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总是分外早,沈如茵没有要宁扶清陪同,独自一人走在阔别多年,既陌生又熟悉的皇宫内,心中感慨良多。
手中提灯光线昏暗,仅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土地。她的步子轻轻走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被她踩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浅坑,待她离开不久,便又会被新的一层雪抹去痕迹。
前方领路的小太监似乎很是惧怕她,走路时离得很远,连脚步声都听不真切。
沈如茵幽幽地呼出一口气,看见气息在眼前凝结成雾,然后随着她的走动扑在她脸上。她觉得自己仿佛能听见那阵气息扑来的声音,“噗——”的一声,极为轻微。
小太监在一处宫殿石阶前停下,抬头望了望,回身弯下腰道:“奴才只能送王妃到此处了。”
沈如茵淡淡点头,那小太监便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拘谨地倒退离开。
沈如茵提起裙裾,轻缓地踏上石阶。
凌霄殿,皇帝的寝宫。她上一次来到此处时,正是上一位皇帝驾崩之时。那时她还是初来乍到,天真且愚昧的一张小白纸,满心无边的幻想,妄图将自己喜欢的人也送进这座宫殿,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要谋逆。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她就不再这样想了呢?
是从那年看见捧着茶盏流泪的宁扶眠时,还是从在冷宫中看见那几棵高大的槐花树和那个委屈的小洞时,亦或是在宫门前阻拦宋煜时开始的?
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坐上了的害怕被人拽下来,没坐上的拼了命想要挤上去。还好,她最在乎的那个人不想要。
其实高贵也好,落魄也罢,最终都不过一抔黄土。人生在世,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这几步台阶,沈如茵走得极为缓慢,脑中各种念头闪现,仿佛走过了漫长的前半生。
宫门前守着的太监似乎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一言不发地躬身开门,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
宫殿内一人也无,轻纱未曾挽起,被从窗外袭来的寒风吹得四处摇荡。
沈如茵将提灯放在地上,自己冲龙床方向走去。
隔着十来步远,她便看见有一人躺在床上,一片耀眼的明黄中包裹一杆枯瘦得几近腐朽的身躯。
那人察觉到有人来,艰难地睁开眼,还未说话便先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如茵就在此处站定,情绪复杂道:“本就身患寒疾,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宁扶胤停下咳嗽,轻笑了一下,答道:“这屋里就我一个将死之人,若还不让新鲜气息进来,岂不是满是死气?”
沈如茵叹了一口气,也不行礼便移到床边,坐在凳子上,问道:“当年见到我一副不愿意与我说话的模样,如今又为何想起要召见我?”
宁扶胤抬起眼皮看向她,有些恍惚道:“真的是你。”他自嘲地一喟,“我让你来,便只是想瞧瞧是不是你罢了。”
“什么意思?”
“皇兄与我说时,我尚不敢相信。”他重新闭上眼,“早知你并非父皇亲生,当初我也不必费尽心思要杀你了。”
这话说得叫人疑惑,他不该是因为她乃白家人才要杀她么?为何又与是否皇帝亲生扯上关系?
她迟疑开口:“你……不是因为我是白家人而杀我?”
“我为何要因为你是白家人杀你?为我母后争宠么?”
宁扶胤笑得咳起来,平息后方继续道:“我想杀你,不过是以为你是皇族中人,且与皇兄关系亲密罢了。”
沈如茵:“……”她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对味儿?什么叫因为她和宁扶清亲密,所以要杀了她?
“皇兄虽惯常以冷情闻名于世,可我却知道,他这个人,分明最重情谊。”
说着,宁扶胤费力地想要将被子往上提,沈如茵见他实在可怜,便上前帮了他一把。
“多谢。”
宁扶胤已经气若游丝,却仿佛忽然有了许多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可是皇家这个地方,哪里能讲什么情谊呢?我们兄弟五人,只有皇兄自幼丧母,大家都说他可怜,殊不知在皇宫内,有一个母亲,比没有母亲更可怕。因此,世人只晓得皇兄他表面冷情,却不知他内心温暖,但凡有人待他好一分,他便十分百分地回报回去。也是因此,我最怕他被这皇宫中的哪个人欺骗。只有我……只有我,绝对不会背叛他……”
“可是……”沈如茵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找着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你当年陷害他谋逆一事又是为什么?”
“因为……咳咳咳……”宁扶胤咳了好一阵,才沙哑道,“因为我知道父皇的用意,我知道父皇真正中意的人是他。我们几个除了宁扶升都有家族背景,而宁扶升为人太过刚直,所以父皇选定的人必定是他。
我也晓得,皇兄是极为适合当皇帝的那个人,可是……可是,他明明就不想,对不对?既然他不想,便让我来做了这件事。他的心不够狠,遇事顾左顾右,若是他,大概要将这一生全部搭在这一件事上……可是你看、你看我,就灭得干净果断,不是么?这些事情他做不到,我能做得更好……我不在乎……咳咳……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杀人,杀谁都可以,莫家也可以,甚至杀我的母后也可以!你瞧,我才是……我才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咳!咳咳咳!”
“你、你别说话了!”
沈如茵猛地站起来,带翻了她身后那只凳子,她却恍若未觉,满心都是后悔。这件事她一定要让宁扶清知道,他虽嘴上说不是,但心里必定因为宁扶胤的背叛伤得透了,否则以他护短的性子,怎会眼睁睁看着宁扶胤死?
“我现在就回去找杜白,杜白一定能医好你,他的医术起死回生,你好好待着不要说话,你、你等着……你等着……”
说着她转身就要跑,却被宁扶胤死死抓住,这人分明已经没有几分活力,此时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沈如茵喉咙一哽眼泪便涌了出来,哀求道:“你放开我……你不能死你知不知道?他该有多自责……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宁扶胤苍白的唇角勾了勾,“我是想说,你叫个太监去罢,我想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我……好难受啊2333333
预感下一章会更难受orz
第116章 驾崩
沈如茵一愣, 立刻答道:“好!那你先松开我。”
宁扶胤点点头,依言松开了她。沈如茵奔至门前, 本欲骗宁扶胤,自己亲自去一趟,却更不放心将他一人丢在这宫殿中,最终仍是叫门前两个小太监都离开, 挑几个腿脚麻利的前去叫杜白和宁扶清。
那两个小太监见她急得一直哭,当下也是大惊失色, 连滚带爬地射了出去。
回到殿中,宁扶胤还睁眼等着她,似乎生怕她真的就那般跑了。
沈如茵回到床边拾起凳子重新坐下, 按了按被子边沿, 轻声道:“你睡一会儿……不,你也不要睡, 你就睁着眼睛休息一会儿,杜白很快就会来。我还叫他们去找阿清,他们都会来的,你一定……一定,要等他们来。”
“好。”宁扶胤点点头, 乖巧得像个孩子。安静了一会儿, 他却又瘪了瘪嘴道:“可是我还是想说说话, 兄嫂——我能叫你兄嫂吗?”
“可以。”沈如茵低下头抹掉眼泪,抬头笑了笑,柔声道, “可以,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宁扶胤开心起来,又唤了几声“兄嫂”,仿佛这两个字能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沈如茵压下心中酸涩,不耐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答应着。
待他唤够了,便又听他娓娓道:“我在皇宫中,从小最羡慕的就是宁扶止,恩,四皇兄。我知道皇兄去查过了当年冰窖的事情,他知道了那件事,大概就要以为是我故意煽风点火的罢?但是我……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真相的……我不是故意骗他的……
不过,就算知道了,我也不喜欢四皇兄。因为所有人里,只有他那么幸福,只有他的娘亲,即便做坏事也不会让他看见,可是我们就不同了。你还记得宜妃么?就是大皇兄的母妃。那个女人,要不是因为她急功近利,想要自己的儿子挣军功,大皇兄也不至于战死沙场。还有二皇兄,他就更惨了,他是我们之中最可怜的一个。”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起来,“和他比起来,我都不算什么,想必你也很清楚。”
笑过了,他又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道:“虽然大家都很可怜,但是也真的都很坏。他们所有人里,只有皇兄会对我好,只有皇兄,会将我当做弟弟。皇兄他,就像个天生的英雄……大概他自己也将自己当做英雄,才会什么事都想要扛在肩上。他想保护你,想保护我,还想这天底下所有的弱势者。人们总说他冷情,大概是因为他将人情分得太多太散,所以到某一个人身上时,就微不可见了罢?所幸,我是分得比较多的那一个……但如今,他所有的……所有的情,全都在兄嫂你的身上了。能有你这样一个人出现,真好……”
此时的宁扶胤与沈如茵多年所见的那一个,仿佛是两个人。他曾经如同刺猬一般充满警惕与戒备,何曾如此向别人坦露心迹?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于他而言几近陌生的自己。
沈如茵恍惚觉得,眼前这人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才会这般从容不迫。
宁扶胤一语方毕,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面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酡红。尽管这咳嗽声听起来撕心裂肺,他却好似突然间有了无尽的力气,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沈如茵忙起身扶住他,“你做什么?”
宁扶胤挣扎着掀开了被子,腿往床边一吊,竟是要下床的模样。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赤裸的双脚踏在地板上,毫无血色的肌肤让人一看便觉寒冷。
沈如茵四处寻找他的鞋,最终不仅没能找到鞋,还一时不察叫他挣开了去。
“我想看月亮。”他面朝大敞开的窗户,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重复道,“朕,想看月亮。”
沈如茵的呼吸一滞,被他突如其来的那个“朕”字震在当场。
谁说他奄奄一息行将就木?那高高在上的威严,分明让沈如茵感到压迫不已。
今夜大雪,天上漆黑一片,哪里有半丝月亮的影子。可是那个人站在窗边,抬头望得痴迷。
宁扶胤痴痴地伸出一只手,紧握成拳,仿佛将月亮捏在了手心。
半晌,他回过头,将那只手收回屋内,冲着沈如茵缓缓摊开手掌,笑道:“皇后,你不是喜欢看月亮么?来,送给你。”
那一抹笑意仿若春风化雪,又似寒刃出鞘。身为皇帝的威严与饱含宠溺的温柔糅合在一起,刻意的疏远与欲盖弥彰的情意,都表现在这个人的一双眼睛里。
沈如茵这才知道,原来他方才的那个“朕”字,并非是对她说的。
这个人,已经神志不清,将她误认作姜含雨了。
沈如茵猛地冲出去,守门的两个小太监已被她支使走了,现如今这偌大的凌霄殿竟再找不到一个可以派遣的人。她回头望了望,一咬牙拼命冲皇后寝宫跑去。
蒙头跑了没几步却撞进一人怀中,沈如茵抬头,正对上宁扶清晦暗不明的双眼。
宁扶清看着她满头落雪,抬头看了她身后一眼,一面伸手替她掸了掸雪,一面命令道:“去请皇后。”
后方立刻有人应答,随后响起咔吱咔吱的踩雪声。
宁扶清捉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道:“别急。”
他声音很稳,揽着沈如茵走路时却让她察觉出他脚步中的那一丝慌乱。
杜白提着药箱率先冲入殿中,然后便倏地停住,僵硬地回头,看向沈如茵。
沈如茵脚步一顿,于是再没了踏出一步的勇气。
宁扶清缓缓松开她,朝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稍顿片刻,随之从怀中掏出一张揉得有些破旧的纸,在眼前摊开来。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一看便是匆忙之下挥就。到现在,那墨迹上深浅折痕无数,有些字已经辨不清楚。
良久,宁扶清将那张纸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揣回怀中,抬脚跨过门槛。
屋内,宁扶胤坐在靠窗的墙角边,两手中捧着一只簪子捂在心口,面上还带着沈如茵离开时的那抹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越到结局反而越难下笔是怎么回事……orz
第117章 同归
宁扶清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具尸体, 许久,他转身, 看见站在眼前的沈如茵担忧地望着自己。他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向龙床,弯腰在枕头下翻出一卷明黄色锦帛。
沈如茵跟着过去,看清了那锦帛上所写, 惊讶问道:“这是……禅位诏书?”
宁扶清将锦帛重新卷起,还未来得及答话, 忽见一人影闪进来,极快地冲到宁扶胤身边。
沈如茵一顿,亦望向那人。
有雪自窗外漏进, 粘在姜含雨散乱的头发上。
她尚未着外裳, 一双脚亦是坦露,从皇后寝宫跑至此处, 那双脚已经冻得通红,甚至有几处被划破,血珠正一点点渗透出来。
她将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气,随后小心地握住宁扶胤的双手,带着小女儿娇态地嗔道:“这么冷, 怎么还坐在窗边呢?”
宁扶胤手中的簪子松落, 姜含雨愣了愣, 拾起来看了半晌,蓦地笑道:“不是赌气说要扔了它么?”
她宝贝地将那簪子在袖子上擦了擦,随后挽了个髻别在头上, “幸好没扔,这可是你亲手做的,天底下哪个女子能有这般福气?”
说着,她倾身抱住宁扶胤,依偎在还残留着些微暖气的怀中。兴许是那暖气熏了眼睛,她的泪止不住地涌出,一边哭又一边笑着道:“总那么挑食,如今可真是瘦得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