然再也压抑不住,穆骏猛地拉上了窗帘,他快步跑到了佛堂,抱起盛颜的照片,久久不能撒手,被刻意压制了很久的热泪喷薄而出。
玉佛寺师父的教诲,每日必修的功课,甚至盛颜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叫他让她放心的嘱咐,强迫自己好好生活的意志力,今夜统统被箫声勾引着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极压抑地痛哭出来:“盛颜……”
五音乱耳,五色盲目,五欲乱心。
当如是观……
拼了命地稳住崩溃的情绪,穆骏跌坐在蒲团上,闷闷地迁怒怨怼:吴祈宁,坏修行……
第5章 进学
穆骏并没有和吴祈宁解释关于蓝胡子的事儿。吴祈宁果然也没提那一屋子牌位。
俩人心照不宣,谁也没再说什么。
倒是穆骏偶尔问了一句:“你会吹笛子啊。”
吴祈宁笑一笑:“管乐我都会一点儿……”
穆骏点点头,由衷地说:“吹得真好……”
停了良久,穆骏很认真地问了吴祈宁一句话:“你说,玉佛寺的钟声里有亡人的叹息,可为什么我天天听天天听,还是听不到一点儿声气儿……”
吴祈宁扭过头,看着这个人认真到犯傻的眼神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心说:什么叫雷锋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看来真是,有的人死了,可她还活着……活在别人的心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里涌上来,有点儿羡慕嫉妒恨,有点儿怜惜苦恼痴,还加上了一点儿点儿的无可奈何又好笑:“我吹管乐的,就是听风的声音,耳朵就比别人灵一些。”
穆骏一下子抓过吴祈宁的手:“怎么练?你教教我!”
吴祈宁低下头,穆骏才恍然觉得自己唐突,赶快放开了手:“小宁,我……我就是很想学学……”
吴祈宁拍拍穆骏的肩膀儿:“明儿去买点儿猪耳朵,咱补补听力。”
第二天穆骏真的顶着大太阳去滨海最有名的酱肉馆子龙宝堂买了实打实的一大块层层脆,虔诚地端回来,上供一样捧给吴祈宁。
吴祈宁当时就愧了,心说我这不是惹祸吗?赶紧回家,刀砍斧剁切了满满当当一大盘子,各种作料备齐,热热闹闹地端了上来。
晚饭的时候,她瞪眼看着穆骏卷着大饼一口一口都吃了。
金姨就乐:“小穆今天胃口真好,宁宁,去给你穆哥倒碗小米粥。”
自从穆骏到金姨家入伙,金姨就改熬小米粥了,说是养胃。
吴祈宁叹口气,倒一碗粥给穆骏:“补也不在今天一天……”
穆骏撑着胃,白着脸,摇摇头:“你不懂,我真的很想听她的声音……”他很认真地看着吴祈宁:“真的很想……”
吴祈宁看着眼前这人双眉紧锁,目光灼灼,忽然就想起来两个字:我执。
依稀记得《唯识述记》里面说: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
吴祈宁长长地再叹了一口气。
她最近就剩下叹气了。
转眼就到了九月份,吴祈宁开学念书去了。她大学没出本市,自己收拾收拾,预备骑个自行车就走了。但是同学童培培比较好事儿,说:“我爸开车送我,不如顺道来接你,省得你拿东西了。”
吴祈宁连忙称谢。
一个夏天没通消息,闺蜜见面分外眼红。
童培培一声尖叫:“你咋晒这么黑!”
吴祈宁一叉腰:“显瘦!”
两个人哈哈大笑。
吴祈宁问童培培:“一夏天没见你,你去哪儿了?”
童培培笑嘻嘻地:“先去陪我爸妈去日本体检,呆了俩礼拜。然后去北欧转了一圈,大概二十多天吧,不跟团,就还行,不逼着买东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