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馆住了两三天,我开始着手租房子,等稳定下来,我会把账户里的钱还给阿恒。某天,我跟着房东看租房,收到了及时雨的一条短信,他说,阿恒现在很危险,请我立马去一处旧楼会合。
危险?什么危险?
我急急发了短信过去,及时雨一条也没回复,这愈发加深了我的不安,如果又是匿名短信,我一定不去,旧楼荒凉,只能使我联想到绑票。
但发短信的人是阿恒的亲信,我该忽视么?
我心神不宁地草率看房,礼貌地笑着同房东说,很抱歉,我现在有急事,改天再看可以吗?
房东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挥挥手说没事。
我就冲出租房的门,大步大步地跳下楼梯,我打车来到旧楼,这处与想象中的一样萧条,渺无人烟,旧楼里的居民早已搬空,这好像是要被拆迁的房子。
楼里的枪击声断断续续,我心慌意乱地追着声音上去,这里的商品房是双面的,中间有一条灰暗的道,两边的住房遮住了光亮。
我在通道里没头脑地瞎找,我不敢发出声音喊阿恒,心脏已被提到了最高点,阿恒绝不会让我来这种危险的地方,及时雨的短信很可能是悄悄发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料想到阿恒是不是受了什么重伤。
在墙面斑驳的拐角处,我和两个黑影迎面险些撞到,苍天保佑,他们是我最想看见的面孔,阿恒和向岛都举着枪差点嘣了我,要不是阿恒推了一把向岛的手,我可能就被误伤了。
向岛懊悔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们都没来得及说话就拉着我一起跑,我被二人护在中间,阿恒一边保持着高度警惕,一边严肃地凶人,“谁让你来的?!不是走了吗?又跑来找我做什么?你犯贱?不是不原谅出轨的人么?”
“老大!”向岛不满地瞟了一眼阿恒,他抓紧我的左手,言语正经道:“苜蓿,一定要躲在我们后面,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怎么听向岛说话,心思全在一个注意点上。
阿恒是在变相承认他和尤安歌有过一腿么??
我紧咬着嘴,环视四面的情况,冷冰冰地瞥着阿恒,“为你来?你想多了!我是担心向岛,宋江发短信跟我说,向岛有危险!”
向岛牵得我的手越来越紧,我挣脱不了手上的束缚,又刻意补偿道:“我这人重友轻色。”
阿恒板起一张扑克脸,再次拉着我跑,他拉我的时候不悦地将向岛隔开了。
向岛耸耸肩断后,我们躲闪逃亡。
我一拍自己的脑门,不打算在紧急关头置气,我缓声问阿恒,“宋江和豹子头他们呢?你们现在是和谁...?”
“華兴。”阿恒的眸里透着些许寒意,他的嘴唇抿得格外紧平,他回头的时候,我也在回头,隐约看见后面有一大群人追来,伴随着混乱的枪.响!
“華...華兴?”我确认自己没听错,阿恒也重嗯了一声,他跑得气不喘脸不红,看我的目光总带着紧张的担忧。
他七拐八弯地找地方庇护,在一个朦胧暗亮的楼道里,他紧握我的肩膀,长话短说,“从现在起,除了向岛,你看到任何一个華兴的人都要逃!包括大铎和黎珍慧,别问我为什么,照着我说得做,我以后跟你解释,现在你马上下楼逃走!不用担心什么,外面会有人保护你,他们的目标是我。”
我攥住阿恒的衣服,不肯走。
阿恒的呼吸愈发浓重,他移动着脚步,不安地张望楼道上下,说话的语气刻不容缓,“你跟着我是累赘知不知道?!从这里下去,快!!”
累赘二字当头棒喝了我,我从不愿做阿恒的累赘。
我转身走前,阿恒既重又深地吻了吻我,唇离,唇凉,虽然只有几秒的时间,他所传达的情感我尽数已收。
我扶着沾满灰的楼梯跑下去,跑了大概有三四层的样子,掉漆的栏杆边忽然发出嘭的一声,我下意识地抬眸,眼前一闪而过的是一件黑色夹克,那个牌子是阿恒惯常穿的,我慌慌张张地跌下楼,中途又是听见一声巨响!那是人摔到地上的声音!
我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底楼,身上摔来的疼痛在我眼睛抬起来的那一刻都没了知觉。
我迟缓地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男人满面血迹地平躺在地上,他鼻腔里和嘴里呛着鲜艳的血液,那双熟悉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他似乎动不了,只能看我。
我整个人怔得心碎,大脑里溢满了不可置信,前几分钟生龙活虎牵着我逃窜的人,前一刻深情吻我的人,现在奄奄一息地横躺在眼前。
我摇摇欲坠,站不稳后,彻底软绵绵地跪在了阿恒身侧,他的手艰难地微动,慢慢抬了起来,这好像花光了他生命里将要枯竭的所有力气,他温柔地抚着我的脸颊,张着渗血的嘴说:“日记...在...衣橱的格子里...交给...杨兆祥。”
他继续困难地念了一串警员编号,又道,杨兆祥,联络人。
阿恒说得断断续续,他似乎怕我听不懂,还想重复地说,我牙齿打颤地告诉他,我听懂了,我都听懂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阿恒。
可这种明白疼得我撕心裂肺,好似有无数颗刺冷的螺钉在我骨肉里拼命地、嚣张地旋转,再深深地使劲嵌入,让我毫无反抗之力!我几乎虚脱了,也只能提着气儿,颤巍巍地擦着他脸上的血迹,我无措到了极点,颤声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一场婚礼吗?我们回去结婚好不好?我们...我们去领不贵的,九块钱的结婚证,好不好?”
他微微点头,认认真真地点到了底,他双眼里的血丝交错蔓延,宛如墙上扎根的爬山虎,一直一直地向上爬,颜色却如枫叶,使他的眼眸看起来通红无比。
那年四月的春日,阿桑忌辰的前一天,阿恒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信我....
即使没有这话,我也将花一辈子的时间来悔恨,我当初若是给予他足够的信任,也不会让他抱憾而终。
他的遗言如同一把陈旧的挂锁,将我的心房牢牢锁了一生。
那两个字在意义上却不是阿恒最后的遗言,他最后的话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他死死地盯着楼道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流失的生命支撑不了了,只能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眼皮子掩住了他眸里的猩红,而我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身旁,泪流成河。
如果能一起死,也是圆满的归宿了,我等待着楼上的恶徒下来,我把脑袋亲昵枕在他的手臂上,不停地在他耳边呢喃,时间到,时间到,时间到......
但阿恒未曾像平常那样带着期盼睁眼,哪怕一下。
我顺其自然地求死,老天不让,我只记得,当时四面八方涌来一批身穿防弹衣的警察,他们互相配合着上楼抓人,阿恒的尸体被警察带走了,我也被警察带走了......
在警局里,我要求见杨兆祥,然后把阿恒藏日记的地方转告了他,我不知道那本卧底日记里写了些什么,杨兆祥后来帮我换了一个新身份,要安排我去新加坡过新的生活。
离去前,我要求参加阿恒的祭奠仪式。
在警察局呆的这些天,我还见到了一些官职比较大的警员,他们好像是三级警监,这些文质彬彬的警监问了问我有关于阿恒、大铎和華兴帮里的事,我毫无保留地回答着所有的问题,但我的视线只在他们穿的衣服上。
警监们的衣服是一件件整洁精神的白衬衫,两边肩膀上带一点黑。
我盯了那些警监的衣服许久许久,审问结束后,我问杨兆祥要了一件高级警服,他没有问为什么,尽他所能的帮我搞来了一件。
举行仪式的时候,我在烈士陵园里把白衬衫警服烧给了阿恒,不,我应该唤他周文山。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他喜欢穿白衬衫,带一点黑。
嘿嘿,我的记性还不错。
大约寻常警察穿制服光明正大的上街,对他来说是件如梦般奢侈的事情吧。
在这个时刻,我于他,除了心疼就是心疼。
有关于阿恒的一切,我都忘不了,任何的细枝末节都可以在我脑海里回放无数次,不知这是一种折磨,还是一种享受,我也只能靠着回忆苟延残喘了此生。
我对不起他,于是自我忏悔。
☆、我的沉寂不是死水
我在冰凉的电脑上吧嗒吧嗒机械地敲着,用毫无温度的键盘打完了这本倒叙的手记,它提醒我还活着,黑黑的屏幕上,映着我空洞的模样,我从白红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红塔山放在嘴中点燃,缓缓深吸了一口。
这本手记我以小说的形式传上国内网站,我也终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名为文山君。
上传文章以后,有年纪小的读者说,好想离家出走遇见阿恒那样的男人。我有空就会耐心地回复她们,回复的内容自然是告诫。
我告诉读者,不要离家出走,否则人生将一塌糊涂,不要肖想阿恒,你们遇到的男人很可能是大眼仔此类的渣男。
又看着大家不停地猜测这个故事的真假,我只风轻云淡一笑,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阿恒化作白骨守护了我们,起码,不要碰毒品,是对缉毒警察最低的尊重。
这世界总是有那么一些温暖的人,在无形的刀枪剑戟中,在无形的鲜血淋漓里,替我们挡下那肮脏的一切。尽管他们的表面看起来黑暗肮脏,可是在光明温暖面前,黑暗也是保护色。
你在吸毒的时候,有人却在要命的沼泽泥底做暗无天日的蟑螂老鼠,为陌生的你付出大好生命。
阿恒死了也只能无名无姓,他的墓碑上相比于其他人要干净很多,因为上面没有刻父母,没有刻配偶,也没有孩子。
有的缉毒警察,甚至找不到尸体,所以没有墓碑,只有一个衣冠冢。
阿恒的身后事已算较为幸运,即使他有墓碑,也没什么人去探望他,杨兆祥似乎没有把墓碑的事告诉阿恒的家人,只有我和某些不认识的警察每年会抽出空来,悄悄去烈士陵园看望他。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就算知道也不敢前去拜访,我怕那群贩毒的恶魔会找上他们,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我的生命朝不保夕,可是我不怕,如果不是因为阿恒安排好了我的未来,我恐怕没有再活下去的动力。
在新加坡呆了几年,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弄死阿恒的时候,一定有梁老大或大铎的参与,他们把我也算计在内,可有可无的算计。
我曾经天真的可笑,真以为大铎先生有多好,真以为他把我当成了女儿,现在我明白,我再像茉莉,也只是他睹物思人的东西,大铎先生也不过是凉薄之人。
即使坏蛋有感情,污点也抹不掉,索性把人生全部涂黑。
我恨他们,却没有报复的能力,于是只能背井离乡远离噩梦始发的地方。
电脑上轻轻播放着阿桑的歌曲,我关闭上传小说的网页,呆呆地坐着听。
如今,我好像知道阿恒为什么会喜欢听阿桑的歌曲,我时常循环播放阿桑的歌,不会感到一星半点的油腻和浮躁,她的歌声直击人们的内心深处,轻轻抚慰着我迷茫心底的创痕。
阿恒当初做卧底时,听着她的歌,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是否像我此刻这样,暂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起码有了短暂的慰藉,短暂的温暖?
还是更加痛苦了?
我以为阿桑的歌,不是灰暗的悲伤,而是让人有共鸣的孤独和独立,更有对这个世界的淡然通透,也有自己的坚韧。
伊人已去,我的沉寂不是死水,好像...是一杯温暖的白开水,正等待着缓缓流入泛疼的胃中,安抚脆弱的它。
我摇了摇头不再思虑,近年思虑重,身体越来越差了。我随手关掉笔记本电脑,起身去厕所洗澡,准备出门散散心,不出门的我几乎不修边幅,已成了一个憔悴的死宅女。
脱了身上的那件男士衬衫,我对着镜子出神,骨感的后背有他留下的痕迹,我将手放在纹身上徐徐抚摸,四叶草蔓延在疤痕之中,扎进心底滋生出繁茂的叶,化作相思泪,蔓延成海,永不干涸,永不停止...
水声淹没了我,我站在洒头下闭眼冲洗。
我所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曾经穿过的,我来新加坡的时候,只带着两箱阿恒的旧衣和一笔不算多的钱,简单如此。
我定居新加坡的消息,没有朋友知道,也常挂念苏珊他们,但我还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行踪,只用匿名邮件和他们分别报了平安,自此各方杳无音信。
向岛也给我报了平安,他没在華兴混了,跑路去了别的地方当马仔。
而我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大概会隐于国外到死。
洗过澡浑身清爽,出门前,我理了理宽大的白色短袖,将衣尾塞进了修改过的牛仔裤里。
楼下卖面的老店是新加坡本土人开的,因为味道十年如一日,价格未涨,所以来客络绎不绝。
我拿纸擦干净古旧的凳子和桌子,坐下来叫了一碗不加香菜的牛肉面。
店里抽风摇头的破电风扇吱呀作响,室内空气湿热,地板又油腻,让有些客人不能忍受,他们就坐在外面的桌子上汗流浃背的吃面,有人大喊一声再加一碟牛肉,肥婆老板娘就恹恹地端了一盘牛肉的过去。
要不是因为牛肉面的味道好,份量充足又廉价,这样的环境和不热情的服务,恐怕没几个人会来。大家也习惯老板娘的苦瓜脸了,时时要调侃几句,老板娘这时候才会笑两下。
热腾腾的牛肉面端来,我杵了杵筷子开吃,电视上正播放着中国的电视剧,这好像是老板娘放得录像带,剧里的主角是一个吸毒后复出的明星,我记得他吸毒过后,涕泪横流的像个孩子一样道歉,被不离不弃的粉丝原谅了,他现在继续捞钱,捞得多,过得好。
狗改不了吃屎,也许他以后会继续暗中进行毒品买卖,然后又有忍辱负重的缉毒警察截获毒品,或者牺牲而亡,没有墓碑,没有姓名,没人拜祭。
他买毒品的钱,进了大毒枭的口袋里,大毒枭为了性命和利益,用吸毒者的钱购买子弹对付缉毒警察。
也许这个明星真的痛改前非了,朝气蓬勃的虔诚复出,他的人生还有无数次机会,阿恒却再没了任何机会。
我转头看向老板娘,用不太标准的马来语说,可以关一下电视机吗?或者换一个电视剧,这个不好看,呱噪还狗血。
老板娘挥舞着苍蝇拍,正看得津津有味,她虽不甘愿,还是关了。
我低头吃面,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牛肉面没有加辣椒,汤被我喝得一干二净,我用纸按了按嘴,结账后,我踱步在炎热的闹市里,忽见一家宁静的唱片店座落于街景末,僻静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