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人丁零星,黑白的色调令人舒适,是阿恒喜欢的风格,所以我走进去随意看了看。
男老板微胖,留着中长发,一副文青的穿着打扮,他翻箱倒柜的整理黑色唱片,见有客人来,他站起来拍了拍手,用撇脚的马来语道:“贱卖,全场一律贱卖,我的店要关门了,看中哪个赶紧挑,保你们稳赚不赔。”
我试探地说中文,“贱卖?”
“你是华人?”老板的胖脸上浮现一抹亲切的笑容,他甩了一下那头飘逸的头发,眼睛闪亮,“我也是,看你是老乡,我再给你打点折,赔一半钱送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你...没有资金再开下去了吗?”我张望满屋子的唱片,也张望上下的装潢,这里的环境有怀旧的味道,要是不开了真是可惜。
文青老板继续蹲下去翻唱片出来,他愁然长叹,“可不是,赔了我过去十年积累的钱财,也保不住了。”
我的恻隐之心微动,启口道:“入股吗?我存了一笔钱,可以拿来给你周转。”
他一时有些愕然,接着缓缓微笑,摇头道:“入股?你也是有意思,入股一家快要倒闭的店,咱不祸害人,姑娘的钱自己留着慢慢用,今天你挑多少唱片,我送你多少。”
我赦然一笑,在店里转悠,“不了,我随便看看。”
“好勒,您自便,我这儿忙就不招呼了。”他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人,儿化音很重,人也大方爽快。
我本在找阿桑的唱片,不经意间瞥见文青老板脚下有张国荣的老唱片,我一喜,急急奔了过去,不慎被脚下的杂物绊倒,五体趴地倒在了文青老板面前。
他笑呵呵地扶我起来,揶揄人,“哎哟姑娘,您这儿咋还给我跪上了。”
我辩解,“摔的,是摔的。”
他似乎很喜欢逗人,说说笑笑,言语风趣。
我蹲下来抽出张国荣的唱片,“这...这居然有老张的唱片,我以为买不到了。”
文青老板凑过来瞅了瞅,他伸出一根手指摇摆,“这是私人珍藏,不卖的哟,我专藏在犄角旮旯里,今天翻出来,也该让它见见光了。”
我丧气时,他又说出死灰复燃的话,“不过看在是老乡的面子上,我免费送你一张,你挑吧,咱也不是小气的人。”
我低头凝视这份免费的珍贵唱片,把盒上的灰擦干净后,我双手递给了他,“不了,我要是拿回去,可能也不会听。”
“你...噢....。”文青老板目露恍然,明明是陌生人,却有某种相知的了解,大概他也是不听张国荣唱片的人。
不管我的推拒,他硬塞了一个唱片给我,我搜钱给他,他还把我赶出了店,我哭笑不得。
虽然有了张国荣的唱片我也只会拿来收藏,并不敢听,听的话心窝子里面可能会难受。
我揣着老张的唱片从店周围离去,新加坡的城与别国的城略有不同,但大同小异。花园城市的闻名,名副其实,这里的富庶不算什么,吸睛的是绿色生态的自然环境,天空大多湛蓝,周围碧草亮眼,繁花似锦也形容不了它的美,街道的整洁是我偌大的祖国暂时超越不了的。
我望着错落有致的建筑,在干净的垃圾桶旁踮了踮脚。
这是阿恒最喜欢的城市,我似乎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大约因为新加坡是犯罪率最低的国家。
徘徊在路边游荡时,我听见有一对华人情侣在谈论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靓丽的女孩任性说,如果我和你妈妈一起掉进水里,你救谁?其中一个肯定会死,你必须选一个。
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看手腕上的名表,他眼里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宠溺,他摸着她的头发,真诚又风趣地说,救我母亲,然后跳下去跟你一起死,做一对相守的鬼夫妻。
此时,我耳边缓缓回荡起阿恒的声音,“我选择救尤安歌,但是我会和苜蓿一起死。”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骤然蹲在地上捂脸掉泪,我捂着眼睛的同时,也透过指间的一点缝隙偷看那个无措哄女友的男人。
他眼里如高山流水般的爱,女孩并没有察觉,她此时只看见了一条小溪,宛若当初的我。
我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在正确的时间却又分开。——张小娴
☆、它在我心头怕了一夜
周末,我去了海边。
薄暮的余晖斑斑点点地映在海面,使得浪花波光粼粼,暗光昏黄,余晖在山边连成了一条温柔的线,天海从明茫走向暗茫,水花每隔一会儿徐徐涌上岸,海沙染湿,海鸟飞旋,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
我喝了一小口白开水,润了嗓子,便面朝大海缓缓清唱:如果爱你只有这一次,我会用每一个夜晚来记得你。如果失望只有这一次,我会用无数个希望继续等待。不怕梦醒时你不在身旁,只怕这是永远的凄凉。你所给我的一切感动,会不会只是我的幻想。如果爱你只有一次,我会用一生来等待你,失望也好孤单也好,只要你能说爱我。如果爱你只有一次,我愿放弃唯一的生命,失望也好哭泣也好,只要你能记得我,就算爱我只有这一次。我会用每一个美梦来回味你,就算温柔只有这一次,我也感谢命运对我如此厚爱...。
如果爱你只有这一次。
记得大概五六年前,和阿恒在海边玩闹累了,我就坐下来唱这首歌给他听,他说我的音色不错,只是唱不出阿桑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唱歌给阿恒听,我学了很久,学会很简单,学出阿桑的感觉却很难。
此刻,我好像唱出了阿桑的感觉,不知阿恒会不会喜欢?
我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弯腰捡起透明的水瓶,倒退着离开了沙滩,我啊,边退边哼歌,不幸摔倒了,我以为会有人接住我,直到屁股落地,我茫然了一会儿,回头看着空荡荡的身后,抿嘴笑了笑。
只要阿恒在,我从不会摔倒,我是扁平足,有时走路会摔跤,更别说倒退了。
习惯了阿恒在身旁扶我,摔倒的时候总会由着身体摔下去,他走了几年,我潜意识里的习惯好像还是改不了。
我怅然地闲逛,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家黑白风格的酒吧里,这个酒吧是典型的西式静吧,格调幽静,没有吵闹的声音,来这儿喝酒的人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安静,气氛微妙。
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也没人发出噪音来显自己“独特”。
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舒适清心。
台上有个抱着吉他的驻唱歌手,他闭眼全神贯注地低唱,嗓音很浑厚,真是巧了,唱得是老张的歌。
我点了一杯颜色漂亮的果酒喝,将手撑在吧台上静听音乐,这歌声使我进入冥想的状态,当年追老张的回忆,阿桑去世那年恒带我去看日出的回忆,一时全涌上了上来,我眼角凝聚出两滴热乎乎的泪,抬手间一擦,双眼恢复了干涩。
阿恒骑摩托车载我的时候说过,他要年轻一辈子。现在看来,他果真年轻了一辈子......原来是这样年轻的,我模仿不来,他也一定不许。
男人就是这样,他不许你做的事,自己却做得坦坦荡荡。
老张的歌突然中断,换上了另一首熟悉的曲子,今天巧得像是中了小彩票。这首曲子是阿桑的专辑,一直很安静。
“空荡的街景,想找个人放感情。作这种决定,是寂寞与我为邻.......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除了泪在我的脸上任性,原来缘分是用来说明,你从来不爱我这件事情。”女人的声音也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她唱出来的感觉,让我觉得她好像是一个旁观者,默默无闻地守护了别人的故事。
这仿佛有故事的声音是谁?
转头的我,惊讶了。
台上的女人穿了一件过膝的纯棉长裙,保守、淑女又亮眼,她好像是素颜,除了眼圈有些黑,她的皮肤还算白皙,只是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小伤疤。
尤安歌的视线落到我身上时,也很吃惊,这一凝,她的歌就慢了半拍,所幸她唱得如鱼得水,很快就跟上了伴奏的节拍。
看着唱歌的她,我好像又顿悟了什么。
歌曲结束,尤安歌坐到了我身边来,她没有看我,我也没有再看她,她自顾自地点了一杯朗姆酒,没人启口说话,我们似乎真是不认识的人一般。
半个钟头后,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红塔山,轻手放在吧台上,将廉价烟移到了我面前,我盯了红塔山几秒,拾起来放进了嘴中。
她略靠过来给我点烟,我徐徐地吸。
我们就这样毫无语言地互相抽烟,互相喝酒。
走前,尤安歌笑得像天使一样纯净,她正气着一张脸,与阿恒某一时刻的神态像极了,她言辞恳切地说:“我和文山从来就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搭档,他很爱你,冲我发了无数次火,我很羡慕你拥有过一段完整纯真的爱,再见,我的假日旅游要结束了,今晚要早睡,明早要早起。”
我轻笑着道了一句,再见。
许多话,不必说出口也已明白。
在她快要走远的时候,我突兀地喊了一声,警察姐姐。
她条件反射地回了一下头,“啊?”
我微微摇头,表示没什么。
她亲切地微笑几秒,转身走了,那飘飘的裙摆如花瓣遇风而摇摆,长裙女人若隐若现地消失在了门里。
我不知她的真名叫什么,尤安歌只是她的代号,其实名字已经不足以纠结了,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名字,那她就是尤安歌吧。
喝得半醉,我打车回了居住地。
最近几晚我常常梦魇,又开始反反复复地梦见阿恒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场景,以前也有过,看过心理医生后好了很多,现在又犯了。
嘭!
那声人砸地的巨响重现于耳边,真实的犹如刚刚才发生,我猛然惊醒,大汗淋漓地讷讷坐起,我咽着口水,伸手去摸水杯。
一不小心将水杯打倒,玻璃挨地,瞬间碎成尖渣。
我看着碎掉的玻璃杯,心神恍惚。
在梦里,我抬眸的那一瞬,好像在顶端的楼道缝隙里重复看见了阿恒的夹克,我记得模糊不清,也忘了事发的一刻我看见了什么,不知是我梦里眼花,还是当时的楼上真有一件夹克....
往后几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梦见了楼道顶端的黑色夹克。
我在梦里抬头的那几秒,夹克的衣角在楼道间突然清晰起来,这不是阿恒的衣服!那件衣服我终于记起向岛曾经穿过,样式和阿恒的衣服类似!!
气血急剧倒涌,四肢冰冷颤抖,我捶着胸脯感到呼吸困难。
我再也不能安稳的入睡了。
失眠了两宿,我收拾好行李,订机票飞回国内。
重回与阿恒曾经的家,我先放下行李,打扫卫生。这之后,我首要去的地方是烈士陵园,看望无名氏的墓碑,我倒不像寻常拜祭的人买束鲜花,摆点水果,我只是在野外悉心找了半天四叶草,最后全堆在了他的坟墓前摆齐。
幸运草会陪着坟墓,如同我永远守候他。
我靠着墓碑,斜头小睡。
睡醒了,我就试着给向岛曾经的电话号码发短信。
我回来了,小可爱。
我的短信发出去没多久,对方就拨来了电话,我缓缓接通,他的声音很急躁,“李苜蓿,是你吗??!”
“嗯,是我,我想见你。”
向岛的语气欣喜若狂,也有些结巴,“你...你在哪里?!你这些年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我平平静静地说,“我回国了,在原来的家里,你来见我吧,电话里哪说得清那么多话,我等你,不要带别人,我只想见你一个。”
“好!我马上来,我...我...最快明天来找你,我在澳门,坐飞机回来也要点时间,你等我,不要乱跑,别再消失。”
“嗯。”
向岛好像很怕我放他鸽子似的,嘱咐了许多遍,不要乱跑,别再消失。
我温声答应他,尽可能地温声。
第二天傍晚,我在厨房做饭,敲门声颤抖地响起了。透过猫眼,我看见了一张神情惴惴不安的俊脸,打开门,才看清男人的整体。
恍然间,我以为见到了阿恒,向岛的风格仍如他。那痞帅的搭配,清爽的短发,与曾经的阿恒一模一样。
打扮得再像,面孔也不像。
向岛与我面对面地静静互视,他的双目逐渐红润,人上前一步,深深将我拥抱住,他的台湾腔没有以前那么重了,普通话竟差不多标准,“小可爱,我真的真的...很想你,更担心你,我翻天覆地找了你很久。”
“我也想你。”在梦魇之前,这是真话,在梦魇之后,这话中夹杂了复杂。
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后背,下巴也放在我肩上一直蹭来蹭去,“真...真的吗?”
“这能有假?”我微微推了推他,他就适当地松开了些,揽着我的肩膀进屋,也顺手关上了外面的门。
我们在沙发上久坐叙旧,期间谈论了不少这些年各奔东西的事,我没有全部坦白,能糊弄则糊弄。向岛说,他当初躲到了澳门去,在那里寻庇护,混得艰辛,至今也没有家室。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向岛,他如今意气风发,气态成熟稳重,神色间没有为生活奔波的疲倦像,哪里像跑路的马仔?
“我现在没住的地方,能暂时住在这儿吗?也不敢太去外面晃,你知道的。”向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试图征求我的同意。
我打量了一眼没带行李的他,笑道:“你来的是有多急?连衣服都没带,穿什么?”
向岛从裤兜里搜出一张新亮的卡,摇摆给我看。
我同向岛谈起苏珊,他说,他和苏珊很久没有联系了,也不知苏珊如今在做什么。他好像不喜欢提及苏珊,将话题扯到了一边去,差不多都是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的话。
饭后,向岛请我下楼逛街,他要买几件暂时穿的衣服。我们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走着,避免不了拥挤,会与行人摩肩擦踵,他稍稍揽住了我的肩膀,五指逐渐收得紧实。
向岛偷瞥了我几眼,他的手又顺着我后背摸到了腕上来,他带着一丝紧张与我手牵手,我扯出一点微笑,指向一家男服专卖店,神色自若地说:“要不要进去看看?”
“好,你的眼光肯定不会错。”向岛的脸上似乎快抑制不住某种满足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