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前,新婚姻法颁布实施,她结缡数载的丈夫陆鹤鸣立即登报宣称离婚,大大的出了一回风头。
在人们普遍反感过去的一切都当下,陆鹤鸣这种公然的人渣行为不仅没有招来众人的一致唾弃,反而赢得了不少喝彩,人们称他是反抗封建礼教的斗士,新时代的拥护者、欢呼者。
作为一个女性,秋露本能的反感这种牺牲女人成全自己的做法,在同情的驱使下,她知道了陆鹤鸣妻子的一些情况。
她出身望族,是其父最小的嫡女,上头有三个同胞哥哥,均是一时人杰,早年也上过新式学堂,十五岁时遵从父命,停止学业嫁给了陆鹤鸣。
而在陆登报离婚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有妻子的!
陆鹤鸣毫不相让,看了前妻一眼,说道:“她是我父母给我娶的妻子,并不是我真心想娶的。”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徐玉婷却似是气狠了,胸膛急剧起伏几下,厉声道:“你竟有脸说!陆鹤鸣,循姐虽是你父母选中的,可你并没有拒绝!如果你果真如此不情愿,小孩子是哪里来的?循姐为你产子的时候,循姐的兄长们帮助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情愿呢?”
这边闹得声势渐大,惊动了胡绪宁和顾云浓,秋露回头时,两人正急步赶来。
人群的中心,陆鹤鸣不说话,张循拉着表妹的袖子,脸现哀求之色,说:“婷儿,我们走吧……”徐玉婷恨铁不成钢的戳她:“你怎么就这么好欺负!他姓陆的对不起你,你就这么让他欺负了不成?我非要当众撕开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不可!”
陆鹤鸣的女友唐梦不乐意了,出言道:“徐小姐请注意言辞。什么叫伪君子?空口污人名声容易,取信于人却难。”
对上她的眼睛,徐玉婷冷笑一声,扬声道:“陆鹤鸣就是个伪君子!当年他在外洋留学时,与我表姐还是夫妻,一个有妇之夫,竟然公然勾引朋友的女儿,”她的眼神落在顾云浓身上,“就是今日的准新娘,顾云浓小姐!”
此言既出,满室大哗。徐玉婷得意地勾起嘴角,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脸色苍白的顾云浓,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恶意。
秋露扶住顾云浓的胳膊,挺身而出,斥道:“少胡说!空口白牙,往主人家头上倒脏水,我看你是昏了头。来人,来人,把这个人请出去!”
迎着众人的目光,徐玉婷冷哼一声,看秋露的眼神像淬了毒:“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勾引顾少帅,欲擒故纵,欲拒还迎,和顾云浓还不是一路货色。”
她嘴里吐出恶毒如斯的话,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不可自抑的笑起来。
秋露只微微冷笑,等照管大厅的仆佣们赶来,便一指得意洋洋的徐玉婷,示意人把她弄出去。
……
西北某城,重嘉踏入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口用竹竿子高高挑起两只红灯笼,映下昏黄的光。
门子殷勤地过来问她好,说:“大帅知道小姐今天回来,一直等着小姐呢。”
他本是姜家的兵,在一次战役中负伤致残,此后就在大帅府做活,对姜家父女的感情很深。
重嘉笑着向他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径直往父亲住的正院走去。
姜大帅名姜长柏,草莽中起家,至今也有二十余年,年过半百只得一女,对女儿称得上千依百顺,无有不从。
他的脸上有一道疤,显得面相十分凶厉,因为常年打仗,磨练出一身煞气,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
姨太太们都被他赶走了,只有两个丫头在一边垂手等着伺候,也是不敢抬头。他按捺不住瞟了眼墙角的自鸣钟,才要叫丫头们去看看,就听见女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爹,我回来了!”
姜长柏不自觉的笑开,看见女儿掀帘进来,一身军装,英气勃勃,不由暗自得意,咳了一声:“回来就好。”
他知道女儿今晚就到,一直没吃晚饭在等她,这会儿才让丫头上菜。
在重嘉面前,他十足是个慈父,看着她快速地扒了半碗饭,垫了饥,才一一问她在京里经历的事。
重嘉三两句简短的说完,便把秋露的事儿说了,说自己遇到一个投缘的女学生,认了她当干妹妹。
姜长柏听完,大手一挥,表示这不算个事儿,女儿认的这个干妹妹,以后就按姜家表小姐的标准来对待。
把秋露的存在过了明路后,重嘉就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了。她对京里的朝廷彻底失望,回到己方的地盘后,只埋头发展,再不过问朝廷的事。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没过几天,东北传来消息,贯穿东北的大铁路竣工,沙俄与扶桑这两个垂涎中国土地已久的恶邻按捺不住,要争夺大铁路、甚至整个东北的控制权。
面对两条恶狼相继陈兵边境的事实,朝廷束手无策,竟然学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欺骗自己天下太平无事。
得知朝廷的反应后,重嘉立刻面见父亲,要求动员全境上下,出兵东北。
第64章 烽烟佳人09
西北军是土匪转正, 姜大帅手腕非凡,在那个混乱的时代趁势而起, 大发特发,这是他的运道, 而埋下的弊端就是, 整个军队派头林立,土匪味儿很浓。
现在的西北军中势力泾渭分明,一部分是老兵,跟着姜大帅啸聚山林过来的老将们带着,这批人资格老, 性情油滑又残忍, 一部分是姜大帅的嫡系,由他的心腹们管着,最后一部分是姜重嘉的人, 良家出身,性情朴实有耐力。
这三批人是谁也不服谁的, 老兵自恃资历老手段高,嫡系兵马自认大帅手下高人一等, 新兵则自成派系。
这也是姜重嘉有意为之。新兵大都来自本地良家, 不懂军营里的花活,为了保持风气的淳朴, 她一早就吩咐了, 不叫他们和兵油子们沾惹。
她表现得这样不合群,又几次进言不许兵痞子横行霸道, 自然惹得某些人暗恨在心,双方之间暗潮汹涌。
重嘉提议出兵东北,对整个姜氏集团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出于对洋人的畏惧,唱反调的人一点儿不少。
姜大帅震怒,在军事会议上把怀有怯战之心的那批人狠狠骂了一顿:“没种的龟儿子别在这坐着,自己滚回家奶孩子去!老子起家靠的是装乌龟?老子叫你们过来是商议怎么出兵,不是出不出兵!”
他的大眼一瞪,立刻就是一股骇人的威势迎面压来,叫人不敢吱声。
重嘉腰板笔直的坐在他身边,冷着一张脸,态度强硬。
姜大帅的侄子姜爱民是个纨绔子弟,但嘴甜舌滑,生得又好,家里人难免溺爱几分。此时见伯父生怒,堂姐声色不动,心里活动了两分,起身劝道:“伯父息怒,保重身体要紧,谁敢惹伯父生气,小侄、小侄去骂他!”
他故意说得戏谑,姜大帅也颇给他面子,面上立时松动了几分,回身坐下,仍是不说话。
姜爱民嬉笑着看重嘉,因生得好,倒不显油滑:“嘉姐?”
被他这么一打岔,气氛为之舒缓,虽然重嘉没说话,姜家几个族亲一齐上前劝说,姜大帅终于回转。
“不是老子我偏心自家姑娘,”他熟练地拿起烟枪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气,“朝廷就是摊扶不起的烂泥,紫禁城里那个有心中兴不假,可上下都烂透啦,他使不上力!俄人和扶桑人进犯,天下人都知道指望不上朝廷,天下人都看着老子!老子要是不出兵,以后还有脸混吗?老子没脸,你们就有脸了?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论真心假意,都纷纷低头应是。
重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向父亲倾了倾身,说道:“爹,莫说义之所在,虽死犹往,就说眼下这两国,一贯狼子野心,对我神州黎民土地虎视眈眈,一旦叫他们得逞,抢去了大铁路的控制权,那么用不了几年,就不是我们去打他们,而是他们来打我们了。”
西北军说是屏藩西北,其实势力范围一直延伸到东北,只是朝廷里毕竟还有能人,一直死死勒着西北军的缰绳,不叫他们把手伸进东北之地罢了。
趁着这次东北危机,让西北军打着抗击外侮的大义旗帜进驻东北,哪怕再畏战怯懦的人,也不是没有盘算过。
他们唯一所虑的,不过是怕洋人军队太凶狠,别到时候不但偷不着鸡,还要反蚀一把米而已。
既然是姜大帅发了狠,他们也不在出不出兵的问题上纠缠,转而开始磨出多少兵,出谁的兵,口水仗打了大半天,连饭点也错过了,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拍桌子打凳子,谁也不肯稍让一步。
姜大帅面色微沉,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一声不吭。重嘉却不行,众人都知道她手里有兵,言谈间时不时就要扯上她,不肯叫她做了得利的渔翁。
等到夜幕低垂,姜家的仆人进来请示摆饭,众人才觉筋疲力尽,勉强达成出兵协议后,就向姜大帅告辞回家。
他们走后,面对歪七扭八的桌椅板凳,姜大帅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把眼往女儿脸上一溜,安慰她道:“他们就那样,土匪性子,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走。洋人那是硬骨头,他们哪敢硬顶?”
就在刚才,虽然各家都出了兵,作为主力的却是姜重嘉一手创建的新一军团和新二军团,无论从地位,还是从数量上说,都是如此。
重嘉的心情倒没有受影响,她冷冷一哼,讥讽道:“少些外人也好,叫他们跟着我,我还怕被他们卖了呢!”
姜大帅在心里摇头,善用各方矛盾,调拨他们跟着自己的指挥转,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惜女儿未得真传。
这样刚烈高洁的脾性,可怎么好哟!
……
毛小顺是西北军辖下新一军团的一名士兵,今年才十八岁。
他们家世居河南,家里有一二百亩良田,双亲在堂,过着富贵不足温饱有余的日子,前年河南大旱,人相食,朝廷不仅不赈灾,还封锁受灾消息,致使民众饿死无数。幸好西北这边接纳流民,他们一家九死一生挣扎到西北,虽然祖父母病死途中,好歹父母仍存。
到了西北后,他们家分得了几亩地,父子俩起早贪黑侍弄田地,他母亲又会些裁缝手艺,进了镇上的服装厂,家业渐渐的又起来了。
他父母都是知恩的人,听说分地招工这些都是姜大帅之女姜大小姐的善政,便对姜大小姐感念不已,新一军团招兵,夫妻俩就把儿子送到了招兵处。
这天天擦黑,夫妻俩相偕回家,远远的就见家门前坐着个人,看影儿像是自家儿子,近前一看,果然就是。
毛母人伶俐嘴快,见状立刻关心地问:“顺儿,怎么回来啦?营里放假了?”
毛小顺站起来,叫了声爹娘,说:“我们军团奉命调去东北打仗,营里特地给了我们半天假,叫我们回来和家里告别。”
毛家夫妇互相看了看,毛母手足无措的道:“这、这也太突然了,什么都没准备……”嗓子眼里像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先进去,进去再说。”毛父沉默半晌,拍拍儿子的肩,率先拿钥匙开门。
一家三口进了屋,毛母点起一盏煤油灯,擦了擦手坐在一边。听说大省城里的人家都是用一种新式电灯,不用费油,还亮,却不是小地方人用得起的。
听了儿子的讲述,毛父把快要烧到手指头的小烟卷摁熄,眼睛没看儿子,之看着那明明灭灭的一点火光,说道:“也好,你们姜少将军是个明白人。”
毛小顺很是吃惊地问道:“爹,你不怪少将军多管闲事?”
就是军中自己人,也不是没有埋怨少将军的,东北,东北那么远,鬼子兵又那么凶狠残暴,这一去说不得就回不来了。为了本乡本土拼命也罢了,东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是不会做此想,可那是因为他在军中受过了教育,他爹又没受过教育,怎么觉悟也这么高呢?
毛父就笑了,想敲儿子的脑门,见他穿戴得整齐,模样英武,身材高大,实在和从前大不一样,又收回手来,骂道:“你当你老子就是个土老帽儿,乡里大字不识一个的愚夫?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别在外头学了些新知识,就看不起你老子了!”
“爹,我哪儿敢哪!”毛小顺叫屈。
“不敢是最好。”毛父得意地哼了一声,盘着腿指点儿子,“别说东北的事和咱们无干,姜大帅是谁?事实上的西北王!谁不知道,西北是西北军的西北。到了姜家这个地步,就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说,现在中国最大的敌人是谁?还不是这些乘着船过来的洋鬼子。”
他呷了口水,见儿子听得认真,越发有兴:“朝廷无能,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姜大帅和少将军突然死了,朝廷也制不住西北军。在朝廷这儿,姜家是稳如泰山,半点儿不用担心。洋鬼子就不一样啦!特别是你们要去打的这两个,都是咱们中国的邻国,一陆一海,人家打过来,是可以把本国人迁过来、能占住地的。你是学新学问的,铁路有多重要,你不会不懂吧?有了铁路,运兵运粮运什么都方便。要是姜家任两国侵占东北,争夺大铁路,而毫无作为,鼠目寸光倒这份儿上,那他们家也没什么前程,早晚完蛋。”
毛小顺听得呆了,他从没想过,自家这个终日劳碌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一番高卓的见识!
他竖起大拇指,夸道:“爹,高啊!你这水平,在军中谋个参谋也够了!”
他娘从厨下出来,笑道:“这些话也不稀奇,都是人家学校里的先生说的。你要爱听,娘也会说。”
毛父干咳了一声,很不满意自家婆娘揭他的底。
“吃吧,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毛母端上饭菜,慈爱地抚摩着儿子的发顶,神情里满是不舍。
毛小顺低头,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他拿起筷子,忍泪道:“娘也吃。”
“你吃吧,娘去给你收拾东西。”毛母转身躲到灶间偷偷拭泪。
只有半天的假,晚上还要回营,吃了饭,毛小顺就提起打好的背包,在父母的目送中出门。
“上了战场要小心,别一个劲儿蒙着头冲,小心注意着。”出了屋门,身后传来父亲的叮咛。
被心头一股强烈的感情驱使,他猛的转身,到父母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今赴国难,若不幸以身报国,请爹娘勿以孩儿为念,保重为要。”
第65章 烽烟佳人10
自东北危机的消息传来后, 秋露就一直提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