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想了一瞬,又或者几瞬,他笑得十分复杂道:“小子想讲一个故事。”
“讲吧。”
于是,薛庭儴就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他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组织而来,可能这其中还夹杂着他的些许隐晦的情绪,也因此他讲得格外投入,也很惆怅。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乡间少年,从小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田野之间。也许日子过得称不上富足,但有父有母,有疼爱他的祖母,所以也是十分幸福的。
这种生活直至他到了懂事的时候,虽是贫穷但疼爱他的父母,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该是永远当一个泥腿子,永远的脸朝黄土背朝天。自己的儿子是那么聪明伶俐,他该有个好前途,哪怕不能光宗耀祖,可以像邻村的那个读书人一样,开一家私塾,教书育人,也总是好的。
于是他的父母拿着多年的积蓄,送他去村塾里开了蒙,自此开启了他与书为伴的生涯。
一个农家子读书有多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舍不得费笔墨,心疼父母炎炎夏日还要去乡间劳作,而自己却安然地坐在屋中读书。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埋怨那些书,如果不是它们,他完全不会这么愧疚与无力。他可以帮着父母劳作,一家人还可以像以前那样。
书简直就是万恶的本源,他厌恶它,却又为它着迷。
可是很快他又抛弃了这种无用的想法,家里为了供他念书,已经花了很多银钱,他不能让这些银钱都打了水漂,所以只能继续读下去。
他终于从一个幼童,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知书达理,在村里也算是个体面人了,可这些远远不够,村塾里的先生已经没办法教他了,他需要去更好的学馆里,才能达到更高的层次。这一次他的父母还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他,为了送他去那间他们所知道的最好的学馆,他们甚至卖了家里的地。
就这样,背负着全家人期望的他,来到那间曾经让他憧憬不已的学馆。
而这所学馆,远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他穷,所以他的衣裳上永远打着补丁,生平以来最好的衣裳就是那件家里花了大价钱,却又由学馆近乎施舍的发给他的那身学子衫。
这身学子衫藏去了他所有的卑微和胆怯,他就像是一只蜗牛那样,坚定地、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目标爬去。若是途中有暴风骤雨,他会下意识地缩回那层并不坚固的壳中,直到外面风平浪静,再小心翼翼出来,继续往前爬。
可是很显然这个世道是十分无情的,这所学馆恶习成风,因为打从根子里就藏着功利,所以学生们也是那么的功利。他们鄙视贫穷,瞧不起弱者,他们逢迎那些富家子弟,扭头又来欺负那些好欺负的同窗。
而最为恶劣的事那些养尊处优,视人命如草芥的富家子。他们拿他当做乐子取笑,心情好了只是取笑,心情不好就是拳脚相加。
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他背负了家里所有期望而来,他只能忍耐,然后终有一日昂首挺胸地离开这里。
可很显然他低估了人性的可怕,他送了自己的命。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
静,此时只有宁静笼罩这处空间,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突然有人在笑,轻轻地笑,似乎十分轻松,又似乎沉重到难以负荷。隐隐也有人在哭,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让人不忍耳闻。
人群里,招儿捂着嘴巴,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毛八斗、李大田、陈坚,都是面露复杂之色,双目湿润。
还有一处,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隐藏在人后,泪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脸颊。
“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沈复的声音有些恍惚。
薛庭儴止住了笑,点了点头。
“为何之前不讲?”
为何不讲?还用说吗?
沈复看着这个立在这威严肃穆的公堂上,显得有些单薄有些瘦弱的少年。
其实少年比想象中更勇敢,他用人想不到的方式力挽狂澜,挽回了整个局面,挽回了自己的老师和同窗。
他是有一些小聪明的,所以他之前用那种近乎哗众取宠似的方式,和胡县令一问一答。所以他事事妥帖,照全的所有人的颜面,除了那个必须拿出来当靶子的高有志。也许让他选择,可能连高有志,他也不想得罪。
因为他是那么的弱小,一个农家子弟,他又有什么能力去和堂堂的一县之尊,和湖阳乡第一学馆的馆主,和首富孙家作对呢。这些人随便站出来一个,也足够碾死他了。
可他还是来了,小心翼翼地救出自己的老师和同窗,却又不会使事情太糟糕。
只可惜自己太不识趣,戳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局面。
沈复的眼神怜悯中带着欣赏,甚至感叹,十分复杂。薛庭儴只用看到这眼神,就知道沈三又想多了。
对方确实想多了,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哪怕他前一刻还在唏嘘感叹,还在怜悯清河里可能还有无数个‘孙河’,可后一刻他永远谋得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至于这一次为何会改变初衷?
谁叫这沈三如此不识趣!
“我好像坏了你的事。”地位崇高的人说话做事永远的是这么毫无顾忌,沈复啊沈复,你就不看看旁边的人?
薛庭儴眨了眨眼,配合着他白净斯文的脸,格外有一种无辜感。
“三公子此言何解?”
沈复哂然一笑,站了起来:“既然你不懂那就算了。”顿了下,他又道:“我能问一下,那孙河是怎么死的吗?”
“我是否可以不说?”
沈复叹了一口气:“既然不想说就算了。我很欣赏你,有了空闲可以来沈家做客,是时报上沈复的大名,自然有人引你来见我。”
之后,不等薛庭儴说话,他越过他拍拍他的肩膀就走了。随同他一起来的随从,也连忙跟随而上。
此时堂中早已是一片大乱,孙氏夫妻二人哭得死去活来,而那瘫倒在地的高有志和孙鹤,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
薛庭儴突然有一种厌烦感,他看向首位上显得有些慌乱的胡县令:“县尊大人,不知小子和小子的老师及同窗,是否可以走了?”
“可、可!”
得到答复,薛庭儴没再去看其他人,就上前扶着林邈,领头往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县衙大门,那身后的一切喧嚷似乎才终于淡了些。
薛庭儴露出一笑,正想对林邈等人说话,突然一个人扑了过来,抱着他就嚎嚎大哭起来。
“狗儿,你说,是不是你来镇上上学,也被人那么欺负了。你跟姐说,是谁欺负了你,姐帮你揍他!”
招儿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丑得简直不能看,薛庭儴的心却是突然落到了实处,有一种踏实感。
此时他再一次庆幸,孙河的事没有让她知晓,不然还不知她会想到什么。
“你想到哪儿去了。”
清远学馆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些之前离馆回家的学生也都纷纷回来了。
林邈和孟莫两位先生并没有多说什么,似乎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只有那些许学生颇有怨言,但碍于先生和馆主,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和祥和,有时候薛庭儴也会想,也许林邈和两位先生的气场本就是如此,以至于在清远学馆读书的学生,格外有一种安宁感。
至于各人心中有没有羞愧,可是有遗憾,不管怎么,这都是每个人的沉淀。而一个人的生命就是由这一点一点的沉淀积攒而来,对也好,错也罢,一切都将随风散去,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面前的那条路。
这条路由自己走,每一步都将由自己来负责。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林邈此人是真正的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若是换做以前,薛庭儴是十分不喜欢这种人的,可经历了这一切,又格外得到了一些其他的体会。
因为在安适悠闲的同时,他看到了那些同窗脸上的羞愧,也许他们会变好,会一点点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其实转念想想,十多岁的少年,又有哪个能真正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那次回来后,毛八斗还曾担忧地说,怕胡县令会不会报复薛庭儴让他丢了大脸。薛庭儴解释再三,都不能让他理解因为借了沈三公子的势,哪怕那几人再怎么恨他,至少表面上是不敢如何的。
而事情似乎就是这样,胡县令以雷厉风行的速度收监了高有志和孙鹤,清河学馆树倒猢狲散,这几日每天都有学生的家人闹上门。
缴了那么些银子,如今学馆却要关门了,任是谁都无法安适,毕竟普通人家的子弟还要占多数。
而在这一次的事当中,林邈作为馆主,对学生不放弃,宁愿陪同入狱,也要护着学生的事,被老百姓广为流传,于是前来清远求学的学生暴增。
这大抵是以前孟莫两位先生最想看到的画面,可真当这种情况发生,他们才发现什么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胡连申突然被县衙里的人带走了。
第65章
这件事在清远学馆引起轰动,有学生当时追问不止,后来从衙役透露的只字片语中得来,竟是和孙河之死的案子有关。
自此,那个打从这件事发生后,就一直在学生们口中存在的内鬼终于曝光了。
竟然是胡连申。
其实早在之前就有人怀疑胡连申,只是当时事发突然,几个当时参与斗文的学生都被拘了起来。大家交流受阻,自然一些脉络不太清晰,但当日有学生知晓,胡连申其实也应该去的,却是因腹泻未能成行。
后来,这一趟去了的学生俱都遭受牢狱之灾,唯独胡连申侥幸逃过。看似运气极佳,可有时候,运气太好也容易引来人的猜忌。
一时间学馆中议论纷纷,而孙河之死的脉络似乎又清楚了许多。
有学生进行了一个归纳总结,事情大致的方向应该是这样的——
孙河因为名字和孙鹤有些像似,所以甫入学馆就遭来富家子弟孙鹤的敌视。可姓名是父母给的,总不至于与人有些相似就改了。因为有此事在前,又因家境贫困,孙河在学中饱受冷眼和欺辱。而孙鹤乃是那一众富家子弟之首,他厌恶孙河,自然有人帮他出气。所以孙河应该是一直被他们欺辱的,本就是当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谁曾想在最后一次中孙河竟然死了。
闹出人命了,可不是什么小事,孙鹤告知了父母,而富商孙家又找上高有志。高有志临机一动,上演了一出栽赃嫁祸的戏码。这时候内鬼就起了作用,没有内鬼从中穿针引线,两馆的学生也不会相约斗文。
经过某些知道内情的学生透露,这场斗文确实是胡连申发起的,至于胡连申在其中还做了什么没有,谁也不知。
县衙那边到底是怎么处置高有志,乃至孙鹤等人,谁也不知晓,以这些学生们的能力也打听不出来什么。林邈倒是可以打听,可自打回来后,他就不怎么管外面的事了,似乎那些人的下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旁人不知晓林邈到底如何想的,薛庭儴却是心中有几分数,经过这么些事,他这个便宜老师似乎学聪明了一点。
而第一步,就是不该问的不要过问,也不要追根究底。
其实薛庭儴并不在意结果如何,沈三算是一个心中有方正的人,他的故事与其说是讲给别人听的,不如说是讲给沈三的。
当沈三问出孙河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就知道沈三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夏县是沈家的地盘,沈家人怎会允许大后方出这种乱子,而以沈家的能力,也不过随口一句话的事情。
果然没过多久,胡县令离开了夏县。
他的下场如何没人知晓,新来的县令姓徐。徐县令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了清远学馆,对林邈等人表示了一番勉励,又将早已被查封的清河学馆拨给了清远,让其扩充学馆内部建筑,以解学馆空间有限,而不能广收学生之苦。
他还专门让人叫来了薛庭儴,见了之后也并未表现出另眼相看,不过在临行之前说了句:“英雄出少年,好好念书,争取早日下场。”
别看这话平淡无奇,其实这几乎已经算是在下一次的县试中,给薛庭儴留了位置,至少一个童生是稳稳当当的。
薛庭儴心知肚明,却是处之泰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孙河之死案终于淡出人眼底。倒是有人好奇私下问过薛庭儴,那孙河到底是怎么死的,可薛庭儴从来讳莫如深。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问了。
这日,林邈将薛庭儴叫来斋舍。
林邈的脸色有些不好,比平常要黑那么一点点。
薛庭儴在下面偷眼端详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这确实是怒气。难道说是最近太忙,所以才会恼成这样。
他在下面胡思乱想,上面林邈也在看他,被气笑了。
“看什么?”
“我看老师最近似乎年轻了不少,格外有朝气。”这破孩子和毛八斗混久了,人也变得油嘴滑舌的,若是换做以前,薛庭儴可说不出这种话。
林邈清了清嗓子,道:“老师没听你少叫,却也没见你拜师,你这是叫的哪门子老师?!”
薛庭儴一愣,这是暗示他赶紧行了拜师礼?
他嘿嘿一笑:“老师,我这就去抓紧了办。”说完,就连忙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林邈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拜师礼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林邈并不是那种注重金银的人,薛庭儴也向陈老板打听过,林邈并无什么喜好。左思右想一番,薛庭儴打算还是一切从简,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寓意。
拜师六礼是不能少的,这是古早就传下的老规矩。需得有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等,薛庭儴另又准备了两坛子好酒,这酒是他临时兴起买来凑数的。
看着这么简陋的拜师礼,招儿有些局促,总觉得太过随意了。可让她说出买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最后只能听了薛庭儴的。
带着这些东西,薛庭儴拜访了林家。
其实说是林家,不过是位于学馆西北处的一栋小宅子。宅子两面开门,从后面可以进入学馆,在正面也有门脸朝外。薛庭儴早就知道老师家室简单,只有一妻一女。
师母陶氏是个十分温柔内秀的女子,看外貌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独女林嫣然今年十七,长相随了陶氏,娴静柔婉。
薛庭儴来的时候,林家刚吃完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