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冷笑道:“我哪里是怕他们呢?倘或我就站到门口去,叫他们把我捉去,去平安州对峙,叫王颀开门放太子进城,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
林琯玉不由也笑了,“读书人雷声大雨点儿小,还真是。”
她笑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钱氏见她这个怔怔的样子,便道:“怎么是你来了?”
“我父亲那会儿还在宫里,”林琯玉微微笑道,“是阿颀身边的拒尘来说的,他倒是对我有信心,也不去求别人,只来找了我。我担忧您,便取出了当初阿颀给我刻的一枚仿章,装作是王大人,火急火燎地给五城兵马司那边送了一句话——字是我府上的秦可卿写的,那会儿觉得好玩,把许多人的字都学着写着玩儿了,没料到会有这么派上用途的一天。”
她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慢条斯理,条理清晰得很,看不出半点往日的毛躁的模样。钱氏大感意外,又忽然想到:“许是这会儿局势变得太快,这孩子不得不这样了的。”便有些觉得心酸。
她默默地拉林琯玉坐到自己的床边,说:“今夜你便在我这儿睡下吧,我叫人给你收拾屋子出来,大晚上的,我听说你前儿还受了伤。”
林琯玉这才觉得肩膀上的伤口又有些疼,约莫是再一回裂开了。她不想叫钱氏再担心自己,便只是笑道:“不碍事的。您不说,我也要在这儿赖着了。”
钱氏替她理理鬓角,柔声道:“好孩子,阿颀遇见你真是福气。”
在这会儿猝不及防地听见王颀的名字,她心里的感情很复杂,胸口的酸涩似乎要翻腾上来,又慢慢地止息了。林琯玉瞧着灯花,眼睛一眨不眨地道:“不瞒您说,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钱氏笑了,“我是同你说真话呢。他从小啊,脾气又差,他姐姐又那样宠着他——要不是他爹是个武将,养出个宝玉来也是有可能的。而且这孩子长大了,愈发有他自己的主见,我向来不说他,这会儿竟然是连他父亲也说不过他,说不过了,便要动手,他挨打倒是不还手,也总一声不吭——倔得不知道像谁。”
林琯玉确定眼睛里头的眼泪没能留下来,才眨眨眼:“挨打?他瞧着那么弱不禁风,怎么能禁得住打骂?”
钱氏又笑道:“他哪里弱不禁风了,不过是瞧着瘦削,他爹打他可从来不留情面的。不过这会儿啊,在平安州城内,他父亲受了重伤,那些副将们你争我吵不顶事儿,必然是他顶在最前头,这会儿倒好,他父亲也要听他的了。”
“那太子——”林琯玉依稀听见父亲同幕僚说过这件事情,林如海显然是对此很赞成的,可是她还是有些疑惑,“他将太子拒在城外,这……”
钱氏道:“太子不是太子了,自然就没这么多的事情了。皇上虽然重情,但是在家国大事之上,鲜少犯糊涂的。”
这竟然就是说废太子已成必然了。
林琯玉半点不关心太子,他是死是活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她不过关心的是王颀会不会受影响。这会儿得了钱氏的安慰,心下稍稍地安定了一些,终于忍不住道:“我这几天,一直很担心、很担心他,这会儿听您说他没事,又讨厌起他来了。”
钱氏搂着她笑道:“等他回来,你去教训他,我估摸着他是不敢不服的了。”
第二天朝堂上因为士子们闹的这荒唐事又吵了一回,已然是多党派相争。
不过皇帝今天的态度就坚决多了,他虽然在病中,知道王家夜晚被围住的时候还是气得大怒,“反了天了,这些迂腐之辈,朕还没死呢,他们就想造反了?!”
他即刻就要传旨下去,命废太子,择立一新的皇子为太子,以平息此番党派之争。
这下好了,朝廷更热闹了。
“臣,请立二皇子殿下为太子!”
“臣,请立三皇子殿下为太子!二皇子成日斗鸡走马,绝非栋梁之材!”
“三皇子流连青楼楚馆,三日不出八大胡同!”
“呸,”太子党派的官员站不住了,“太子殿下襁褓中受封,多年来德行未曾有亏损,对待下面的臣弟,向来尽心尽力,日后绝非会残害手足之辈!你们这些人,居心叵测,皇上明鉴啊!”
吵到后面,这些读书人快要把肠子吐到对方脸上了。
皇帝精神不济,听他们吵架也没有往日那样觉得有趣。他支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都别吵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这忘八!”
“孝弟忠信礼仪廉,竖子无耻!”
“……”
林如海听得很想笑,看皇帝的表情,便清清嗓子,把两位大人好声好气地劝回到了队列中。
“林卿,你有什么看法?”
林如海骤然被点到名,胡子翘了翘,出列回道:“回皇上,社稷为重,君为轻,如今国难当头,臣以为,择一对社稷最有利的皇子为储君最好。”
这是废话。
不过老狐狸还有后招,他说:“几位皇子长于陛下膝下,陛下对他们的理解远胜于我们这些臣子,陛下如何觉得呢?”
皇帝沉吟着说,“朕觉得……”
满朝文武都竖起了耳朵。
“报——”太监尖利的声音就在此时传进来,“平安州有捷报传来!”
皇帝一喜,一时没有想那么多,道:“快读!”
“瓦剌士兵在城外扎营休息,半夜时我军突袭,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被平安救回!”
“轰”一声,朝堂上炸开了锅。
皇帝一激动,又晕过去了,于是更乱了。
林如海在一片混乱中遗憾地心想:按照王颀那小王八蛋的性子,“忠君爱国”四个字约莫是不知道怎么写的,我真怀疑他为什么会救人,他不会暗地里下黑手吧?
王颀倒是想,不过太子到底是太子,在平安州城内党羽甚多,他这几天闭城不出,都在料理那些州城内的走狗了,这会儿也还有一拨在呢。
此外,在最后的那几天内,倒也发生了一件趣事。平安州城内粮饷短缺,都是由一名姓薛的商人,不畏前线艰险送来,甚至分文不取,皇帝听说了之后,重赏了这名商人,封他为“紫微舍人”。
在年前,京中又开始下雪的时候,众将士终于班师回朝。一路上,太子不再像来时路上那般专断军务,上至行军路线,下至军中小事,事无巨细,皆向王子腾请教。王子腾伤势还没有好全,真正给他拿主意的,却是王颀。换成是在往日,太子早就翻脸了,不过这会儿他也知道了京中传回来的要废太子的传闻,时时战战兢兢,居然难得的,一点儿幺蛾子也没出。
不过林琯玉还在猜,“那皇上到底打算立谁?”
林如海道:“十八皇子。”
林琯玉:“……”
真正的,儿子篡了老子的位,约莫也就是这样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蹦起来就往外走,“糟了糟了,我竟然给忘了!”
林如海道:“不要蹦跶,好好走路!亏我还以为你懂事了!琯琯?林琯玉!!!”
林琯玉的身影呲溜一声就不见了,约莫是不知道亲爹在后头崩溃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送粮小天使薛呆子没让王姐姐饿着啊哈哈哈哈
下一篇文我绝不绝不绝不写这么长了,对一只手速感人的咸鱼来说,三十五万,命都快没了。入V真是防止我这种人挖坑不填的最好方式了。
最后,日常给新文打广告,怼天怼地狐狸精x走心走肾石头精的故事。虽然最近全无心思存稿(滚!)
☆、第一百零五章 地痞无赖
林琯玉匆匆忙忙往外跑, 倒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当初探春叫人给她送信, 说了孙绍祖之事, 她便应下了探听那孙绍祖行迹之事。不过近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先有刺杀, 再有王家被围,她忙得脚不点地的, 这会儿同林如海说话的才想起来。
她先脚步一转, 去了黛玉那里。
黛玉正在喝药,听她说要去贾蔷那里一趟,不由道:“既然是他们家的事情,环儿探春不自己去找他,怎么还找到你这儿来了?”
林琯玉道:“蔷儿先头忙, 他又在外头住着, 还真不比咱们这儿方便。”说罢软磨硬泡, 非要叫黛玉起来,同自己换身衣裳出门。
林如海和钱氏近来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知道管不住她, 索性由她去。两人便穿着男装,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出去了。守门的小厮丫鬟到林家夫妇那里去报, 他们不约而同叹口气,却没说什么。
贾蔷果然是忙,去他那儿里头闹哄哄的,院子里头赌钱吃酒的大有人在, 他却不见人影。倒是龄官正在里头的屋子里看着下人们干事儿。
林琯玉道:“蔷儿就这么不怕你被他这些好兄弟轻薄了去?”
龄官笑道:“什么轻薄不轻薄的,他们哪敢呢。”又问是什么事情。
林琯玉道:“我先头知道他奉二殿下的命养了一群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在家,现在看看还真是一群好汉。”龄官往外看了一眼,失笑道:“他素来斗鸡走马的,和这些人也玩得好,前儿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说要结交,得,那就结交了罢。他们瞧着不正经,个个在我们这儿还是老老实实的。”
说罢领了两人到前头去,果然,她一走到,那些人纷纷正色地喊:“嫂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黛玉“噗哧”一声笑了。她近来病中抑郁,笑的时候不多,这一笑许些个男子都红了脸。林琯玉忙把她往后一遮,却见那些红了脸的反倒都低下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些画风清奇的泼皮无赖们都这么羞涩的吗?
龄官却像是见惯了,只是笑道:“我无事,是这两位小公子有事呢。”
林琯玉想了想,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城里有个孙家,有个叫孙绍祖的?”
在场可真是什么人都有,顿时有人应声说:“我认得,可是在兵部候缺的那位?我平常没少在酒楼赌场里碰见他,是个心黑的,老子上回输了他一笔银子,他折了钱算,一个月活生生给我涨了两倍的银子,荣国府放的利银尚且没这么多呢!”
林黛玉和林琯玉的脸色都变了,这两人对视一眼,黛玉出声问:“荣国府如何放贷,何时放贷,你且细细说来。”
“他家放了许多年了,按月收银子的,”不料在座众人还真有不少借过贾家的钱的,“他家的钱啊,利息高,只是来钱快,你当天借,现成就能拿到手。我们还好些,不怎么去借,他家最喜欢找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户,谁家碰上个天灾人祸的,急着用钱,就去他家借,只是倘或延期了,嗬,上回那个赵老头的家都给官府的人抄了,卖了闺女才还上的银子呢。”
林琯玉道:“那怎么还有人管他们借钱?”
“他家来钱快啊,”有人道,“都是直接从他家管家女婿那儿拿的现银,红白喜事最是费钱的时候,去他家铺子里借钱自然便宜。而且听说他家的那位贾贵妃的儿子要被封太子呢,这么好的前途,谁不巴巴地凑上去啊,这才只是借银子呢,有的是人送银子!”
林家姐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林琯玉还记得正事,叮嘱他们去孙绍祖家闹一场,也无需太过,把人绑了打一顿,就说有个大人物被他抢了心爱的女子,叫他麻溜地去退婚。她就不信了,贾赦得了这么一个画出来的大饼,还真愿意为了几千两银子卖女儿。
随后两人出门。
“贾家怎么办?”林琯玉说,“管家女婿……约莫是那个周瑞家的女婿了。”
“这事儿,和母亲说一说吧,”出人意料的,黛玉并没有对此太过上心,“也找人偷偷地和贾贵妃传个信儿,倘或她都管不了,咱们再不忍心看,也无济于事。”
……
贾家完全没有在意自家放贷的事情,毕竟放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出过事儿。这会儿,他们正铆劲儿往宫里传消息,想同贾元春问皇上对于小十八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贾元春却全然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对此闭口不提,只是提点家中众人,近日不可张扬。
原因无他,她比谁都知道,这个孩子配不上这个位置。他还这么小,不存在德行是否有亏的问题,但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当个闲散的亲王,最好一辈子都不引起皇室中人的注意才好。她虽然对太子感情微妙,但是她也不能保证,这个男人在他的储君之位被威胁的时候能做出什么来。
将士们凯旋归来,皇帝自然要大摆庆功宴,一些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都受邀入宫,连女眷们也不例外。而贾元春抱着儿子,几乎是坐立不安。
幸亏她坐得高,贾母和王夫人都不能近她的身,否则她可能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神色了。
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林琯玉。
按理说,她已经行过及笄礼,这会儿应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一来京中的风俗没有那么严苛,二来皇帝对她的事迹很感兴趣,三来,却是因为王颀。
平安州此役,虽然明面上是王子腾领兵,真正立功的,却是王颀。皇帝倒是笑问他要什么奖赏,他当时只是笑道:“您已经赏了我的父亲,再赏我又是个什么道理?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官位用不着,我这个年纪,当几品官都是扎了老辈人的眼睛,钱财——我也用不着。倒是许久没见琯琯了,您便施恩,这番庆功宴,叫林大人带上她来也就罢了。”
皇帝哭笑不得,“那女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叫你这样惦记?”
王颀没回答他,默默地笑了。
他才从平安州回来,跟着王子腾叩见皇帝的时候,身上还有些边疆未曾退下去的杀伐之气,这会儿换回了锦衣玉带,笑起来却依稀还是跟在皇帝身边长大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