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门穴、章门穴、商曲穴……待将三十六个命穴全部插上银针后,易夏才又再次抬头,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她掀开黄符的一角,朝江逸尘的面颊看了一眼。
缕缕黑气浮于表面,如若游离之物在面门遁循。
沉思片刻,她转头面向那一直不断打量自己的身影:“老先生,下一步是将红线配以八字结系于银针之上,因为同时需要进行别的步骤,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闻言,江汉卿有些愣怔。
自大师做法开始,他就一直以一种发懵的状态在看对方的动作,不说那黄符上宛若渔网的图案,只这插满命穴的银针,就让他感到疑惑不已,虽说这一步听起来比较简单,但若是他哪里出错,岂不是在害孙儿性命?
看出了他的为难,易夏提议道:“你若是怕自己掌握不了,我可以施法助你进入幻觉,你觉得什么比较能够接受?布娃娃?干尸?木偶?”
江汉卿:……
“我可以的。”见对面似乎有些不信,他连忙解释,“当初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才遏制了我在玄学一道上的发展。”
易夏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那开始吧。”
到底是行医多年,江汉卿虽说心中紧张,可当动起手来时,一板一眼的样子却是极为认真。
朱砂、银针、黄酒、红线这四样器物皆已用上。
再次掀开黄符看了一眼,易夏眼眸轻阖,口中开始念起咒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念至此时,易夏眉心一跳,思绪紊乱间,眼前忽然浮现一幅诡怪场面。
狭小拥挤的教室中,一堆人堵在一个小女孩身前。
“死鱼眼!你的脸真丑。”
“啧啧,你装可怜给谁看,又没有人会同情你。”
“快签绝交书,全班人都不愿意和你玩。”
明明是些稚嫩的孩童,可当说起这些恶言恶语时,却都挂上了世界上最丑恶的一副面孔。
口中咒术未停,易夏走马观花般看完了一个小女孩的记忆。
精神力似乎在脑中凝成实体,行至那抱膝哭泣的女孩面前,她缓缓道:“我不插手你们之间因果缘由,只希望你能坐下来好好与这些人聊一聊,他们欠你一声道歉,但你却没有必要为他们赔上自己的一生。”
顿了顿,又道:“你本可成为灵慧①的,这么做不值得。”
第一次面对如此怪相,易夏不知对方会不会听到。
满眼疑惑的注视着小女孩的动作,见她缓缓从膝间抬头,正打算再次开口,就发现眼前于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天之光,地之光,日月星之光,普通之大光,光光照十方。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收!”
一声轻喝,易夏的双眸攸然张开。
见银针之上的红色线圈发出亮光,执起剪刀,她将红线从中心位置一剪而断,目光朝江逸尘的耳垂看去,不多时,一只蔫蔫的白虫从中爬出,只接触空气不到两秒,就倒霉的亡命于枕间
看到虫蛊,江汉卿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声音发虚道:“这……这是放蛊巫术。”
蓄蛊者多为妇女,苗疆有语——家家蓄蛊…养蛊者别为密室,令妇人喂之,一见男子便败。
他之前说怕逸尘死于脏病之上,却没想到这脏病未有感染,蛊虫却粘在了身上。
将串着虫蛊的银针放在床头,易夏轻轻点头,“已经死了,没事的。”
说话间,动手把江逸尘身上的器物一扫而空,起针于其天中部位轻扎,没多久,就见床畔之人悠悠转醒。
“你三年前曾参加过小学同学聚会?”
伸手抚向有些刺痛的额头,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江逸尘就听到了这个问题。
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角,他回问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
“你有一位小学同学,她叫卢子瑜,你还记得吗?”
卢子瑜……卢子瑜……
陈年记忆实在久远,十多年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说小学同学的姓名,就连曾经的班主任叫什么,他都有些忘记。
“忘了?”易夏淡淡道:“她的脸上有一道疤,眼神总是木讷的直视前方,你们叫她死鱼眼,你真的忘了吗?
你们全班同学都对她实施了霸凌,你真的忘了吗?”
心中咯噔一下,江逸尘的脑中逐渐浮现了那时的寥寥片段。
年少时的好恶总是有些奇怪,似乎谁最受欢迎,谁的话便是真理。
他那时对班中的一个可爱姑娘有所好感,为讨姑娘的欢心,在对方将一张手写的‘绝交书’递过来时,他毅然决然的在纸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那时的姑娘,是学校的大队长,而他,则是班中的副班长。
两个极受欢迎之人打头,其结果可想而知。
事情闹到最后,全班同学都参与到了其中,他们不仅将绝交书递给那位被孤立的女孩,甚至还在课间对她嬉笑怒骂,十多年过去,被孤立者的姓名他早已忘却,可这事,却被他牢牢记在心中,每当想起之时,都会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
“我们那时都不懂事……”
正想解释,一道手机的来电音打破了这场谈话。
视线朝床边看去,见自己与女友的亲密合影出现在了荧幕之上,江逸尘的面上划过一抹尴尬。
“我……我得接这通电话。”
早在他抬手遮挡前,易夏就看到了荧幕之上的照片与备注。听到这话,颇有些无奈的扫他一眼,再次望向老大夫时,她开口道:“看来这因果缘由不用我来说了,老先生,我先告辞。”
江汉卿:“那我送您。”
见大师点头应允,他忙起身跟在了对方的身后,行至一半,却听身后的声音猛然拔高,脚步顿住,正准备回头问那兔崽子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就察觉到衣袖被大师拉住。
“儿孙自有儿孙福。”易夏冲他笑笑:“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第034章
身后的通话一直未有断续。
听孙儿语意严厉的质问电话对面为何分手, 江汉卿的面上渐渐有些发燥,见大师已经抬脚离开, 他忙抬腿跟在了她的身后,直至房门完全闭合,这股燥意才稍有退却。
二人出门时脚步轻悄, 未打扰到情绪正处于激动中的江逸尘, 也未打扰到正与他通话中, 对面那位被唤作‘晴晴’女孩接下来的说辞。
“我是在给你通知, 并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如果你还想见我最后一面, 明晚八点, 天河酒店二层'喜来俏'包房,我在这里等你。”
“乖,咱们不要闹了好不好?刚刚是爷爷找我有事, 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知道, 我也没兴趣和你闹,就刚刚那个地址,我明晚准时等着你。”
“我们现在就见……。”
话应未落, 电话就被攸然掐断。
愣怔片刻,江逸尘赶忙再次回拨过去, 听到一阵忙音传至耳边,他忍不住的抬手扶了扶酸胀的额角。
昏迷不过片刻功夫,小女友为何会忽然变了副面孔?
忽略他的想法不提, 此刻的江汉卿,心中的烦扰并不比他少。
大师说孙儿身上蛊虫已去, 暂时脱离了危险,可若是他与那巫师之间的因由得不到解决,最终仍可能因此毙命。
目光对向大师所在方位,他正色道:“您一定有办法的。”
易夏摇了摇头:“我不会再次出手。”
是不会,而不是不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不对巫女的报复行为妄作臆断,只因二人之间因果加身,是非对错着实难以论断。
于江逸尘来说,他被巫蛊所困,过错自然是属于巫女一方;但于那巫女来说,那些对她实施孤立、谩骂甚至于暴力恶行之人,便皆是过错的一方。
“你也不用再次求我,你亦知晓因果轮回的道理。他身上最大的灾祸已被我化解,如果再被人强行干扰,必定会有别的祸患降临在他的头上。”
一句话彻底遏住了江汉卿的希望。
眸光低垂,本打算说出口的请求话语,全然止在了他的嘴边。
瞧见老大夫的神情,易夏轻叹口气,“人活一世,总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责任。”说话间,起身朝门口而去,“你应知道,能救他的,一直都只是他自己而已。”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江汉卿脑中自动出现了大师刚刚劝他的那一句话。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罢了,他都已经这幅年纪了,又还能管到什么时候?
时值正午,S市的日光毒辣辣的挂在当空。
自江家而出,易夏转弯就进到了来时曾路过的图书馆。
一进入其内,丝丝凉意吹散了浑身的燥热,连带着脑子里的思绪都清醒了不少。
本是打算选购几本五三习题,可在路过‘国学经典丛书’区时,她的脚步却不可控制的停了下来。
《滴天髓》、《子平真诠》、《穷通宝鉴》、《易隐》、……
虽说早已明白此时代造纸工艺的强悍,可当看到如此多完好无损的玄学巨著时,她的胸腔仍是难掩激动,一番浏览,手中的蓝筐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塞了满筐。
结账出门,提溜着一堆典籍,易夏缓缓朝着天桥迈步,见那几位来时就不断招呼她的算命‘大师’,此刻又再次冲她挥手,她尴尬笑笑,勉强算是与之打了个招呼。
正打算离开,却见一道身影拦到了自己面前。
面上挂满诚挚之色,张天书和蔼开口:“小姑娘,你这面相不太好啊。”
他的两腮绪着胡须,身着一身棉麻布艺,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易夏看他一眼,旋即点头认同。
虽说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可她初到这里并没多久,这一脸的苦相,自然还未随时间开始缓缓更改。
一般人听至这话,不是开口询问一下'究竟为何不好',就是怒骂一声扭头离开,可不管是哪种情况,张天书都有法子忽悠地对方相信自己的本事。
本已在心中演练起了说辞,可当看到面前这小姑娘的反应,他一时竟不知应如何接口。
半响,才又再次说道:“我观你命局不错,只可惜官禄宫纹痕冲破,且其上有痣,主有忧疑之事,你最近是否思虑过多,忙碌繁事且又未有成效?”
易夏再次点头。
张天书:……点什么头,开口说话啊!
天燥人慌生意差,他今日已苦坐一天,若不是明日就到了例行放生的日子,他怎么也不会将主意打到一个小丫头的身上。
脑中再次搜罗了一下词汇,他语重心长般开口:“罢了,看你的样子似乎不相信我的说辞,心诚则灵,有缘则算,你我二人因缘而起,我只嘱咐你一句,遇事莫要强出头,否则将有血光之灾降在你的头上。”
抬眸在他身上打量一眼,易夏最后点了点头。
从他身边绕过,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愣怔片刻,张天书重返自己的马扎之上坐下。还未来得及感慨自己这倒了霉运的一天,就见那小姑娘复又重返自己面前。
“官禄宫位于额之正中,由天中直至印堂位,我额上所印不过是凉席枕印,下次老先生替人卜算时,记得看清楚再说。”
“另外这血光之灾……老先生赤晴过目,眼眸中央有一道红丝穿过,我虽不知你此种情况持续了多久,但还是应嘱咐您一句,最近莫要常出门,尤其是不要去你经常出没的那些地方。”
话毕,不管他信与不信,转身便出了桥底。
目送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张天书唇角微撇。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没想到连个小丫头,现在也要与他们这些人抢饭碗了!
天桥口位于主干道上,算命摊子连续摆了有四五家,平日虽不至于顾客盈门,可因着驻足观看者甚多,每人每摊都至少有三两单生意。
今天的生意依旧不错,但这句话只对旁人适用。
日头逐渐西下,瞧着自己摊前始终留不住一个顾客,张天书的目光不自主的开始飘散,视线检索一番,他抬腿朝那与自己交好的王老头摊前走去,“老兄弟,借点钱行吗?”
言简意赅的说出自己的请求,本以为对方会朗声答应,却没想到人家只扫他一眼,毫不犹豫的就出口拒绝了。
“你印堂发黑,此行必有血光之灾,这钱我不能借。”
日日与他们混在一起,张天书比谁都要清楚大家有几把刷子,平日闲时,几人还会聚在一起讨论行骗手法,突然之间被老王以'血光之灾'的借口挡住,他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索性放生所需数额只差一点,老王不借,他亦可朝其他人借。
收摊归家,路过鱼虾摊子时,张天书抬脚便朝里走。
正想开口与老板打声招呼,心头却突然微微一跳,下意识的朝侧边躲去,只见一道水蛇顺着他的侧边悄然爬过,虽绕行没多久便停止了动作,可若是刚刚被它环上,惊慌之下,必然会被咬伤一口。
思索间,只见老板迅速朝他奔来。
“手滑了手滑了,这是海里的水蛇,专门给您备着的。”
这位财主时常照顾生意,老板看他如同看到一张张崭新的毛爷爷,“放生这东西必然是有大功德的,您看今天带几条回去?”
脑中不自主浮现了那小丫头的叮嘱,愣怔片刻,张天书的头迅速摇晃了两圈,“这个月不打算去了,你今天给我带两条锦鲤就行。”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丫头说得邪乎,他的心里还真有些打鼓。
缺席一次,他在家供上锦鲤请罪,想来我佛慈悲,亦不会怪罪于他!
——
天色渐晚,有人在这里上供寻求庇佑,有人则是在月光下祈求今夜能够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