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手机,转身看到我站他身后,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但是没说什么。
我忙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其实我什么都听见了。
我转开话题说咱们去食堂吃饭吧。
“你去请假吧,我请你去吃饭。”陈圭说。
“好吧。”
既然是农村中学,肯定是比较荒僻的,我其实挺好奇,陈圭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领着陈圭坐公交到县里的一条破旧的小巷吃麦花汤。我们两个面前一人一个大碗,挥汗如雨。四月的天气已经热了,我还穿着毛衣,陈圭也是,店里只有墙上挂的一个小破风扇。
我比他先吃完,率先起身冲面馆老板:“老板多少钱?”
“一碗7块。”
“好嘞,”我一屁股坐下,冲着陈圭说:“你放心,我只是帮你问问价格。”
“……。”
虽说是我们县,但是我刚转学回来,又是寄宿生,平时回来也没时间逛街,自己也不是很熟。所以我带着陈圭把我仅知道的几个地方轮番逛了一遍。
我们县城有个4A风景区,景区大门的旁边还有个小门,白天的时候需要身份证,晚上就是免费对外开放了。很多人吃了晚饭都来这里走小门散步。
那阵子景区里面正在建一个很多级数的石阶,石阶上有很多尚未安放的浮雕。最上一级石阶上又盖了一座没完全修葺完工的佛塔,暂时不对外开放。
佛塔对面有一个菩萨,我走过去拜了拜。叫陈圭也拜了拜。
我求菩萨保佑我中考顺顺利利进重点高中。
景区的路七拐八拐的,我暂时也不知往哪走,于是领着陈圭坐在最上面的一级石阶上。
我都一直在跟他讲话,不管他回不回应我的话题。我发现我其实有很多话题可以跟他聊,也许因为他千里迢迢到了县城里,还不忘来探望一下我这个还不知道是敌是友的家伙。这让我突然对他很信任,并且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天色渐渐暗去,我终于在他面前停止了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的叙事。
我们两个默默坐在台阶上,周围偶尔经过几个饭后散步的居民。
“你怎么不讲话了?”陈圭忽然问我。
“我口好渴”我说,清了清嗓子:“刚才那汤面吃咸了。”
我站起来,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小卖部。
“要不我们走吧,我想喝水。”我提议道。
陈圭犹豫了一下:“我有水,你要吗?”
“那你赶紧拿出来我喝两口。”我催促。
陈圭从他的书包里取出半瓶矿泉水递给我。
我本来想直接喝的,但是又一想,我是个女生啊,这样直接对着他喝过瓶口喝也太不矜持了。
于是我捏着瓶身,悬空把水倒进嘴里。
那水进了我喉咙,余光看见陈圭歪着头看我喝水,我一紧张,一激灵水从鼻孔里呛了出来。形成一道细细的水柱喷在台阶上
其实我知道陈圭今天不怎么开心,我是不是该庆幸,陈圭终于被我逗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我窘得不知所措,捂着鼻子的样子。
我的脸皮本来挺厚的,但是他的笑声却让我涨红了脸,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找纸巾,尽管我知道我今天根本没带。
陈圭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拍了拍我的胳膊:“诺。”
我接过纸巾的时候陈圭突然看着我又笑了:“你老是这样。”
“啊??”
他说“你记不记得,刚升初中的时候你给我补课。”
“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我觉得你大概是个傻的,每次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对着窗外发呆,还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
“有吗?”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瘆人的状态。
“有,”陈圭十分肯定:“你到现在都有。你一打开数学错题集,没过几分钟,脸上就是那种表情。”
后来陈圭接了一个电话,是陈爷爷打来的,催他回去。
我和陈圭于是动身出去,其实那座佛塔已经是景区的中心位置,离出口有好长一段路了,进来的时候我一直讲话,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
因为刚才从我鼻子里喷出去的那道水柱导致我鼻子现在还在发酸,我有些不好意思在讲话了。
两边的林荫道和灯光交错,密密麻麻的树影在台阶上闪动,我们两个沉默地走着。
“你怎么又不讲话了?”陈圭问。
“我鼻子好酸,我怕一讲话等下鼻涕留下来被你看见,你又要笑我。”我实话实说。
陈圭果然在前面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在变声期,讲话的时候不怎么好听,偶尔笑一声,低沉低沉的,短促有力,却很有魅力。
“杨欣桃,我们刚才经过的学校,就是你说的重点高中?”
“是啊,省重点,以前出过好几个状元呢。”
“你要考那里?”
“我想啊,可是分数还远远不够呢。”
听到我的话陈圭停下脚步对着我说:“杨欣桃,我听你的同学说,你学习很努力,半夜的时候还去楼道看书。”
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尴尬地笑了两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同学了?!”。
陈圭自顾自地说:“我真该叫你拼命三郎。”
我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办法,可以让精神集中一点的,就是我最近觉得,我看着数学,慢慢就想到别的事了,一个步骤就要想好久,就是想不通,哎,我现在想到数学就烦。”
“你为什么把时间都花在数学?”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很难,但我很不甘心,就这样被它难住了,尤其别人觉得很容易的题,特别打击人”
陈圭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下:“我就算叫你把时间别花在数学上你也不会听我的对吧?”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放弃它?”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你至少应该按时睡觉。”他拍了拍我的头:“走吧,爷爷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他刚才拍我头的动作显得如此自然,好像我们本来就已经这么熟了。
刚才的面真是吃咸了,我还往里面加了两碟小菜,现在走一会儿就口干舌燥的。
我拧开刚才那半瓶水,看了一眼陈圭,他走在我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目不斜视。
然后我嘴巴贴着瓶口,准备把半瓶水快速喝光。
喝到一半的时候陈圭扭头看了我一眼,可是他又立即把头扭回去了。
我喝完半瓶水,把空瓶子咚地扔进垃圾桶,赶上陈圭的脚步。
快到景区门口的时候,我犹豫了还是问出口:“陈圭,你是不是,快当哥哥了?”
陈圭看了我一眼,才有一点笑意的脸突然又僵了一下:“嗯。”
我不想多问了,也许我猜到今天陈圭闷闷不乐的原因。他或许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矛盾,但是我 没法对他说任何我理解他的话,也没办法安慰他。
他不愿意告诉我,而我又无意间知道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底是怜悯他的。
☆、回城
陈爷爷的车早就停在景区外了,我上去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他看到我和陈圭一起走出来,竟然也不惊讶,笑意盈盈,看来陈圭早就跟他报备过了。
他夸我越来越漂亮,我赞他越活越年轻。
送我回学校之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大袋零食果冻之类的递给我。让我带回宿舍吃。
我不能随便收人家东西,于是收下前假意推脱了一番。
那天晚上睡觉前吃了一个陈爷爷买的甜滋滋的果冻,我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了。
梦里突然回忆起一件事。
初二下半个学期的时候,天气变得很热了。夏令营时间一到,每个班级都午睡。
有次我在午睡的结束铃声之后去上厕所,经过陈圭他们教室的时候,听见他们班主任正在讲台上大声催班级同学们起床。
“好了可以醒醒了,各位醒过来,去洗把脸,可以起来了!”
他们班的学生都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我一眼看见坐在窗户边上陈圭还趴在桌子上,头埋在双臂之间,一动不动。
他们老师显然也看见了,拍着手大声叫着:“可以醒过来了,各位同学,去洗把脸马上上课了!”
陈圭无动于衷。
于是老师走到陈圭身边亲自推了推他的肩膀,看他还没醒,又推了推。
再三推嚷吵闹之下,陈圭的肩膀先动了一下,整个人发出被推得哼了一下,本来埋在手臂里的头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外面。
我从窗户边走过去,看到他睡醒后发亮的眼睛,发懵地看着窗外,好像还没缓过来,脸上还带着半块发皱的红印子。
我忍不住笑起来,陈圭放空的眼神接触到我,聚焦了一下,又慢慢散开,但是那副发懵的状态,看起来很安静很乖。
似乎在思考人生很迷茫很无助的样子。
我从女厕所出来洗手,发现这货真的听了老师的劝告,在洗手台上洗脸,脸颊上还有半块睡觉压到未退的红印,
他甩了一下手上的水,抹了一把脸,眯着眼睛有点懒散地回了教室。
这本来是件很小的事,我甚至没有想过去回忆,可是那天却作为我梦里的内容反复出现,断断续续的,最后他望着窗外眼神定格到我身上,无限拉近,专注地看着我。
中考前夕我竟然半夜惊醒了过来。心跳的跟什么似的。
体育中考那天,我喝了一瓶红牛,吃了半块巧克力,拿下了三个满分。
我最惊奇的的是,平时八百米测验我基本都在女生里算跑的快的,每次都是前几名,但从没有满分过。开跑前大家都紧张,好几个女生说要跟在我后面跑,能及格就行。
那天八百米我跑了小组倒数第二。
关键是倒数第二还能拿个满分,可见学校的女同学都是多么悍勇。
我还是经常在大家睡下后去楼道做数学题,其实我不是说非得考重点高中,只是希望这段时间赶紧过去。这跟登山一样,要么上山,要么下山。既然没有退路,我肯定想爬地高一点儿。
六月的中考如期而至。
我觉得再平常不过了,连教室都是以前小考分到过的教室。收卷的时候,旁边那排坐倒数第二的男生一个劲儿地抄他同学的卷子。老师在台上没看见,一个劲儿催着大家交卷。
中考之后我发现,我发现这么几个月来每天在楼道里苦练数学其实有用的。
用处就是,哎这题好眼熟上次我在楼道里做到过,哎呀妈呀上次做不出,这次还是做不出。
中考结束后的夏天是我上初中后最轻松的一个暑假,我从不为难自己,几乎一考完我就知道自己大概会在哪个高中上课了。
我妈还好,觉得不是重点但是仅次于重点的那所高中也挺好的,只是我爸有点失望,姐姐读的就是那所高中,他本来希望我考得更好一点儿。
高考分数线出来后我本来要去填志愿的,填完志愿去A城参加小雷哥的婚礼。小雷哥和他家里人在A城买了一套房,毕竟那里也算他半个家了。
女方也是本地人,小雷哥在老家那边其实已经办过一次酒席了了,不过在江西路途遥远,要参加酒席的话要得跨省。
结果志愿还没填,我妈从A城打电话过来,和我爸商量了一下,我们县城毕竟太小,好的高中也就那么几个,他们对比了一下,A城里面的四中比我将要就读的学校实力要好,而且陈爷爷有个老朋友在四中工作,愿意帮我说一下。
这是又要把我弄回A城了?!!
我好半天没缓过来,心里默默地苦笑这无常的人生。
有句话怎么说的,我生亦飘零……。
我妈在电话结尾喜庆地说二舅家的西瓜又熟了,我可以收拾行李过去卖西瓜了,而且二舅今年说要给我加提成算工资。
于是我收拾了行李,告别了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一直默默提着行李送我到客运中心,我和他总是聚少离多,所以每次到车站我就让他赶紧走,因为我心里也有些难受。
他执意不肯,在他心里总是觉得我很糊涂,还是个小孩儿,怕我上错车或者走错道被车撞了。
到点检票的时候,我提着行李说:“爸爸,我走了。”
他说:“走吧,到了打个电话给我。”
客车开出去的时候,我回头,他就站在站台前。一动不动,眼睛还在目送着我。
我终于默默哭了,很心痛的感觉。
时隔半年我又回到了陈圭家里。
跨进他们家门的那一刻,我还真有点唏嘘这折腾的人生。
我妈一边让我换件好看的点的衣服,一边说你回县城皮肤咋搞得这么粗糙呢,然后她又絮叨着跟我解释把我转到A城四中的原因,末了说好好读,咱们又欠了陈圭家人情了。
我很想说其实咱们县城里的学校也挺不错的,不过我没说,因为我知道说完肯定会骂我的。
我回县城之后就没有再给头发拉直上药水,半年过去后,刘海又变得有些卷卷的中考结束后我觉得有点热,把刘海又剪短了一点儿。
我妈说去酒店吃饭得穿好看一点儿,你也不小了,要有个女孩的样。
我挑了一件在老家市场上买的碎花两件套的裙子,上身是荷叶袖的短装,咖啡色,下身是条碎花的长裙。
在镜子前面照了两圈,差点把自己给美死。
然后满意地出门了,今天陈圭家里很空,小雷哥的妈妈刘大妈也去酒店忙了,我刚出门就碰见挺着孕肚的陈妈妈了。
我早知道陈妈妈怀孕了,但我还是盯着她圆溜溜的肚子瞪大了眼睛。
好神奇啊真的。
“小桃。”陈妈妈淡淡的笑了笑,身材因为怀孕有点浮肿,脸色也有些憔悴。
我呆了一下,陈圭17岁,那陈妈妈已经四十多了,这样的年纪怀孩子,应该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