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两个小子连连点头:“就是,庭儴叔,那些贪官竟然敢欺负你,欺负了你,就是欺负我们余庆村的。这是在京城,若是在湖阳乡,咱们一村人去和他们拼命。”
“跟他们拼了!”
“滚蛋,拼什么命,快回屋睡去。就算想让你们去办事,也得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道,一直见所有人都回了屋,才将房门关上。
他扭过头,招儿正坐在床边等着他。
他走了过去:“快睡吧。”
招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吴阁老每日寅时就起了。
洗漱完吃过早饭,又穿上自己的朝服,坐上他那顶绿呢官轿,总之在卯时前是一定要到午门的,数十年如一日。
早朝在卯时,等下了朝也是近巳时了,这个时候嘉成帝一般会留几位阁老议事。等议完事回到紫禁城南城根下的内阁大堂,差不多是午时前后。
所以当吴阁老听说该找的人没找到,已经是中午了。
在内阁里,吴阁老的地位是崇高的,到底是次辅,也就低了首辅一头。
不过现如今的内阁,吴阁老占了大势,俱因徐阁老实在太年迈了。七十多的人,按理说早就该乞了骸骨回乡养老,偏偏这老货贪恋权势不愿让位。
今儿在陛下面前,徐阁老又给了吴阁老一记软骨头,他这会儿心里正窝火着。听见身边人来禀,该找的人没找到,当即就砸了手里的茶盏。
这声脆响,在本来就不大的内阁大堂里显得极为响亮。
吴阁老这才反应过来,斥道:“让你泡个茶都能打翻,笨手笨脚的!”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再去找,京城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向他禀事的人,忙连连点头:“大人别生气,小的再去给您泡一盏。”
门外,沈学和杨崇华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各自端着茶盏回到自己的值房中。
值房里,吴阁老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居然跑了?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扬眉吐气。
可扬眉吐气的只有那些许人,更多的却是落第之人。
这些落了第的举子,有的当即就返乡了,有些囊中宽裕的则是留下等着看四月殿试。好不容易进京赶考一次,虽是自己落了第,可不见到新科状元,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就好像吃饺子没有醋,总觉得差了一味儿。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是会留下的,等过了四月殿试才会走。
最近京城里十分热闹,这热闹有考中了的喜悦庆贺,没考中的也不会亏待了自己,而最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则是一件事。
有流言说这次春闱之所以许多人会落第,俱因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这可不是小事,而是牵扯到科举舞弊的大事。
尤其人们历来都喜欢过于高估自己,总觉得别人中了,自己没中,是考官瞎了眼,是自己运气不好。总而言之,责任绝对不是在自身,而是在别人。
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之前便有流言说,王秀和杨广志之所以会落第,俱是因为庄家的买通,让人们更是笃信。虽不敢大声嚷出来,可这消息在私下里却流传得极快。
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
可相信的占多数。这出自于对五大才子能力的笃信,若是一人不中也罢,两人都落了,不是正应了流言里所说,但凡被押注押多的人,大多都落了第。
无数人去寻找真相,纷纷通过之前对赔率的回忆以及放榜的结果,来进行种种揣测。每天都有人说谁谁谁落了第,而当初押他中的人确实不少。
可到底是怎么个不少法,谁也说不出具体,反正就是不少。
而这种不少越来越多,及至汇集成一股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又是一日清晨,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安静的棋盘大街正走着一个人,此人年纪很轻,穿一身举人服,身形挺拔如竹,步履不疾不徐。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似是闲庭若步。
这棋盘大街的两侧俱是府部衙署所在,一般平民老百姓是不会到此处来的,可见此人形容相貌,旁人只当他是前来哪个衙署办事,顶多只是侧目一二,并未过多在意。
且这里并不禁止人前来的,可谁曾想此人竟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午门前。
乾清宫,御书房里。
嘉成帝正在和几位大臣议事,忽然一阵沉闷的鼓声响起了。
这鼓声极为怪异,乍一听去不显,却是震人心魂,就好像是在人心坎里敲着也似。
“咚、咚、咚、咚、咚……”
“这是?”嘉成帝疑惑地抬起头。
下面数位大臣都是面面相觑,甚至一旁服侍的内侍们也是面面相觑。
“咚、咚、咚……”
最后还是嘉成帝想起来了,他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望着外面。
“这是——登闻鼓响了?”
第142章
登闻鼓,又名敢谏之鼓,伸冤之鼓。
始于西晋,盛于唐,其后各朝各代皆设登闻鼓。
到了宋朝年间,甚至设下登闻鼓院,受理吏民申诉之状。及至前朝,明太祖亲设登闻鼓,并派有专人管理,一但有冤民申诉,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
每朝每代的皇帝设登闻鼓,初衷都是好的,可最终都会流于形式。
这其中原因太多,宋朝年间甚至发生过老百姓丢了猪,敲响登闻鼓,让皇帝帮其找猪的。可见一斑!
及至前朝更新庶政,言路大开,又设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通政使司,登闻鼓渐渐为人所淡忘。到大昌建朝以来,那登闻鼓虽还是沿袭前朝设于午门外,却并无专人管理,只是守着午门的禁卫军会定时派人打扫。
每天从午门进进出出的官员数不胜数,这登闻鼓不过就是个摆设。
可今日这摆设,却被人敲响了。
……
如今立在午门外的登闻鼓,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原本朱红色的鼓身已经褪色成了深褐色,而鼓皮也从浅黄变成了灰白。可它依旧立在那儿,见证了前朝的灭亡,见证了大昌的建立,见证了历代君王的生与死,也见证了这座百年帝都的风云变幻。
在那梦里,薛庭儴就像许多官员那样,从没有正式过这面饱受岁月沧桑的大鼓,可他今日看得很仔细。
他,其实本不想如此的。
识时务,懂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并不是自我勉励之词,不过是自我安慰之语。
蝼蚁尚且贪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聪明,那是蠢。
这与薛庭儴的理念不合。其实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的思想、心性、处事,许多都受到了影响。
也许之前确实憋屈,可薛庭儴并不以为然,不是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吗?
可这些想法却在一夕之间通通变了。
薛庭儴想起了毛八斗李大田担忧的眼神,想起老师紧皱的眉头,想起陈坚欲言又止的愧疚,想起了洪氏的那句连累,还想起了招儿明明担忧不已,却依旧强笑佯装无事的模样……
他,薛庭儴,出身微寒,不过是个乡下小子。
拜师于林邈,习得经义。
于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后连斩府试、院试案首,为秀才。
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一战成名。无奈适逢祖父过世,归家守孝一载。建族学,立功名旗,光宗耀祖,薛姓一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嘉成九年二月,遇恩科赴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还有人想让他死。
站在这面大鼓前,一瞬间无数的念头从薛庭儴脑海中划过,终于定格在数年前沈三与他的一场对话。
“这书上,可有你想得到的东西?”
他是这样答:“功名、利禄、财富、权势。”
……
“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
那时候他踌躇满志,野心勃勃,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安稳,也许是身边太多的温情存在,让他眷念、不舍。
薛庭儴想起一句话——
如果老天不给你路走,你该如何?
那就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
他伸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
这时,有一名禁卫军跑过来,道:“你这举子,到底想做甚?”
薛庭儴低头看着鼓槌,半晌才抬头看向此人:“你想阻我?”
随着这句话道出,他气势顿变,若说之前不过是个有些年轻的举子,此时看起来却像……
这名守宫门的禁军侍卫一时竟有些恍不过神来,感觉自己竟像似看见了一位屹立朝堂多年,抬手呼风唤雨的重臣。
一阵冷风吹来,他为自己的错觉感到羞愧,当即厉色道:“你可知这鼓非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
薛庭儴朗声一笑:“然!”随即便高举鼓槌,击响巨鼓。
“咚、咚咚……”
这鼓声极为怪异,临在近处,却不觉声响,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一突一突地跳。
一队禁卫军听见动静从宫门处跑过来,站在鼓旁的禁卫军看了看同伴,又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耳中有阵阵持续的鸣响,而他竟没办法说话。
“咚、咚咚……”
乾清宫,御书房,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看着外面:“这是——登闻鼓?”
“咚、咚咚……”
内阁大堂中,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还没坐下,就听见了这一阵鼓声。
他听得心烦气躁,下意识问道:“有人在外面敲鼓?”
司直郎何游站在外面毕恭毕敬地答:“下官并不知是何人击鼓,下官这便出去看看。”
这时,杨崇华从值房里走出来,道:“别去看了,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
不光何游愣住了,值房里的吴阁老也愣住了。
……
同时听见鼓声的,还有位于棋盘大街上的各个府部衙署里的官员。
他们俱是一头雾水的,自打嘉成帝登基以来,这登闻鼓还没响过,许多人都极为陌生。
直到有那年岁比较大的官员,告知他们这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他们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
这鼓声传得很远,几乎整个内城都能听见,甚至外城也隐隐能听见。
“咚、咚咚……”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登闻鼓被敲响了。
这是谁?
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浮起这句话。
……
状元楼里,李大田正同数名士子一起骂着考官无眼,天道不公。
会馆里,毛八斗正与人夸夸其谈。
听到鼓声,旁人不解,两人心里却是一沉。
有人从门外经过,边跑边喊:“有人敲了登闻鼓,这是要告御状啊。”
还有人说:“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个举子,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还有高升、周郴他们,都没有闲下。
关于登闻鼓被人敲响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甚至有那好事之人说要去看看。无数人涌向棋盘大街。
……
一身男装的招儿,捂着嘴看着远处那背着身,正奋力擂着大鼓的人。
薛庭儴不让她跟,是她将弘儿托付给了薛桃儿,私下里偷偷跑出来的。她见他一路行来,尾随至此,却不敢走上去,怕坏了他的事,心中的所有担忧此时都化为了泪水。
她想起毛八斗和李大田所言,登闻鼓非一般事不能击响,一旦响了,皇帝必须上朝,为了避免有人故意闹事,面圣之前,击响登闻鼓之人要受廷杖三十,以示确实有军国大务或是极大冤情。
廷杖三十,这是要去了半条人命!
……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了。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道:“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及通政使司官员,和各位阁老去太和门。”
“是。”
棋盘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午门前偌大的广场已经聚满了人。越来越多的禁卫军从宫门里跑出来,排成几队挡着这些人,不让他们上前。
几乎是一瞬间,午门这里就变成了嘈杂的菜市口。
而薛庭儴已经击累了,搁下鼓槌,就在鼓架旁边席地而坐下来。
有好事之人问道:“那举子,到底有何冤屈竟来敲响了登闻鼓。”
没有人答他,人群里议论纷纷,已经有很多人将此事与之前流传的小道消息挂上钩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数名内侍模样打扮的太监急急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身着一身紫色团花团领衫的太监,腰系玉带,一看品级就不低。
“是谁敲响了登闻鼓。”
“回郑公公的话,正是此人。”那名一直守着薛庭儴的禁军侍卫道。
郑公公看向他,道:“你有何冤情?”
此时薛庭儴已经站了起来,并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学生自有冤情,不过此事当是面圣之时才会讲。”
郑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骂道:“瞎了你这举子的狗眼,我们郑总管乃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也是内侍监的总管。当着郑总管不能说,你还想当着谁说?”
郑公公喝止了他,转头对薛庭儴却是十分和颜悦色:“看你年岁不大,却已经中了举,算得上是少年英雄。你不要怕,咱家乃是当今身边侍候的人,是陛下吩咐咱家特意来看看的,就是怕有人刻意为难你。你若是有什么冤情,可直接告知,你应该知晓登闻鼓的规矩,陛下日理万机,可不能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