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最狠的莫过于捧杀。
“就不提这禄米如何,薛大人,若是本官没弄错,那泰隆票号乃是你妻舅的生意,你在户部任堂官,该是户部给众官发的俸禄,你让一个票号出面,难道这就不是徇私?”茅文浩道。
又是一计重锤砸在薛庭儴的身上。
随着这句话,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一身绯色官袍的年轻人身上。
到底是年轻了,也许适合除旧布新,可到底还太稚嫩了。
京官和外官不同,在外做官,天高皇帝远,无人掣肘。在京里当官,上面下面四面八方,多少在外面风光至极的封疆大吏,回到京城以后老实做人。皆因这京城里的水太深,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众身着绯色的官员,俱是目露怜悯的看着薛庭儴。这其中还有一人,正是林邈,他目光闪烁,却是欲言又止,到最后含在嘴里的那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何为徇私?何为不徇私?”
薛庭儴目光沉凝地看着茅文浩,又去看诸官:“只要是利国利民者,微臣就不认为这是徇私!世人皆知,为官者须正德,要以民为先。位高如陛下也说,天子不与百姓争利,种粮食不易,不用太过较真。在此,微臣有几句话想说,还望陛下恕微臣冒犯之罪。”
“说。”
薛庭儴一鞠之后,方直起腰来,说道:“陛下太爱护百姓,国库虚空那几年,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不愿与民争利,不愿多征赋税。彼时,臣虽是没有入朝为官,不过是个莘莘学子,也总是听闻老百姓说,皇帝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
“但须知百姓是民,官也是民。以一个八品京官来算,月禄米十二石,折合为银是十二两。这些银两以一家三口数,要承担所有人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如果节衣缩食,也将将够用罢了,却攒不下任何剩余。但前提只是一家三口,试问哪位京官家中就三口人?
他顿了一下,忽然面向茅文浩,问道:“茅大人,你家中几口人?”
茅文浩一愣,下意识道:“本官家中五口人,有老母一人,妻一,子女二。”说着,他挺直了腰杆,京中像他这么清廉如水的,大抵没有几个。
薛庭儴点了点头:“那请问茅大人,您的俸禄可是够用?”
“这——”哪怕滚刀肉如茅文浩,也不敢当着嘉成帝面说俸禄不够用,人都快要穷死了。
可他也说不出够用的话,只能黑着脸瞪着薛庭儴。
不过就他这种表现,是个人也能看出其意思。
薛庭儴也没有理他,继续道:“微臣如此计算,是基于禄米折换成银两。如若还是按照禄米来发,现如今一等粮每石大概在一两一二左右,就按一两为数。而二等粮、三等粮的价钱,却是要折半再折半。如果拿着这种粮出去卖掉换银,能换银几许?用换来的银去购买其他生活所需,又能换来多少?”
“茅大人,本官听闻您家中无下人,每次户部发放俸禄,都是您亲自前去领。为此,没少和户部吏役发生口舌之争。茅大人,下官还是想问您之前那个问题,您的俸禄的可是够用?每次所发的禄米拿去兜售是否能养活一家人?”
这连着两个问题,问得茅文浩是面色大变。
他并不蠢,自然明白薛庭儴的意思。
若说够用,此事传闻出去,就是他趋炎附势,是时举朝上下都会痛骂他。
众口铄金。别看他平时骂别人痛快,轮到他人骂他,自然是不愿的,尤其是这种骂名。
可若说不够用,等于是站在薛庭儴这一边,是时得罪的岂是一两个朝臣。
茅文浩并不蠢,若是蠢,也不会得罪了那么多朝臣的情况下,还能安安稳稳继续做他的监察御史。
他十分清楚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
一时间,他是冷汗直流,竟说不出话来。
“茅大人,这个问题难道很难回答?”
茅文浩现在恨不得把薛庭儴给扔出乾清宫,同时更是深恨自己为了名头,竟是惹上这个祖宗。
“茅文浩,朕从来欣赏你敢言人不敢言,怎么今日……”
茅文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的话,臣的俸禄不够用,若是折算为银还好,若是只发禄米的那一季,下官一家人要节衣缩食,并需找友人拆借,才能度日。”
话既出口,似乎也没什么顾虑了,再加上茅文浩早就对此事积怨在心,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也不怕什么。
“那些恶吏往禄米里掺杂砂石,为此臣与他们争吵过多次。且他们见人下菜碟,不同人发的米也不一样,诸如像臣这种人憎鬼厌之辈,抑或是位卑言小之人,发的就是那最差一等米。可臣食君之禄,替君分忧,身为监察御史,当敢言人不敢言,不能因为惧怕恶势力,就紧闭了嘴,做那睁眼瞎之人……”
茅文浩越说越悲愤,竟是说着说着,就伏地大哭了起来。
薛庭儴也就借着机会道:“此乃微臣革故鼎新之本意。既然发粮发银都可,不如发银,众官才能得到实惠。至于为何不从户部发放,而是‘徇私’找了泰隆票号,一来是受了吾妻之启发,二来也是为了给户部减轻负担。”
“你妻,这又和你那妻子有何关系?”正想发怒的嘉成帝,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微臣出身微寒,当年微臣之妻为了供微臣念书,做了些小生意用以养家糊口,才会有之后微臣蒙陛下圣恩,点为状元。这些年生意一直未停,臣做官做到哪儿,她的生意便做到哪儿,是兴趣所致,也是她心知做官俸禄之微薄,不足以撑起整个家。
“她是个乡下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百姓苦,当官的不能从百姓身上捞银子。所以这些年说来惭愧,臣虽居于高官之位,吃喝花用却全是我妻所挣。微臣心中惭愧,每每有闲也帮她看一二账本,免不了就生意之事与她商议……
“她曾困顿于生意天南地北,不能面面俱到,若是其他也就罢,若管事的从中亏空银两,她却不能察觉,不是舍本逐末?经过一番摸索,也找出两全之法,那就是用两班不同制度下的人互相监督。”
薛庭儴停顿了下,待嘉成帝吸收完这些讯息,才又继续道:“微臣这次之所以会安排泰隆票号代之,就是基于这种考虑。当然,可能会有人说,既然米粮不行,可发银。但需知银两还有成色之分,若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以次充好,官员们有所顾忌,还是陛下居于皇城,却根本不知皇城根下发生的事。
“至于可寻其他票号,为何偏偏寻了泰隆?臣以为举贤不避亲,微臣信任微臣之妻,所以便找了泰隆。就如同陛下信任诸位堂官诸位大人,将天下之重负托于众人之手一样。还请,陛下明鉴。”
说完,他叩首在地,再是不言。
第248章
殿中一片寂静。
突然,一个声音在龙座上炸响。
“好一个举贤不避亲!好一个赤诚相待!好一个还是朕居于皇城,却根本不知皇城根下发生的事!好,很好!”
嘉成帝一下一下的用大掌拍着腿,冷笑着环视众人:“你们来说说,你们可是对得起朕的信任?!”
太监们是最先跪下的,然后大臣们一个个都跪下了。
“陛下,臣有愧。”杨崇华跪在最前面,俯趴在地上道:“臣作为户部尚书,下面发生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臣有失察之嫌。”
彭俊毅跟随其后:“陛下,臣有罪。部堂大人忙于内阁之事,户部一些事物都是微臣看着。可为官员发放俸禄之事,之前是由原户部右侍郎方大人所管,臣着实不知。”
“方大人?可是方安贤?”嘉成帝问。
彭俊毅道:“正是此人。”
这方安贤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去年因吴阁老的案子被牵扯落马,嘉成帝念他一把年纪也不容易,就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若是早知道还有这一出,估计嘉成帝杀他的心都有了。
如今人已被流放,大昌也没有罚了一次不解恨再罚之理,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那方安贤,到底跟这贪了下面的禄米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如今人不在,自然成了无头公案。
其实都知晓事情没这么简单,若只是一个方安贤,至于让那些低阶官员敢怒不敢言?
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却是不能说,包括薛庭儴都没说,似乎并不能洞悉其间内情。
“你那妻子也是个好的,一个乡下的妇人都知百姓疾苦,当官的不能从百姓身上捞银子,那些贪官蠹役们难道就不知这个理?连个妇道人家都不如,你们说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陛下息怒。”
嘉成帝骂了几句,大抵也因薛庭儴之前的所言,没有像以前那样穷追猛打。
此时,薛庭儴又道:“臣还有事要奏。”
一听这还有事要奏,杨崇华和彭俊毅的眉心当即一跳。
“你说。”
“臣之所以会选泰隆票号代发俸禄,还有一因。票号本就是做各地汇兑的生意,他们在各地皆设有分号,朝廷每年押解税银上京,人力物力所耗甚大,朝廷完全可以通过票号进行汇兑。这样一来,既给朝廷节省了人力物力,也可避免掉火耗之损失。”
听到这火耗两字,殿中一众官员俱都心惊肉跳起来。
这厮他可真敢,竟敢去动火耗。
所谓火耗顾名思义,指的是朝廷收缴税银时,因百姓所缴之银皆是零碎,这些碎银经过融化铸为银锭时产生的耗羡。
其实还是与赋税有关,历朝历代赋税对朝廷来说,都是一项大难题。
而关于赋税如何收,怎么收,也是不停地根据时局变换。只拿前朝来说,前朝起初是只收粮食,不收银钱,后一位叫做张居正的首辅施行一条鞭之法,改为收取税银。
这样一来,既能节省输送储存之费,不经保甲粮长之人代办征解,也可免除侵蚀分款之弊。
法子虽好,却还是有弊端的,此法最终被废弃。
及至到了大昌,大昌沿袭前朝,还是以谷粟实物为主,偶有折银。而这交上来的银子,便需各地县衙融铸为银锭,才能押解上京。
碎银融化必然产生折耗,这折耗不可能让地方官员自己承担,于是便被分摊到百姓头上。
也就是说百姓除了缴自己该缴的税,还需多交一定比例的火耗钱,有的甚至要多收两三成,这钱自然就饱了贪官的私囊。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十万雪花银中,有多数都是生在这火耗之上。
这也是为何税粮年年降低的原因之一,百姓上交税银才能捞到银子,下面的县官知府自然愿意百姓是缴银子的。
这件事嘉成帝并不是不知,所以他登基之后,便提出过将火耗归公之法。可惜彼时国库里穷得叮当响,就算嘉成帝想慷慨,也慷慨不起来啊。
于是便只能不了了之。
近两年嘉成帝倒也提过这事,可惜一直受阻,如果薛庭儴所言能成真,这可不失为一个利国利民的好法子。
“薛爱卿所言可是真?那朕就不解了,这火耗乃无法避免之损耗,若把碎银交给泰隆票号,泰隆票号利用自己的法子押解上京,并进行通兑。难道这火耗由他们自己承担不成?”
“这——”薛庭儴顿了下,含笑地环视了一眼几位阁老,才又垂下眼帘道:“回陛下,票号做的便是通兑的买卖,自然有其法子将火耗的损失降低到最低。至于那点微末损失,天下商人无不以成为皇商为之骄傲,能为朝廷办事,这是最至高无上的尊荣,自然不会去斤斤计较这些。”
说着,他露出汗颜之色:“也是微臣徇私了,才会厚颜说出这些话。”
到此时此地,一众阁臣们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们作为上位者,这火耗之事本就与他们干系不大,就算下面人捞了银子是孝敬上峰。可有没有火耗,该孝敬的还是在孝敬,不会损失分毫。
现在明摆着这薛庭儴是有备而来,又有嘉成帝在上面递梯子,自然是能少一事是一事。
要知道如今内阁可不像以前,是铁板一块。就算真吵着阻拦,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
他愿意去得罪所有官员,就让他去得罪,总有一日坑得是自己。有人忍不住这样恶意想着。
不过到了现在,已经没人再抱着之前的念头,去小觑这个年轻人。
年纪倒是轻,装腔作势、心智手腕皆是不差。吴墉败在他手上,看来也不是之前许多人所想,全靠着运气。
“……过了五月,应该会有一批税银押解上京,此事交由你去办,由你全权统筹,户部从旁协助,不要让朕失望……”
这边各有心思,那边君臣二人已经就此事议上了。
听了嘉成帝所说这话,几位大臣俱是心中苦笑。就算想反对,这也没给他们机会。
“臣还有一事要说。”
“还有事?说。”
“陛下爱民如子,百姓是民,官员也是民。官员俸禄微薄,又要维持为官的体面,臣当年外放为县官,衣食住行,乃至车马轿夫、师爷、杂役,除过朝廷供给外,都需自己承担。不怕陛下笑话,当年刚到定海时,还被拙荆笑话年俸不够请个师爷。所以臣请奏陛下为诸官加俸。”
“加俸?”嘉成帝喃喃了一句,意味不明。
下面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一番,继续保持默不作声。
“陛下,俸禄不够养家糊口,贪墨些许还能理解,可若是俸禄足够,还是贪,那就……”
剩下的话,薛庭儴没有说完,嘉成帝却是眼光一亮。
他沉吟了下:“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各有公务,此事留待明日早朝再议。你等都退下吧。”
恭恭敬敬对嘉成帝行礼后,这些高官们才鱼贯退出。
无人与薛庭儴同行,也就茅文浩缀在其身后不远处。
快走到宫门处,茅文浩快了几步:“薛大人,你可是害惨了老夫。”
这话所谓何来?
不过经过之前那一出,薛庭儴也看出这茅文浩是个妙人。遂一笑道:“茅大人该是感激本官才是。”
“老夫为何要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