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就是如此。
关键时候,就非常考验夏姑娘的脸皮厚度了,显然,她在这方面天赋异凛,当下就从含冤、委屈、消极的表情中解脱出现,满不在乎地吃起了夏月仙剥好的坚果,嘴上还囔囔道:“我也是害怕呀,毕竟楚王杀了我父亲,还不能说两句吗?”
豆香瞪大了双眼,撅起了小嘴,还摇了摇头,心想这都能装?面对葛姑娘这种伸缩自如的演技,她只能自叹弗如。连一向对葛氏不闻不问不理的夏月仙也盯了人好一会儿。
张引娟嘲讽问:“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葛惠芳:“你们没想过,于家是荣家的姻亲,以后荣家讨好楚王,要是把我们送过去,我的身世被揭露,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所有人包括静卧的沈夫子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葛姑娘。
夏月仙打破沉默,“你想太多,不会有这种可能,当然做梦除外。”
张引娟也服了她:“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沈笑梅调和说:“楚王貌如天人,地位又何等崇高,荣家估计连自己的闺女都塞不过去,你们估计连荣家都进不去,咱们还是务实一些吧。”
葛姑娘被怼的又臊又躁,恼羞成怒:“我只是说万一。”
三人同时出声,音色不一,强度各异,内容却很一致:“没有万一。”
豆香好奇问一句:“貌如天人,岂不是跟年画里的神仙似的,楚王真长成这样?”豆姑娘见过的男人少,见过的年画神仙也不多,大多都是灶王财王一类,还都是画成一个模子的,胡须长,肚子大,耳垂及肩的一脸福相。她提问时,还模仿地捋一把胡子,摸一摸肚子,捏一捏耳垂,特别生动逼真。
张引娟问:“你没听过楚王越侯,冠艳陇西这句话?”
豆姑娘无知地摇摇头。
夏月仙补充道:“据说楚王品貌非凡,惊才风逸,素有冠陇西的美称,越侯俊美绝伦,艳杀四方,两人都是大梁难得的美男子。”
葛惠芳似乎忘记自己的立场,“在关隆,楚王都不敢出门探察民情,恐会引起万人空巷。至于越侯,据说扮成女人,一条街要走一整天,围追堵截、追捧调戏的混混痞子们,接连不断,络绎不绝。”
说起美男子,姑娘们完全变了态度,大家都有些兴奋,一时变得其乐融融。
豆姑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又问:“这都是传闻吧,传闻大多美化夸张,跟真相相去甚远,你们谁见过本尊吗?”
天高皇帝远,王孙公子哪是她们能见到的?楚王什么样,别说张引娟和夏月仙了,生长于关隆的葛惠芳也全是想像。
那么楚王到底如何?
外貌暂且不表,单丛收服蒙山腹地这件事来看,就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低调的人,而且这份低调,还颇有渊源,是历代楚王代代相传的保命法宝。
约莫两百多年前,正是乱世末年,陇西有一对没落贵族出身的兄弟,弟弟叫柴琨,是难得一遇的旷世将才,打仗布阵,浑然天成,所向披靡。长兄名柴珏,好文不尚武,博古通今,有治世之才,待人宽厚,颇得人心。
两人皆是乱世英雄,合力十数载,得天下。尽管弟弟才是战场拼搏的那位,最后先坐上皇位的却是哥哥,即大梁开国太组皇帝。
柴琨心里不服气,迫于局势,只能隐忍,唯独不肯卸下兵权,宁愿继续四处征战,扩充版图。
太组爷是个好皇帝,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开创了欣欣向荣的开元之治,他也是个好人,善待身边人,包括有功之臣,甚至姑息弟弟羽翼渐丰。
太组体弱,年老后,身体大不如前,柴琨却愈加强壮,终有一日,他不愿再隐忍下去,发动了政变,逼亲哥让位于他。
太组似有所料,也有所备,痛快地成全了柴琨,只求一件事,留后于陇西。柴琨为名正言顺,答应太组,终得天下,继位为太棕皇帝。
柴琨心狠,却也守信,杀尽太组儿子以及成年孙子后,给他留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孙子,封为楚王,送到关隆,任其自生自灭。
这位简直是在刀尖上过活,他很聪明,低调地养废了自己,凭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停地娶小妾,不停地生娃。从不事生产,不结交朋友,没钱了,就问上面要,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就跟上面求。
不管后世对初代楚王的评价如何,单看成效,他在虎视眈眈的太棕眼皮下,好吃好睡地活了整整七十三岁,子嗣中,站住的儿子就有十七位,女儿有二十二位。
这些子嗣们也学着他们老爹,低调地在关隆联姻、繁衍,一点一点地吞噬着这片土地。不知从何时起,楚王已经把关隆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低调已经成为这一脉的家规祖训,从来不招人眼,悄悄地扩充实力,像一直蛰伏的猛兽,静静等候狩猎的最佳时机。
与此相反,太棕皇帝一脉却像是受了诅咒一般,人才日渐凋零,到了宝应皇帝这一代,整个皇室,活下来的男嗣居然只有他一个,并且年幼失怙,被郭郿和外戚利用,成为傀儡皇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不知道当初无力对付手握重兵的亲弟,太组皇帝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提出留后于陇西,他是否也曾希冀此时的光景,他是否会在坟墓里嘲笑自己的弟弟太宗:瞧瞧,还是我的子孙后代出息,你除了会打仗,别的哪点及得上我!不知太棕爷会不会后悔当时的心软守信,或者其实,他也在为柴氏血脉,留下最后一条退路?
上任楚王临终时,拉着唯一的嫡子柴斐,交代说:“我儿,时机已到,是时候出手,夺回我们这一脉失去的东西。”
柴斐答应了父亲,高调地整治封地,低调地觊觎陇西地域,经营多年后,在宝应八年十二月初,以最小代价和损失,一举拿下蒙山腹地,随后又整装出发,征收安山岭。
在其他诸侯各自封王之时,楚王的心腹老臣们曾一齐跪求他,顺应天意,宣王建都。
楚王却这样答复:“柴家早就建国建都,宝应年少,不成事,守不住这天下,都是一家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他,他日后定会好生答谢。你们啊,怎能劝我去做那逆谋之事?我该做的是反逆!”
反逆,反谁的逆?谁才是逆贼?是郭郿,是其余诸侯,还是弑兄篡位的柴琨一脉?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4章 番外豆姜(一)
大年初七的早上,于府来了两位访客,确切地说,豆香来了两位访客。
按规矩说,他们是进不来的,因为豆香儿已经被卖到了于家,她现在是于家的人,她的家人无权再来寻她。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因为守门房的下人来报时,于大户正在戚氏屋里吃早饭,听闻此事,立马问:“来的是哪位哥哥,哪位妹妹?”
看门的婆子是个心思活络的,讨巧回道:“回老爷,哥哥是豆秀才家的长孙,叫豆磊,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妹妹是豆姑娘的亲妹,名叫豆姜,两人一大早就来了,等着太太醒来,想求个好儿,进来见一见豆姑娘。”
戚氏纳闷:“大年三十,不是允了归家,怎么才过了七天就来寻?”
老婆子的腰弯地更低,声音更添几分恭敬,“太太说的是,老奴也是这样回的,只是豆姑娘的堂兄却说家里出了急事,要找豆姑娘商量,所以老奴这才帮忙通传。”
于大户大手一挥:“既然有急事,就让他们进来见一面,大冷天的,别冻到孩子。”
戚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说道:“老爷,这豆家大郎年岁过了,外男如何能进内院,更何况是那清幽阁,就怕有不老实的,生了事端,明辉的事,还不够吗?”
于大户爽朗一笑,轻松回答:“这豆磊是个童生,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怎么会在咱们于家生事,无碍无碍,找个可靠的人,领着他们过去,反正我今个也清闲,等会儿还求夫人赏脸,陪我一同见见她们。”
戚氏本以为不提此事,丈夫会日渐忘怀,却没想人家自个上门了,她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丈夫相人,只好无奈地叫鲁嬷嬷过来。
豆磊也没预料到能这般容易的进来,他本以为于家至多会放豆姜进来,没想到于家这么开明,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路低着头,偶尔拉扯下好奇地四处张望的豆姜,随着鲁嬷嬷从北边角的小门,进了清幽阁内一处闲置的厅室,在那里等着豆香。
因是新年期间,于府给冯嬷嬷放了假,沈笑梅身子又不好,所以现在姑娘们无人教导,都闲的慌,各自做着私事。
豆香正好在蹲在南屋前给沈夫子煎药,在她身旁,张引娟和夏月仙坐在长凳上悠闲地晒着太阳,一个盯着豆香干活,一个盯着手里的绣活,倒是怡然自得。
鲁嬷嬷过来叫人,嘴上没多说什么,只道:“豆姑娘先停下手里的活,随我来。”
煎药的活计哪是说停就停的,但鲁嬷嬷的要求也是不好推脱的,豆香只能把手上的蒲扇交到张引娟手里,临走时吩咐道:“按我刚才那样子做,用力不要太猛,火候不要太旺,等只剩下半碗水就差不多了。”
张引娟第一次做这码子事,见她走了,有些心慌地追问:“剩下半碗水,然后呢?”
豆香回她:“然后我也应该回了,反正慢点熬。”
鲁嬷嬷对她倒还真有些好感,把人送进偏僻的厅室前,告诉她家人有急事,正在屋里等着,而后就识趣地离开,给她们一些独处的时间。
豆香怀着疑虑的心思推开屋门,就见到了同时抬头的豆磊和豆姜,豆姜倒也罢了,没想到大房的豆磊会来,她搜寻着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明白这位素来聪慧灵敏,得仔细思量应对他的法子。
她对他俩温柔一笑,没问来意,先开口道歉:“磊哥、姜儿,不好意思,这屋子平常用的少,炕也没烧,连热水也没准备,让你们受罪了,我去取些茶水点心来,稍等片刻。”
豆磊出声制止了她:“别麻烦了,过来坐,我有事问你,问完就回去。”
豆香应声走过去,刚坐好,就听见他说:“之前我在考童生,家里的事,知道的不多,我先替爹娘对你说声抱歉,他们曾经逼迫你为妾,你也别怪他们,他们也都是为了我,要怪就怪我。”
这些事儿跟她关系不大,是前身的遭遇,她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
豆磊这才开始盘问:“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一向是贞烈的性子,心气也高,最瞧不起为妾为奴者,之前宁死不肯到于家,为何后来撞到了头,醒过来,就改变了主意?连李家那样的姻亲也不顾,瞒着你爹娘,让父亲托人,再把你送进来。你来跟我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豆姜也问:“对,到底是为什么?你可知这样做多伤娘亲的心吗?爹娘因为这件事,和大爷爷家都闹翻了,磊哥本来该去考秀才的,却因为你的事不肯去,你走的倒是潇洒,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还不给家里递信儿,谁也不知道你过的好不好,真是气人!”她说着说着就哭了,从怀里掏出之前豆香留给她和豆鑫的金叶子,扔到豆香身子,泣不成声:“还你,谁要你的卖身钱,我们不稀罕!”
豆香没捡起金叶子,见她这样,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疼惜,原来前身一直潜伏在她的内心深处,在毫无防备之时,突然来这么一下。她抓住胸前的衣领,努力控制颤抖的身体,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清楚的知道,此刻,她正站在分水岭处,要么冷酷地赶走豆家的人,从此再无瓜葛,要么就得费力编个谎话,把事情圆了。可她还知道,豆姜直觉敏锐,豆鑫机智过人,他们都不好骗啊,干脆就赶走得了,以后也会少许多麻烦,对,就这么办,演场戏罢了。
虽是这样说,当她抬起头,与豆姜那双明亮清澈,蕴含着无限深情和生机的双眼对视时,她又悔了,这双眼睛真是长的太好了,她实在喜欢的紧。于是刚要脱口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儿,又咽了下去,再开口时,便成了这样:“我说了,怕你们不肯信……”
豆姜紧接着问:“有什么不能信的?”
豆磊也说:“你只管讲。”
豆香心想这个时候,也只能来使此招了,她在两句话的功夫里,就编好托词:“我撞头醒来的那几天,夜夜都做梦,是噩梦,现在想起来,还心惊的很。”
豆磊和豆姜都一愣,显然上了钩,异口同声:“什么梦?”
豆香控制着面部的神态,尽力装出恐惧怯弱的模样,还瑟瑟地抖起身子,说道:“我梦见了一位男子向我家求亲,那个人家底厚实,人也好看,只是死了前头的娘子,留下一个女儿,就算如此,也是难得的良婿。我高兴地嫁过去,一开始,他待我极好,事事都顺着我,可后来,他就开始打我,用鞭子、铁棍,还用鼎沸的热水烫我,用长针刺我的肉,用鞋底扇我的耳刮子,我哪里能反抗的过他,就想着逃跑,回娘家找庇护,谁知每次都被逮到,每次都被打的半死,最后就被活活折磨致死!”
豆香说的这些都是李大郎亡妻的真实遭遇,这位可怜的女子,其实逃出来过一次,娘家在外地,她便躲到仁心庵里,求庇护。谁知,庵里有人黑心肝地把这个消息卖给了李大郎,那女子连夜都没过,就被带了回去,想也知道接下来她会经历什么。
豆磊掩饰不住的惊愕,豆姜则明显受到了惊吓,试着问:“难道是?”
“没错,我梦中的相公,就是李家大郎。”
豆磊深思良久,又甩了甩头,说道:“这些只是梦,梦如何能做的了真?”
豆香看他俩的表情就知道蒙混成功了,心里舒了口气,又继续道:“可这也未免太过逼真,我夜里睡不好,又不敢说出来,以为只是噩梦,过段日子就会好。谁知病刚好了,也不做梦了,娘就给我说了李家的求亲,差点没把我吓死。自那之后,我又开始做别的噩梦,这次梦见的是一位被折磨的快没人形的女子,她老是缠着我说,别嫁过去,不然,你会跟我一般凄惨。我就问她,你是谁?”
这次屋里一片寂静,甚至还吹起了一阵莫名的寒风。
“她就是李大郎先头那位妻子,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豆姜哇地一声叫出来:“姐,别说了,青天白日,也吓人。”
“所以,你们说,我能不害怕吗?我敢嫁过去吗?我宁愿来于家,好歹能保住命啊。”
豆姜一想到若李大郎真是个魔鬼,若姐姐没有做这些梦,那可怎么办,她不敢再多想,眼睛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气,语气软和下来,“姐,那你也不用瞒着来于家啊,你跟爹娘说了这些梦,他们定会帮你推了这亲事,以你的美貌,还怕嫁不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