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竹转身便跪, 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再抬头时便见额上紫红一片。
“属下愿替蝶衣承担一切罪责,还请阁主饶她一命!”
此时沈如茵方行至门前, 恰巧听见他这句话。
她惊讶地望向垂着头被额前碎发掩了神色的蝶衣,一时未能想明白他二人如何有了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忽想起当时自己入英雄帮时的那副打扮,暗叹这谢之竹果然喜欢妩媚性感一类的女子。
“我记得你此时本该在南疆。”宁扶清垂眼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属下失职,请阁主责罚!”说着他又磕了一个头。
王起看着宁扶清脸色, 上前欲将谢之竹扶起, 却被他挣开。见状王起无奈地叹一口气, 与沈如茵遥遥对视,轻缓地摇了摇头。
怀中的孩子忽然剧烈地挣扎,肉嘟嘟的小手胡乱拍在她胸口, 口中含糊不清地唤着:“哩昂……哩昂……”
沈如茵心中发酸,伸手扶住孩子侧向堂内的头,看见蝶衣抬头对她笑了笑,方点点头,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将将踏出院门,怀中的小面团又安分下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漆黑大眼望着她,半晌,他露出几颗刚破土而出的牙齿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地叫了一声“娘”。
那一声如云絮绵软,拂在她心尖上,叫她整颗心化作一滩春水,柔软得不像话。
她强忍住将要喷涌而出的泪水,缓缓低头,脸颊触及小面团细软泛黄的头发,环住双臂将他护得更紧。
起誓堂内,谢之竹依旧挺拔地跪着,蝶衣沉默地望着他,眼圈发红却未有湿意。
“谢公子这般有情有义,想来我这冷酷无情的华阳阁是装不下您了,如此,便也谈不上什么责罚。”宁扶清负手而立,并未低头看他一眼,“蝶衣触犯阁规,今日我杀了她,来日你大可找我寻仇。”
“阁主!”
“阁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激昂者为谢之竹,平静者为蝶衣。
谢之竹转回上半身,怜惜而悲痛地望向她,却见她并不看自己,只是淡淡抬头对宁扶清道:“午时已至,您该下令行刑了。”
“蝶衣!”谢之竹跪行至她身前,揪住她裙摆苦涩道,“你还有个孩子……”
“谢公子,”蝶衣垂眸,看着他手上因长时间驾马而被缰绳勒出的血痕,神色漠然道,“我不值得您如此费心。您现在向阁主认错,还来得及。”
谢之竹未能说出一句话,便听她又道:“您不是想从军,想当将军,亲手斩了那批乱臣贼子么?既有这般远大的抱负,又何苦因我这样的女子止步不前?你是个好男儿,只是我这一世活得不干净,若有来生,我定会爱上你。”
“谢公子,”王起一边将洗净的长针比划上蝶衣胸前,一边劝道,“华阳阁自有华阳阁的规矩,还请您三思而行。”
“我也想三思,”谢之竹手臂上青筋暴起,揪着蝶衣裙摆的手指间竟微微浸出汗水,“可我如今什么也不求,就想要她活着!”
“谢之竹,”蝶衣闭上眼,轻声道,“蝶衣这辈子能得你喜欢,乃是三生有幸。人生辗转,终不过黄泉,你切勿忘了你的抱负,蝶衣先行一步,等着你与我讲你的此生成就。”
说罢,她忽然奋力挣开绳索,紧紧握住胸前长针决绝地刺入胸膛。
王起一时不察,被她的力量带得往前栽倒,便使得那针刺得更深,待他的身体终于落实在地,蝶衣的胸膛已被刺穿,长针从前到后,浸满鲜血。
在场所有人一时都沉浸在震惊之中,连宁扶清也微怔片刻才转头望向门外,而沈如茵早已不在院内。
粉色身影从眼前飘过,沉重的闷响之后,谢之竹呆呆地看着手中拿一片轻纱,与眼前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眼前忽然变成一片血色,天地之间好似再无暖意,冷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恍然间又看见多年前家人聚在一起嬉笑玩闹的场景,大姐最是端庄,常常安静地坐在一旁,只看着他们笑;二姐一向活泼,喜欢揪着他的头发给他扎小辫子。
还有那几位兄长,一向也是护着他的。他幼时顽皮,爬树下河、吵架斗殴,乃至捉弄学堂夫子,都是兄长们轮流着替他背黑锅。
由于他最小,父母也最是溺爱他。那一年佘先生来访,带了许些稀罕玩意儿,大家都让他先选,他贪心好玩,将所有东西全部揽在怀里,也没有人责他半句。
后来他长大了,一心想外出游玩,看遍山水,家里人虽都不赞成,最终却也容许他在外游学。
那年大嫂有了生孕,大姐也要嫁了,与他最要好的二姐在门口哭哭啼啼送他,双亲唠唠叨叨嘱咐良多,他却只顾着盼望山水好景,未曾将这些放在心里。
再回家时,家却已不是家。
那一场大火烧至一半下了暴雨,赶回家时他便看见院内房屋已成灰烬,散落四处的尸体一半焦黑难辨,一半还能看得分明。姐姐们衣衫凌乱被随意弃在各个角落,兄长们四肢零散死状凄惨,大嫂趴在水缸上,一把长刀穿腹,水缸中有个小小婴儿没了气息。
于是他洒了满院子的酒,让那未烧完的大火继续烧完,将偌大的谢府烧了个干净。
这些年来,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仇恨。待到报仇雪恨之时,忽然便没了再活下去的欲望。是宁扶清告诉他,这仇并未报完,那英雄帮身后,还有许多仇人好端端活着。也是从那以后,他想要从军,想要上战场,想要——杀人。
他想杀人,想手刃背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仇人。
原本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做,直到他遇见了蝶衣。
蝶衣的身世与他很像。她原本出自官宦之家,只是她的父亲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从来兢兢业业,却不知何时便稀里糊涂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一家中男子尽数充军,女眷为奴。
那年她不过十岁,却被那家夫人批作狐媚惑主,打发着将她卖去了最为低贱的勾栏院。
穷途末路之时,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小小少年出现在眼前,将她送入玉棠楼,便有了如今的蝶衣。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人从天而降专来救她,只是一直感念着所有恩情,对待这位少年阁主,从来忠心不二。
除了这一次。
当恩情遇上恩情,抉择便是两难。
宁扶清给过她机会,但她仍然泄了密,因为她知晓这份秘密对华阳阁也并非无利。
这些事,谢之竹全部都知道。所以他听闻蝶衣将死的消息时,还未至南疆便生生折返,不眠不休赶回苏安,只因他认为蝶衣不该死。
上位者的心思,他从来猜不明白,他只晓得蝶衣并未真正损害华阳阁什么,只晓得这个女子坚韧善良,一份恩情怀揣在心不敢有一丝遗忘,只晓得这许多年来,唯有这个女子与自己倾心交谈,唯有她,值得自己喜欢。
所以他想回来,无论让他怎样做都好,只要她活着。
她今生已经吃了太多苦,保护了太多人,也偿还了所有的恩情,凭什么不能有一个好结局?
眼前依旧一片鲜红,谢之竹摸摸索索寻到蝶衣的身体,将她抱在怀中,又拔下她胸前长针,伸手捂住她汩汩冒血的伤口。
依稀有人劝他:“谢公子,我们这里的人,都晓得这条路归处在黄泉,只是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走得慢些,你要看开些。”
谢之竹保持着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王起弯着腰又唤了他一声,仍未得到什么回音,便直起身看向宁扶清,愁眉苦脸地摊了摊手。
“随他去罢。”宁扶清淡淡扫了地上两人一眼,穿过人群出了门。
王起见状烦躁地跺着脚,挥手驱赶羊群似的不耐烦道:“散了散了都散了!”
宁扶清甫一出门便向沈如茵的院子走去,刚到院门前,便看见她坐在院中石凳上,腿上小小孩童与她面对面,一口又一口不停地糯糯唤着“娘”。
沈如茵拉着小面团的两只小手,面上带着笑,眉眼间却锁满愁云。
看见他来,她立刻抱着小面团站起身来,眉头舒展开来,露出温和的笑意。
宁扶清心中一暖,方才积压在胸的沉闷之气一扫而清,大跨步朝她走去,伸出双臂将她与孩子环在怀中。
他的头沉沉搁在她肩上,听见她略带担忧地问:“你难受吗?”
“恩,”他声音低沉,混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很难受。”
她微微侧头摩挲着他头发,柔声安抚道:“这都不怪你。”
“当年父皇说她一家冤屈甚深,叫我暗中将他们全部解救出来,可我那时杂事缠身,待到能脱身时,一家中只剩下她一个。”
“你那时候大概自保都难吧?是老皇帝太苛刻,不能怪你的。”
“父皇手中无人可信,他也是没法子。”
她突然有些气恼,“可你也没办法啊!”
“我的确没办法,”他凑近她的脖子,微热的气息染上她肌肤,“可我终究是杀了一个好人。”
“不是你的错,”她鼻子发酸,心里有些焦急,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是你的错……”
“茵茵,”他离开她的肩,伸手描着她面容,“还好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可以展现软弱的地方,他该有多累。
推首歌~
WH宇恒 - 成灰·记纳兰容若
盛传纳兰乃是李煜转世,他俩的词确实蛮像的,不过我总是偏心纳兰一些,可能因为他名字好听吧23333没错我就是这么肤浅!
第74章 误解
“咯咯咯!”
眼内蒙上一层水雾, 将要溢出,却被怀中小面团一巴掌拍在脸上, 伴随着天真无邪的笑声,沈如茵却更觉心酸,拉住他小小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
“蝶衣说她还没有给这孩子取名字,你看, 叫他什么好?”
宁扶清揉了揉小面团的头发,“叫沈颜罢, 蝶衣本姓颜。”
“为什么……是沈?”
“不是沈,难道是宁?”
“……算了,高攀不起。”她捏了捏那张小脸, 又问道, “那我们以后,要告诉他真相么?”
他看向她, 反问道:“为何不说?”
知晓真相,本该是这孩子的权利,沈如茵也早下定决心,如今宁扶清也表态,她便更放心。
宁扶清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压, 示意她坐下, 自己也坐在一旁石凳上, 方开口道:“我已让王起去为这孩子寻个奶娘,再添两个丫鬟来照料。此事你尚无经验,遇事多多求助, 切勿太过操劳。”
她点点头,“好。”
他顿了顿,又道:“那日你问玉棠楼究竟出了何事,现在我便告诉你。”
“好啊。”她抱着孩子打直了脊背,稍稍靠近他,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
见到她这幅认真的模样,他觉得有些好笑,拍了拍她的头,“可还记得昨日我问蝶衣的话?”
“昨日?”她想了想,问道,“宋然?”
昨日他们莫名其妙提起这个人,她便已有些犯疑,但又不好多问。忽然想起不久前宁扶清曾问过她与宋煜的关系,再与此事一联系,便能猜到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宋家了。
“这个宋然……他是什么人?”
宁扶清神情肃穆,缓缓吐出三个字:“留朱侯。”
“啊——”沈如茵惊呼一声,“你们昨天说他死了?那他是谁杀死的?这和蝶衣泄密有关吗?”
“宋然正是因蝶衣泄密而死。”
“那、那这应该是好事啊!”她被绕得有些糊涂,“宋家侯爷死了,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要因此杀了蝶衣?”
“茵茵,”宁扶清淡淡道,“你可还记得你兄长为何要承袭和固侯爵位?”
沈如茵脱口而出:“为了延续白家寿命啊!”
说罢她自己也怔住,猛然明白其中道理。
白家在朝官员虽众多,但嫡系一派不和,又后继无人,俨然已是一副空架子,若此时还没有人来领这个头,那便是祸起萧墙,不用别人插手也会落得个四分五裂的局面,被其他家族分而食之。
因此宁扶眠顶了这个头,只为延续白家寿命,以制衡其他几个家族,以免他们更加难以对付。
从此中便可看出,其实这四个家族不论哪一个都不能先亡,要对付他们,只能一网打尽,同时制之。
这大概也是华阳阁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不动手,只是因为准备还不够全面,待到能动手那一日,便要让他们几家同时消亡。
可宁扶胤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
看他如今的行为,大概是打算联合姜家先灭了这几家,然后再……
不,也许没有什么然后了。也许他原本就打算让姜、莫两家独大,也许他就是有私心有野心。
沈如茵早已知晓蝶衣与姜含雨的关系,自然也知晓所谓泄密究竟是泄露给了谁。
这么说——宋然是被姜家杀死的?
若是如此,那么宁扶胤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见她久久不言,宁扶清便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于是继续道:“华阳阁是父皇一手创立,筹划多年,大小分堂遍布全国,数不清的人手穿插|进入各个家族,目的便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一手放在石桌上捻着手指,声音清冽,“除华阳阁以外,父皇还精心布下了如今的混乱格局,临死前将阿胤扶上皇位,将我送出宫外。这一切,本该进展顺利,却不想,阿胤竟是那个变数。”
“原来,你们的计划,宁扶胤也知道?”
“他不知道,”宁扶清面色沉静,“父皇怎会信任一个带着莫家血统的孩子。”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