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飞燕死了,她的死空出了一个位置,而薛冰恰好填上了这个位置。上官飞燕是这个组织里最小的一个,也是行事最像公孙大娘的一个。只是她过于贪心,以至于最后作茧自缚,得了一个该得的结局——但这该得的结局是对金鹏一案中的受害者而言,对红鞋子组织的人而言,上官飞燕的结局,是遭人构陷。
公孙大娘动不了神侯府,她也知道上官飞燕是咎由自取。但她绝无法轻易咽下这口气,她调查了金鹏的案子,顺藤摸到了在这里几乎可以说是松动了上官飞燕最关键一枚钉子的天心月。她将视线盯在了天心月的身上,她决意要报复。
天心月使上官飞燕失去了什么,她就要让她失去什么。
红鞋子内的成员以姐妹相称,惯来是同生死共富贵。上官飞燕遭此大难,她们当然要为他复仇。霍休已经死了,霍天青也已经不知所终,那么就只剩下了天心月。
黑道的人永远都有着那么一套极为隐秘的消息来源,陆小凤不知道的东西,她们未必会不知道。群芳谷里是什么样,公孙大娘要比陆小凤清楚一万倍。
她查出了天心月的真实身份,隐隐猜到了她想要做什么。所以她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薛冰。
公孙兰是个魔鬼,她笑着对薛冰道:“八妹,我知道你喜欢陆小凤,所以姐姐提醒你这一句。陆小凤身边新认识的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他可千万别因为怜香惜玉,而断送了自己的命。”
薛冰是江湖有名的母老虎,唯独对陆小凤、在这只小凤凰的面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可以对谁都狠下心肠,唯独对陆小凤不行。公孙兰知道这一点,所以消息得到后她谁也没告诉,只是告诉了薛冰。
天心月在西门吹雪的身边,如果不是西门吹雪自己动手,那么无论组织里谁去,结果都逃不过命丧剑下。唯有薛冰例外,她是陆小凤的红粉知己,她在陆小凤的心中有着极为独特的地位。
只需要她将这个消息告诉陆小凤,以陆小凤对朋友的真心实意,他自然会去查,而这是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消息,他越查,只会越佐证这个消息。
那么为了保护西门吹雪,陆小凤必然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而若是西门吹雪知道了这件事——霍天青会离开上官飞燕,西门吹雪难道就不会杀了天心月吗?
薛冰清楚公孙兰在拿自己当枪用,但一方面她并不讨厌红鞋子和公孙兰,另一方面她确确实实担心陆小凤。所以她给陆小凤发了信件,好将这件事告诉他。
薛冰道:“陆小凤,我,我只是担心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理她远一些吧!女人的可怕和心狠,你永远猜不到!”
陆小凤看见了她穿着的鞋子,和上官飞燕一样的红鞋子。
在金鹏结案之时,无情便向他透露了些许有关红鞋子组织的事情,当时无情便怀疑上官飞燕是这个组织的成员。陆小凤如今看见了薛冰脚上这双红鞋子,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复杂,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离开薛冰,回到百花楼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时候百花楼里应该已经摆上了宴了。
陆小凤此时的心情却没有他先前来的轻松,他知道鸾凤的过去恐怕没那么简单,可他也从没有想过鸾凤会是天心月。天心月不该已经是死了吗?死在群芳谷的那场大火里。
鸾凤……怎么会是天心月呢?
陆小凤心思杂乱,以至于他进了楼中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坐在主位上的江廻光。
江廻光正自顾自地给自己斟酒,见到了陆小凤回来,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陆小凤只觉一道劲风袭面,伸手接住后定睛一看,袭来的是一杯倒满了酒液的酒杯。酒杯掷来滴液不洒,他接住也滴液不洒。陆小凤抬起头,便见到了眼眸微眯的江廻光。
她眉目稠艳,一袭华贵宫装,靠在梨花椅上冲着陆小凤咧开了嘴角露出了笑,看起来却像是只老虎在对着猎物恐吓。
江廻光向陆小凤敬了一杯酒,悠悠道:“陆公子,一别数月,别来无恙?”
江廻光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时间节点来了!
陆小凤只觉得背脊发凉,他举了酒杯向江廻光回了一礼,慢条斯理道:“江宫主,真是有些时日不见了。”
江廻光喝了酒,似笑非笑,她歪着头瞧了眼天心月,方才慢慢对陆小凤道:“没办法,我挂心阿月。这几日恰巧路过扬州,便想着干脆来看看她。她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廻光又抬起了眼,支着下颚对陆小凤道:“陆公子不也是一样吗?急匆匆地赶赴佳人约,薛大小姐应该没割下你的耳朵吧?”
陆小凤以聪明绝顶闻名江湖,他听到了这里,听到了那声“阿月”和“薛大小姐”基本也就明白了江廻光出现在百花楼的原因。
“鸾凤”是移花宫的人,江廻光就算在为美色所迷,她会真的不清楚“鸾凤”到底是谁吗?按照她们的说法,“鸾凤”还是江廻光亲自带回来的。
江廻光如果说不知道,反而才会令陆小凤觉得奇怪。既然她知道,江廻光会出现在这里,又等着他甚至主动提到了薛冰——理由就很充分了。
她察觉到了红鞋子的动作,察觉到了公孙兰的意图。
她甚至知道陆小凤去见了薛冰。
就像她毫不忌讳,在众人面前称呼还披着“鸾凤”皮的天心月“阿月”。一方面是因为“阿月”是要比“鸾凤”还要普通寻常的称呼,另一方面怕是故意叫给面前的人听。若是他们起疑了,当然不会先往“这怕是江廻光对凤姑娘的昵称”去想,而会联想到“天心月”。他们若是这么想了,廻光总能看出几分来。
不过廻光现在的态度来看,她的那声“阿月”应该没有惊起半点儿波澜。
这是一场夹着刀兵的试探。
江廻光坐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天心月的情况,更是为了来警告陆小凤。她知道陆小凤知道了一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但她希望陆小凤闭嘴。
——不要多管闲事。
陆小凤喝下了那杯酒。
他朝着江廻光笑了笑,道:“宫主说笑了,她也就是脾气坏了点儿。”
江廻光但笑不语,她与陆小凤的眼睛互相对了一瞬,而后各自分开。江廻光给自己倒了另一杯酒。
她对天心月笑道:“阿月,喝酒吗?”
天心月搁下了筷子,叹了口气:“宫主,您知道我不能喝酒。”
江廻光也不恼,她便歪头问花满楼:“花公子,你喝酒吗?”
花满楼道:“尚能饮几杯。”
廻光笑道:“那我请你喝酒,这酒可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是十足的好酒。”
陆小凤已落座,侍女为他添了杯碟碗筷,他听廻光这么说,也接了话,语气轻松全无先前两人对话时的波涛汹涌。他笑着对花满楼道:“移花宫的藏酒确实好,花满楼你尝尝。”
花满楼笑着饮了一口,不得不承认移花宫的酒的确是一绝。
有了陆小凤的加入,宴席上的气氛总算是松快了许多。
天心月看廻光喝个没数,便对西门吹雪说宴后她去看顾一下廻光。
西门吹雪扫了一眼笑呵呵的江廻光,并不赞同,但他又无法找出理由阻止天心月去,只能道:“江廻光喝不醉,你不必在意。”
天心月:“……”
天心月忍不住笑,她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安顿好宫主我就回来。”
这回轮到西门吹雪:“……”
到了夜色深沉的时分。
陆小凤有些醉了,江廻光也有些醉了。反而是花满楼看起来还是那副模样,似乎永远都醉不了。
他吩咐侍女撤席,而后对天心月道:“二楼南侧有客房,劳烦凤姑娘扶着江宫主先去歇息。”
天心月点头。陆小凤是花满楼的朋友,他在百花楼里自然有他的位置,不需要旁人多关注。所以天心月便绕过了看似已经醉得趴伏在桌上的陆小凤,去扶了面色微红的江廻光。
江廻光一见天心月边感慨:“阿月还是这么美,越发我见犹怜,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能换得阿月这样倾国倾城。”
西门吹雪:“……”
天心月习惯了,她冷静道:“宫主又说笑。”
江廻光噗嗤笑了声,懒懒道:“好,算是说笑。”
说着她又将眼睛移去了花满楼的身上。花满楼今日穿着件杏色滚边的袍子,气质温润似玉。从廻光的角度看去,花满楼整个都似蕴在月色里,俊美得有些失真,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廻光怕是要发自内心的脱口一句“花公子,你长得真不错”。
她被天心月扶着,慢悠悠地往楼上走,临末了还要留给西门吹雪一个意味深长的挑衅眼神,将手揽上天心月的腰,活似个浪荡子。
天心月无可奈何,她低笑了声。廻光见着她笑,便也笑了。
西门吹雪:“……”
眼见着天心月和廻光走了,陆小凤才慢悠悠的直起了身,他摇了摇酒壶,见里面还剩着点儿,便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一边喝着酒,一边笑着对西门吹雪道:“女人间的感情,男人插不进去。你要是觉得不高兴,我可以陪你喝酒哇。”
西门吹雪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他搁下了酒杯,眸光清亮,哪里还有半点醉的影子。
他对西门吹雪道:“不提其他,我还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喝一杯吧,我请你出门喝酒。上好的竹叶青。”陆小凤顿了顿,又道:“再给你沏一壶茶。”
天心月扶着廻光回了屋子。哪怕知道廻光根本没有看起来醉的严重,她还是柔声安慰了几句,起身去为她倒茶。
就在天心月端着茶具打算出门的时候,倚在床上的廻光忽然开口。
她的手臂还搭在眼上,语气清淡。
她问天心月:“我收到你之前的信,之后便无其他。后来你跟着西门吹雪一路往峨眉,又遇见了金鹏的案子,我也不便写信多问。所以我干脆来找你,面对面的问上你一句。”
“天心月,你在信中说‘风动’。风是动了,花呢?”廻光半直起了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背对着她的天心月,问得也很平静。
“花落了吗?”
花落了吗?
西门吹雪面前的茶盏里,浮在上方的毛尖正一点点的沉下去。
面对陆小凤难得严肃说出的话,他看起来却像是不太在意。
陆小凤道:“我知道这样不经查证对于凤姑娘是件失礼的事,但江廻光已经来了,我也来不及再去调查。”
“西门,如果‘鸾凤’真的是天心月,她接近你必然有目的。她出道五年,这五年里死在她手里的,从不乏高手。哪怕是家庭和睦的名望侠士——因她而妻离子散,身首异处的,更不在少数。”
陆小凤颜色肃然:“你最好小心一些。”
西门吹雪终于露出了一点儿表情。
他对陆小凤微微勾起了嘴角。他淡声问:“小心什么?”
陆小凤噎住。
对呀,西门吹雪要小心什么呢?他只要有了防备,就算鸾凤是天心月,她又真的能杀了西门吹雪吗?
可陆小凤总觉得西门吹雪的话里还有别的话,他总是忘不了他在马车上看到的那一幕。西门吹雪流露出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情。
陆小凤的脑海里飞快的掠过一到光,他抓住了那道光,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你早就知道?”
西门吹雪喝了口茶,他挑了挑眉:“知道什么?知道她是天心月吗?不,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她一定不是鸾凤。”
天心月的琴艺是一绝,但她如果当真是鸾凤,昔年就不会是“华山绝响”,而是“高山流水觅知音”。西门吹雪一早便猜到了天心月以鸾凤的身份接近他,怕是除了治病外别有所求。
因为作为一个将死之人,天心月对于自己的病情也太过于不上心了。
她甚至都没有问过西门吹雪几次她的病情如何。
西门吹雪当然会起疑,所以他也试探。
他得到的结论便是天心月别有所求,而她的所求一定与他有关。
而对于西门吹雪而言,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移花宫的琴师抱琴而来,住进了万梅山庄。她有所求,有所愿,这些西门吹雪都知道,他甚至都不在意。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般,愣了半晌后才低低道:“如果她要的是你的命,西门,你也是这般无所谓吗?天心月蛊惑人心,从来都是要命的。”
“西门,她如果要杀你,你也不在意吗?”
“我遇见过被她欺骗的人,所有人都说她名为天心月,却根本没有心。”
“你不在意她想杀你,可她对你的欺骗呢?”
西门吹雪饮完了杯中茶,他抬头看向了陆小凤。
窗外春风拂过,恰吹落枝头落花。他听见了声音,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窗外落花纷纷扬扬,像是一场月下夜雪。落花无依,随风飘荡,有几片卷进了窗户里,卷在了西门吹雪指尖点着的桌上。
窗外的月光笼在了廻光的身上,使得她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她看着天心月,目光灼灼,寸步不让,低沉着声音问着:“天心月,我问你,花落了吗?”
天心月没有回答,她的脚步就这么停在了门前,像是不知进也不知退。她微微垂下了头,握住了自己的手。
天心月十分平静,她回答了廻光:“花开了。”
廻光抿紧了嘴角。
天心月说完这句话后,便像是放下了一座山一样厚重的包袱,她松了口气,回头对廻光笑道:“不是花落,是花开。”
廻光的身上再无醉意,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沉默了很久,才对天心月道:“阿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天心月道:“我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