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人十六岁已经开始谈婚论嫁,还好他穷,没人瞧得上他,不必编出许多理由,将人拒之门外。
其实说穷,他也不穷,他变着法地挣银子,攒下的银子全都给了邱家母女。
他们住的小破屋早已重新修缮,比从前宽裕许多,他准备去考学,走从仕的路。
他没有正经上过学堂,替人跑腿的时候在学堂外旁听,书里的那些话他并不觉得有理,可他愿意学。
他年纪虽轻,但却清楚地明白,如今天下刚定,最是出头的好机会。
有钱没用,有权有势才有用。
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往上爬,要想往上爬,就得遵从上面那些人定下来的规矩。遵从规矩的人,才能拥有废掉规矩的机会。
他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时,将邱家母女也算了进去。
他想过,只要他能成功通过考学,就能获得田生的资格,田生虽没什么了不起,但也算有身份的人。有他这个田生护着,以后邱府的少爷小姐就再也不能欺负她们母女。
不寿长得俊俏,天资聪颖,又会来事,很快与那帮考学老爷打成一团。
在新晋的田生里,他是最有前途的一个。
他很高兴,将自己考上田生的事告知邱家母女,“以后请叫我不寿老爷。”
邱母笑着恭喜他。
他看向枝兮,她除了一句敷衍的恭喜,并未有任何其他反应。
他想起这些日子她的反常,跟变了个人似的,总是魂不守舍。
他已将屋子扩成两间,自己单独住一间。夜晚入寝前,他悄悄地将她拉到一旁问,“谁欺负你了吗?”
她抿唇摇摇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往旁扫了扫,见四下无人,煞有其事地同他说:“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你不许笑我。”
她挨得近,娇红的脸庞仿若粉白桃花,他心头一跳,以为她已经看透他的心思。
“你说,我不笑你。”
她垂眸含笑:“不寿,我有心上人了。”
他屏住呼吸,等着她说下一句。他抱着侥幸的念头,觉得她嘴里蹦出的那个名字,或许会是他的名字。
“你听过公子遇吗,那个闻名天下的旧燕太子。”她害羞地捧住脸,“我爱慕的人就是他。”
他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太阳穴青筋突突地往外跳。
他早该想到的,她怎么会爱慕他。
公子遇,他穷极一生都无法与之比肩的人物。她爱那样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是情理之中。
她说完话,回眸见他脸色苍白,伸出手推推他,“不寿,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想要笑,却笑不出,最后摇摇头,“没什么。”
他安慰自己,他还有机会,只要她没嫁人,他就能一直守着她。
他不伤心的。
(六)
枝兮往外面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不寿一整天都看不见她人影。
邱母拉着他说:“你闲来无事便替我盯着她,我担心她受人蛊惑。”
正好他已经完成考学的事,就等着来年开春的时候,求人举荐谋个官职。他早就打点好一切,那些考学老爷都愿意为他说好话。
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知道枝兮去哪,他之前不敢说,是怕她生气,现如今邱母主动提出让他盯梢,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她。
刚开始她很是抗拒,总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引开他,见他完全不上当,她只得作罢,软软糯糯地求他:“我许久未曾见他,就让我去瞧他一眼,好不好?”
不寿心里闷得慌,“我又没说不让你去。”
“可你总跟着我,我不好意思去。”
她往他这边靠,手抚上他的臂膀,轻轻摇晃,“不寿,求求你啦。”
自那年在大府被人羞辱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他。他本应该铁石心肠地拒绝她,棒打鸳鸯,话到嘴边,却变成无奈的屈服:“好。”
她当即笑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睛闪啊闪,纵使她想着她的情郎,可他依旧无法抵挡她眸中簇起的欢愉光芒,她莞尔一笑,就能令他神晕目眩。
他藏了私心,假意淡然,同她道:“我远远在旁站着,不跟过去。”
她点点头答应了。
他终于得见她的公子遇。
有匪君子,明目朗星。
他几乎瞬间明白她为何会爱慕这个人。
不寿远远地站在一旁,巨大的失落感击得他抬不起头,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回去的时候枝兮满脸兴奋,她先是问他:“不寿,你觉得他好不好?”
他知道,她压根不需要他的回应。纵然他说不好,到她耳里,也只会剩一个好字。更何况,那个人好得很,好到他连开口说假话都觉得良心不安。
“好。”
她激动地攥住他的衣袖,咯咯笑了好一阵,她笑着笑着,忽然娇羞起来,细声细气说:“不寿,你知道吗,他说要娶我。”
不寿如坠冰窖。
她低下头羞答答地绞着手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没羞没躁的,我同他说要嫁他,没想到他竟然应下了。”
她想起什么,掏出一枚上好的玉佩,“这是他刚刚送我的,我总是丢三落四,你替我保管,待他提亲那天,我再来向你取。”
不寿迟迟未能回过神,直到她叉腰对着天空喊:“我,邱枝兮,要做新娘子啦。”
她是真的想嫁人了。
这一晚,不寿彻夜未眠。
他雕着她的木像,雕了一个又一个,雕到最后,他手指血肉模糊,依旧没有停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不寿呆坐在满地木屑中,窗外虾蟹青似的光亮照进来,未合拢的窗棂缝隙里,寒霜满枝头。
对屋旧纱糊的窗户忽地照起烛光驳驳,映出她早起绣嫁衣的身影。
昨夜她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改掉懒惰的脾性,好好拾起女红。她要亲手完成四十八副新妇织物。
不寿披衣爬起来,打开窗棂怔怔望了许久,最终走回去将木雕全部收起来,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将其烧掉,而是收进柜子里,和她那块定情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将木雕送给她。
木雕不如玉佩昂贵,可他的心意一点都不比她的情郎少。
她会知晓的。
(七)
枝兮的嫁衣还没绣完,她的情郎就已经为其他人披上嫁衣。
公子遇定亲了。
枝兮整整一个月没出过屋子。不寿守在门口,听她日夜哭泣。
她哭得那样伤心,嗓子都嚎哑了,嘴上却还是挂着那个人的名字。
不寿心痛欲裂。
他开始为自己侥幸的念头感到愧疚,他甚至悄悄地跑到寺庙,求菩萨收回他的心愿。
大概是因为他出尔反尔,惹怒了菩萨,所以菩萨要施以严厉惩罚训诫他。
没多久,大府来人,说邱家大小姐点了枝兮入宫陪嫁。
入宫,意味着枝兮将成为国君的姬妾,不管受宠与否,这辈子都不能再迈出王宫一步。
她不肯去,想要一头撞死,被他拦下。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还在想她的情郎。入宫嫁了人,她连等的资格都将不复存在。
他跟她说:“我带你逃跑,我们跑得远远的,等事情过去,我再悄悄带你回来。”
他终是错估了自己的实力。
他们连邯郸的城门都没迈出,就被抓了回去。被人毒打昏死过去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她朝他伸手,满脸是泪地喊他:“不寿,不寿……”
他的手脚几乎被打断,已经痛得没有知觉,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朝她而去。
就像他第一次遇见她跟她回家那样,不寿拼命地爬啊爬啊,怎么也够不到她,他连喊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又哪里能将她救出来。
她最终还是进了宫。大府的人用邱母性命要挟,她不得不乖乖听话。
邱家小姐入宫那天是立冬,寒风瑟瑟,不寿瘸着腿冲到陪嫁的人群里,她穿着自己绣的嫁衣,明艳动人。
她悄悄同他说:“不寿,求你照顾好我母亲,我怕大府的人治她一个教养不善的罪名。我一入宫,你就带她逃走。”
他听出她话里的决绝,紧张地问:“枝兮,你要做什么?”
她笑得伤心:“不寿,你同母亲说一声,说我对不起她。”
他没来及再和她说上几句,就被人赶走。
不寿跌倒在地上,看她远去的身影,心里忽地冒出个念头。
他要去宫里陪她。他不能看她自寻短见。
他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
情深不寿。
只可惜,他最终还是辜负了娘亲的劝诫。
不寿想,辜负就辜负吧,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不要银子也不要富贵,他只要陪她一生即可。
(八)
新姬妾入宫后,内侍监也招了一批新人入宫。
有太监认出其中一人来,惊讶地问:“这不是田生老爷吗?怎么……”
不寿抬起头笑了笑,白璧无瑕的脸泛起微微笑意:“小的不寿,见过公公。”
太监陪他去净身房,问他:“从这踏进去,你就再也当不成男人了,想清楚了?”
他没有犹豫,笑道:“当男人没什么好的。”
脱掉裤子躺上去的时候,不寿盯着屋顶悬梁,忽地想起以前的壮志豪言。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原来他要做的大事,是这个。
——不寿番外完。
第134章 双更
被人从屋子里抓出来时, 外面是四十一摄氏度,暑风灼人, 空气闷热。
不远处弗洛伦撒的教堂耸然而立, 满街都是度假的游客,彩虹游行的队伍刚过, 众人陷入狂热的庆祝中, 人声鼎沸,欢笑连连。
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们的惊恐与绝望, 她们站在路边等着游人过去,路边弹唱的金发青年唱起歌, 她们甚至听他唱完了一整首托斯卡纳艳阳下的插曲。
为首的是个彪悍大汉, 强壮的肌肉手臂上满是刺青, 耳朵下方刻着柯西莫家族的蔷薇数字标识。
他吩咐人将车开来,其他两个人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站在她们身侧,令人逃无可逃, 只能接受这一“盛情相邀”。
车窗是透黑的,经过特殊改造, 为的就是防止意外情况,如今却大材小用,用来防备她们呼叫求救或者从车里跳下去。
她一上车就被拷住, 身旁的妇人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用口音很重的意大利语向司机求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放了我和我女儿。”
司机没有理会, 平稳地开着车。
妇人还要开口,副驾驶位的彪悍大汉不悦回头,他晃了晃手上的家伙,“安静。”
妇人不敢再求人,她六神无主地看向身旁的人。她黑发棕眼的漂亮女儿,此时并不害怕,但也称不上淡定,像是刚睡醒一样,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滞。
妇人轻声喊少女的名字:“Emma。”
少女没有反应。
妇人下意识喊少女的中文名字:“姜爱。”
南姒入耳第一个名字,是英文名,没回过神,等第二个名字响起时,数秒的时间过后,她才彻底适应这具身体。
时间瞬时凝止。
她不耐烦地寻找通灵玉的身影,希望它这次不要再带给她什么惊喜。她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多到它无法想象。
“出来。”
“主人。”胸前的六角钻石项链传来弱小声音,是通灵玉的声音。
这一次,做宝石,做项链,不再做一吃就停不下的活物。
它将话传到她耳边,正式进入主题前,问:“主人,你想我用Emma称呼还是姜爱?”
她挑了后者,听起来顺耳点。
“好的,姜爱主人。”通灵玉欢脱地脱离附身的钻石项链,化作轻烟在她周身绕了圈。
它离她的肉体近,离她的元魂也就近,车窗倒映出她现在的样子,它讨好地说:“主人,快看,你现在是个漂亮的东方姑娘。”
乌发雪肤,红唇似火。
集东方姑娘的温柔与异域风情的魅惑于一身。
她满意地回顾脑海里的记忆。并没有太多东西,几乎称得上白纸一张。
无趣的成长经历,简单的家庭生活,保守的生活作风。母亲是东方人,继父是意大利人,她三岁时就已随母亲移民,生父已死,从小跟着继父生活。
她被抓进车里前,正好要同母亲一起去模特拍摄现场。当地知名的时尚杂志正在招募小巧的东方姑娘拍摄一期特映。
她今年十九,刚上大一,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前去应征模特。
结果事情刚做一半,便戛然而止。
生活自今日起,划出分界线。十九岁她幸福纯真,十九岁后她如坠地狱。
她慈祥仁爱的继父,并不是他嘴里所称的“普通公司职工”,她引以为荣在大公司担任经理职务的继父,原来私底下一直替柯西莫家办事。数十年始终如一日,直到被人揭发他向对手告密。
揭发人是继父的情妇。
对于背叛者,柯西莫家一向不会手软。
可怜她与她不知情的母亲,毫无防备,被人擒住,生不如死。
此后的记忆,触目惊心,令人咋舌。母亲不堪受辱,自残而死,她年纪小,求生欲强,逃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出逃失败,被丢进兽笼,五分钟后成为狮子的果腹之物。
死去时,年仅二十。
通灵玉叹息不已,“宿主的心愿很简单,一是保住母亲与自己的性命。二是复仇。”
她点点头,“知道了。”
通灵玉提醒:“距离悲惨宿命的开始,仅剩三十六小时。”
三十六小时之后,她就要与她的母亲一起,被送往漫无天日的地下场所接受命运的无情审判。
要想在三十六小时内,在重重包围下逃出生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