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一走, 院儿里便又恢复了热闹。
只是灵月再同王夫人说话时, 便觉得胸中好一阵压抑了。
黛玉跨进门。
正殿中供奉着的正是三清的塑像。
黛玉并不大信佛道, 但却心有敬畏。她弯腰拜过,此时宣通道长便伸手从那三清座下抽出一管竹节,转身递到了黛玉的手中。
“这便是那符了?”黛玉问。
“正是。”宣通道长微微颔首,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看黛玉, 而是看向了站在门外的人。
和珅站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进了道观,他瞧上去都多了丝方外之人的仙气。
宣通道长望着和珅,压下心中的感慨,随即又笑着对黛玉道:“女善人切记,不得轻易将之打开,不然便失了效了。”
黛玉笑着将那竹节在掌心翻来覆去:“还有这样的讲究?”
宣通道长点头。
“那我便依道长所言。”说罢,黛玉将那竹节放入了随身的香囊中。
那竹节中心是掏空的,里头塞了符纸。形状小巧,便于随身携带。
宣通道长的目光在那竹节上打了个转儿,随后便看向了门外的和珅:“和侍郎也要求个符吗?”
黛玉这才知道和珅也跟上来了。
她转头去看。
便见和珅唇微动:“求。”
说罢,和珅走进门来,在黛玉身边站定,也拜了拜三清。
惜春躲在黛玉身边,小心地打量着和珅。
大约是有些畏惧,惜春此刻看上去身量更小了。
宣通道长等到和珅拜完,便也抽出来一个竹节,递给和珅。
和珅随手放入香囊,瞧上去半点也不好奇。
黛玉的目光随他的动作而动,突地一滞。
那香囊瞧上去,怎么有些……怎么有些眼熟呢?
黛玉思绪一动。
这才想起来,是了!这不正是之前交换信物时,她给出去的那个香囊吗?
针线还略见粗糙。
上面的花纹更是实在简单。
并且也不大像是男子佩的,咋一看,还像是女子佩的。
黛玉先是微瞪大眼,随后更忍不住红了下脸。
早知晓他竟然这样随身佩戴,便该做个更好些的才是。
此时宣通道长看向惜春,问:“女善人也要求一道符吗?”
惜春摇摇头,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抿了下唇,道:“我也能求么?”
宣通道长点头。
惜春这才也拜了三清,得了个竹节。
她没有那样小心,只随手交给丫头入画收了起来。
宣通道长不再出声,他朝和珅躬了躬身,然后便出了大殿。
今日殿中有些冷清。
待他一走,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惜春转头瞧了瞧,殿中青烟袅袅。
除外便是那位和侍郎同林姐姐了。
惜春咬了下唇,还是没有走出门去。她怕,她怕跨出门,万一哪天有谁在背后说了林姐姐的坏话。若她在,自然便叫旁人无话好说。
正在惜春犹豫纠结的时候,她便听见那头和侍郎开口了。
他在对林姐姐说话。
“灵月可还有欺你?”
“她哪里欺得了我。”
和珅淡淡道:“你也不必瞧临安伯府的面子,她若行事张狂,你只管叫李嬷嬷代劳教训她便是。待她嫁到荣国府,临安伯府便也该要走上末路了。无身家作依仗,便也掀不起什么水花了。”
黛玉掩唇一笑:“可她心悦你……”
和珅摇头:“她眼中所见,不过权势地位,与旁人的恭维称赞。更勿论……”
“什么?”
“她在我眼中,不过如脚边尘土,丛中蝼蚁。”
黛玉有些好奇:“那……”
那我呢。
还不待黛玉说出口,和珅便已经又开了口:“你自是天边星辰,水中花。”
黛玉笑出了声,早先灵月留下的那点儿芥蒂,已然消失干净。
等到笑意微敛,黛玉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这些话也能同我说么?”她指的乃是,临安伯府的事。
“这有何妨?”和珅摇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几日,临安伯便该要惶恐了。临安伯夫人若聪明些,便该知道,早些将灵月嫁进荣国府。恐怕,王夫人便不肯要她这个女儿了。”
黛玉暗暗心惊。
一面更忍不住感叹,和珅在京中的地位,果然如旁人传的那样厉害。
连这些事,他也知晓得一清二楚,并且丝毫没有将之当做一桩大事来看。
一个伯府的覆灭,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也这样云淡风轻。
那头惜春也听得睁大了眼。
心底犹如狂风过境。
和侍郎这样利害,日后若他待林姐姐不好,那岂不是也会受更大的罪?
容不得惜春这样想,只她身边常来往之人,不过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人物……自然便头一个,将人先往坏了想。
别说惜春,她身边的丫鬟也吓得缩紧了肩膀,心中暗道,难怪旁人都说,和侍郎是个不大好惹的。
什么君子风度,不过表象罢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兄长可在?”一道清越的少年声在门外响起。
说罢,便有个同样身着白袍,只模样瞧着更见富贵气的少年郎,跨进门来了。
他手里还倒拎着一把折扇。
端的王公贵族公子哥儿的姿态。
但这人又与宝玉大不同。
他身上不见半分脂粉气,反而眉目间略见清朗。
惜春更有些无所适从了,她面上白了白,又将神色做得更冷漠些,这才觉得心安。
“兄长!”那少年又唤了一声。
来人正是和琳,他先是疾步走进门来,随后见了和珅跟前,站了个身段纤瘦的姑娘,和琳心底一惊,忙顿了顿脚步,低下头,躬身,抬手:“见过林姑娘。”
姿态不可谓不恭敬。
和珅见状,被打搅了的不快这才从面上褪去。
他伸手将和琳拉直,道:“这是我那弟弟,和琳。”
黛玉并不是胆怯的性子,她当即便微微探出头,仔细瞧了瞧和琳,随即笑道:“瞧不出幼时的模样了……”
和琳抬头一笑:“都好几年不曾见过了,自然变化大些。”
黛玉如今见了和琳,便立时勾起了姑苏时的回忆,再见他面带笑容,神情真挚,便觉得亲近许多。
再一想,若是将来真入了侍郎府,该是比在荣国府的生活要轻松快活得多。
那头惜春略有些紧张,她低声问:“林姐姐,咱们出来的时辰是不是太长了?”
黛玉回头瞧她,见她脸色都有些白了。
她知道惜春行事小心,最怕闹出不好的事来,便道:“走吧。”
和琳面露可惜,道:“才与林姑娘没说上几句话……”
和珅打了下他的头。
和琳便忙收住了话,转而笑道:“两位姑娘先请。”
惜春松了口气,上来挽住了黛玉的胳膊,同她一并走了出去。
只是走到门边时,黛玉忍不住回了头。
恰巧和珅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相接,黛玉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才说上没几句话,便要分别,心中的愉悦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往上攀爬着。
“去吧。”和珅低声道。
“嗯。”黛玉应了声,这才迈动步子走得更远了些。
待走得远了,黛玉从雪雁捧着的匣子里,取了颗枣给惜春:“尝尝?”
惜春摇头:“这是给姐姐的。”
黛玉塞到她的唇边,低声道:“四妹妹不必如此小心。”
惜春将那枣咬进嘴里,细细咀嚼并不说话。
甜意入口。
好半晌,黛玉才听见她故作轻松地笑道:“若我不生在宁国府便好了,哪怕随意落在一户人家,也都要好。”
黛玉眨了下眼。
她原以为荣国府上的姑娘,该是过得更要好的。
可如今,她竟成了最好的那个。
……
黛玉等人走后,宣通道长便也回来了。
他先拜过了和琳,然后才与和珅道:“恭贺小公子。”既不在人前,宣通道长便也唤回了从前的称呼。
他这声恭贺,既是恭贺和珅刚升了官儿,又是恭贺和珅定了亲。
功名利禄,所慕女子,都已经是他唾手可得的了。
宣通道长都忍不住感慨,当年幸而他看准了人,看准了和珅将来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东西放好了?”和珅突然问。
宣通道长忙点头:“是是,正是您给我的那张,我塞进了竹节里,才递给了林姑娘。”
“嗯。”和珅低低地应了一声。
哪里有什么诸事灵验的符?
不过是借符,传和珅的话罢了。
何况……
宣通道长笑了笑。
哪有比和珅更好的护身符呢?
第五十四章
临安伯府大抵真要迎来末路, 灵月已经有好几日不曾上门来了。
黛玉自然不在意她, 倒是王夫人平时还要念上两句, 像是极为中意这个媳妇。
打从王夫人那里出来,远远的,便见鸳鸯走了过来, 朝她福身道:“林姑娘, 老太太让我来传个话儿, 说是今日晚饭要与林姑娘一同用。”
有李嬷嬷在身边常提点,黛玉如今更能分辨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了。此时听了鸳鸯两句话, 黛玉心下并不觉感动,反而将从前积累下来的祖孙情也都消磨了些去。
黛玉登时便没了兴致。
若外祖母将她看得更重些,便早该让鸳鸯来说话了。
李嬷嬷却悄悄按了按黛玉的手臂, 道:“姑娘左右也无事, 不如便陪着老太太用顿饭。”
黛玉虽心有疑惑,但她知晓李嬷嬷既是和珅安排来的, 便应当不会害她。恐怕是有旁的盘算吧……
黛玉点头应了。
天色渐晚后,黛玉便携了李嬷嬷、紫鹃,往贾母的房里去了。
贾母已有许久不曾好好同黛玉说过话, 待见到黛玉踏进门来, 倒是心下一酸, 颇有些触动。
“玉儿定了亲,反倒是不大爱出门来顽了。”贾母慈爱地看着她,面上还挂着笑意,像是仅在打趣她。
黛玉听了话, 也觉得五味杂陈。
她近来出门的时候,较从前多了不少。又哪里来的不爱出门顽的话?究竟为何不往这里来,外祖母心中应当也是知晓的,如今拿这话来打趣,倒是实在没意思。
也不等黛玉应声,此时李嬷嬷上前一步,笑道:“见过老太太。”
贾母的目光落在了李嬷嬷的身上,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李嬷嬷身上的不同寻常。
那是寻常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嬷嬷。
这便应当是皇后娘娘亲自选下送来的嬷嬷了。贾母想起来,早先贾政便与她说,这个嬷嬷曾经乃是伺候过老太后,实在是个不容怠慢的角色。
贾母便撤去了荣国府的姿态,由鸳鸯扶着坐直了身子,笑着同李嬷嬷说了两句话。
“坐罢。”贾母一指下首的位置,示意李嬷嬷也不必拘礼。
李嬷嬷却动也不动,淡淡道:“姑娘是主,我是仆,焉有姑娘坐着,我也跟着坐下来的道理?”
贾母面色僵了僵,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这位外孙女的身份,是与从前大不同了,这打宫里头来的得脸的嬷嬷,都要拿她当主子看待呢。
但贾母到底并非寻常人,她很快便平复了心绪,转头让丫鬟去传饭去了。
随即又转头笑道:“让我今日同我外孙女好好说说话。”
黛玉笑了笑,没有出声。
从前她在贾母跟前时,二人常一同追忆贾敏,情感自然比旁人更深厚些。
但后头,贾母慢慢有了些私心。
若是黛玉此生便只有个外祖母待她好,那兴许她也就咬咬牙,将个中苦楚吞下去,折磨自己了。偏生有了和珅作对比,黛玉心头便忍不住想,既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缘何这样待她呢?
这样一想,再看贾母,再如何慈和的面孔,便也不似从前那样心下感动了。
待饭菜布好,贾母便带着黛玉到桌边坐下了。
今日倒是再没有旁人了,但黛玉也依旧不觉得轻松。
“近来我睡不大安稳,总想着你在我身边不过养了一年,这便定了亲,日后便是别人家的了,我心里就实在不是滋味儿。总想起来你母亲当年出嫁时的情景。”
贾母叹了口气:“你身子骨弱,我便总怕你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李嬷嬷笑着道:“咱们姑娘是个有大福气的,将来是半点灾厄也落不到身上的。”
贾母被这样一打断,倒也不好再说下去。
再往下说,岂不反而显得是她这个外祖母在咒外孙女了?
贾母便又问:“玉儿心里可有个底?那和侍郎当真是个好的?外祖母只怕他日后待你不好,外祖母纵使再心疼,却也伸不过手来了……”
黛玉哪里好在贾母跟前夸和珅。
那头李嬷嬷听了,当即又开口道:“这桩亲事哪有不好的?老太太可莫要这样说。这和侍郎那是今上钦点的状元,姑娘又是得了今上的盛赞,连钦天监合过二人的八字,也说乃是天作之合……老太太心疼外孙女,我晓得。但这话却是万不能再说的。”
贾母乃是荣国府里的老太太,老祖宗。儿子孝顺,媳妇敬畏,孙辈也敬爱她。她做惯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角色,此时叫李嬷嬷这样一说,她先是微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