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感慨道:“朕年轻的时候——”
他摇摇头,不说话了。
皇帝其实不老,但是最近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竟然叫他隐隐生出些疲惫来。
因而在宴席上,他还特地召见了一回林琯玉,笑眯眯地赐了她一些东西,还夸她说:“朕的皇儿这么多,都没有琯琯如此英姿,林卿是个博学多识之人,生出的女儿竟然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所以林琯玉回到席上之后,来自四面八方的嘘寒问暖就没有停过。
黛玉咳了两声,才小声笑道:“这下好了,你王姐姐还是你王姐姐,你自个儿成了‘英姿飒爽’的小哥哥了。”
林琯玉抚了抚她的背,把她面前的酒盏拿走了,“他听到,又该——”
话说到这里,才觉得不自在起来。王颀回京有一会儿了,两人还没见上面。听说他受了伤,到底伤在哪里,她却半点也不知道。他回来的路上,也没有给她送过信。
她捏着酒盏好一会儿,又来了个不知道是哪家夫人,拉住了她的手就是一顿猛夸,林琯玉心不在焉地敷衍走了她,终于觉得烦躁,在下一轮夸赞来临之前就溜了。
这宫里她来得不少,方才吃了两杯酒,有些上头,不由地就往太液池边走。池边果然吹着冷风,她扶住栏杆,垂下头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却忽然在那池子的倒影里,看到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
她下意识把手摸到腰间去,这是之前林如海被暗杀那次造成的影响,这会儿谁鬼鬼祟祟靠近她,都要承担被她卸了胳膊的风险。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动手,有人把她的手一按,懒洋洋说:“怎么变得这么警惕了?”
她莞尔,放下了手,回身一把揪住了来人的领子,“王姐姐,今儿你倒不怎么怕我动手?”
她揪领子可真是毫不留情,王颀咳了一声,失笑道:“这么久不见,你怎么光想着动手了?”说罢把她的手拉下去,解开了自己的斗篷给她,“大冷天的,穿这么少,等着我来送衣裳?”
林琯玉看他这个好脾气的样子,扬了扬眉,“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理亏?”
“……”王颀坦诚地道,“我先头忙着,没看你的信,回来的路上才想起来。”
这不是假话。
在最后那几天,要不是平安州平白多了个冤大头薛蟠,将士们都快要杀马饱腹了。同时又要应对这朝廷派下来的、城外喊门的、城内造反的几拨人,他甚至没时间睡觉,哪里还想得到京里头给自己送了信过来。
今天倒是想见她,不过又要忙着述职,又要谢恩,还要安慰亲娘,真是连轴转,一点儿空暇都没有。
林琯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过了头没看他,“先头我很害怕,也是等知道了你没事儿,才不害怕的,不过略微有些生气。”
他倚着栏杆,本来就清瘦,这会儿不过一个月没见的功夫,气色更差了些,只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锐气,仿佛被贴着剑鞘妥当收好了,变得含而不露起来。唯独看着她的时候,神色还颇为温柔,“以后不会了。”
她认真地回眸,伸出手指,像他偶尔做的那样,指尖轻轻在他眉心一点,却没有立刻收手,反而是顺着他的鼻梁,滑到了他的鼻尖,随后用力一推。
“骗人的话,就变成猪鼻子吧你。”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闷闷地笑起来,把人揽到了怀里。
“好。”他说,“到时候你不要嫌弃。”
☆、第一百零六章 各怀鬼胎
何赤暇收回把脉的手站了起来。
“陛下只是饮食不节, 或劳倦过度, 或忧思日久, 损伤了脾土, ”他说,“臣开药为陛下您调养, 只是治根之法,还是陛下自己保重龙体。”
皇帝躺在靠枕上, 有些虚弱地笑了, 说:“朕喜欢用你,不过是因为何太医你从不说假话,和太医院那群只会掉书袋的酒囊饭袋不同,怎么的,你也不敢说真话了?朕还能活多久?”
何赤暇打开装着银针的布包, 闻言很轻微地笑了笑, 不过他低着头, 皇帝并没能看清他的神色。他淡淡地道:“陛下身体无碍,只是心中有疾, 臣所能做的, 只是为陛下疏肝解郁,但是旁的, 却还要看陛下自己如何处置了。”
皇帝扬眉道:“何太医知道朕为何忧思?”
“解铃还须系铃人,”何赤暇拿着银针在龙床旁坐下,很和缓地道,“陛下问臣, 倒不如找那人来问问。”
太子回朝之后,皇帝就没有召见过他。虽然接风宴上太子也在,这对天家父子,却冷落得仿佛是路人一般。
不过皇帝对太子是当真重情重义了,如此这般,旁人尚且还好,他却没比太子好过到哪里去。就算嘴上说着要改立新太子,但是小十八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太子却是他倾注心血培养了多年的接班人,后者的意义已经上升到了不可磨灭的程度,不是说废弃就能废弃的。
趁着皇帝沉思,何赤暇动作精确地在他身上的要穴处一一施针。
“唉,”皇帝最终叹了口气,冲着侍立在一旁的内宦道,“把太子叫过来。”
这时候忽然有个小内侍求见,慌慌张张地道:“十八殿下不知得了什么恶疾,上吐下泻,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娘娘叫我过来请何太医过去。”
皇帝一怔,正要起身,又想到才叫了太子,便皱着眉坐回去,冲着何赤暇道:“劳烦何太医你过去看看。”
何赤暇微微扬眉,行了一礼,就和那小内侍一起走了。
却说太子迟迟不得皇帝召见,夜晚忽然得召,又是忐忑,却在半路突然听到了小十八病重的消息。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顺路就去了一趟贾元春处。
贾元春看到他来,简直不敢置信,挥退了殿内的所有人,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怎么还敢过来?”
太子冷着脸,说:“小十八是我弟弟,我怎么就不能来看看他了?”
其实他也未必没有他自己的考量,皇帝往日斥责他,也曾说过他毫不忠君爱父,没有为人兄长的样子。这会儿他倘或不闻不问,又该手斥责了。
贾元春冷冷地道:“他是你弟弟,皇上还是你父亲呢。你先来看他,皇上会如何想?你随意出入妃嫔的宫殿,大臣们会怎么想?!”
太子不耐烦再听她说这些,直接进了里间去看小十八了。
这孩子眉眼生得肖似贾元春,圆润可爱,不然也不会这么讨皇帝的喜爱了。
太子至今也没有子嗣,这会儿看着这孩子烧得满脸通红,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问何赤暇:“小十八……如何了?”
何赤暇算是这深宫中唯一知道这对男女之间的龌蹉事儿的。
醉酒的太子淫辱父妃,事情传出去,贾元春自己也活不下去,所以她才会在一开始紧紧掖住此事,却没想到这不靠谱的太子爷并不忌惮,反倒是愈发喜欢喜欢到她处。一来二去,难免出现纰漏。这十八皇子水泽,就是那个纰漏。
何赤暇不同情贾元春,更没觉得太子做得名正言顺。先头他帮忙隐瞒此事,不过是为了交换他需要的东西而已。
他从一个药瓶中滴出一滴棕色的药液喂孩子喝下,只是道:“应当是被人喂了毒药,好在毒性不强,吃得也不多,并无大碍。”
贾元春失声道:“毒药?!”
她怨毒的视线立刻就看向了太子。
太子皱眉喝道:“你也不信我?要是换成是任何一个别的皇子,我都可能下手,可小十八……你这还怀疑我?”
贾元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是最好。如果是的话……我死,也要带上你!”
太子嗤笑了一声,说:“你也不必威胁我,咱俩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现在皇上有意立他为新太子,你以为我真的就会坐视不理?到时候,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
她霎时无言以对。
太子又垂眸看了小皇子一会儿,眸光十分的柔和,“如果孤能安稳度过此劫,将来自然也不会亏待他。”
贾元春摔帘子出去了。
太子身边的内侍催促着他去见皇帝,他便也没有久留,不过临走前,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却忽然心一软,把自己挂着的玉佩解了下来,放到了孩子的手中。那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亲近的气息,紧紧攥着玉佩,安稳地睡着了。
皇帝迟迟没有等到太子过来,他年纪大了,精神也没有往常好,这会儿便渐渐的烦躁起来。恰这时候,太子终于姗姗地来了。
他甫一进屋,皇帝就拿起床边的玉如意,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身边,“好好,朕叫你,你也不来,你这岂止是要造反?朕还没死,你也还不是皇帝呢,就这么日理万机了?!”
太子被惊得立刻跪倒在地,“父皇明鉴,儿臣只是在来时听说小十八得了急病——”
换成是在往日,皇帝没准还真能夸赞他几句。不过这会儿他只是个多病虚弱的老人,听到时只觉得太子是在推卸责任。
他喘着粗气,只是说:“朕对你很失望。”
他把厚厚一叠军报摔倒太子面前,“当年你同扬州商贾有联系,明里暗里中饱私囊,朕不是不知道,朕的眼睛都看着呢!而平安州之役,你刚愎自用,贪污粮饷,又害死了多少我朝的将士?这些都可以改,可以学,可你这不忠不孝不义的东西,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太子,你既然当不好,就别当了罢!”
……
翌日,当真文武百官的面,皇帝终于将轰轰烈烈传了许久的的废太子谣言落实,随后数日,将废皇太子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
一时,各怀鬼胎的,又开始你唱罢来我登场。
荣国府贾家,就是那个演的最起劲儿的了。
贾敏劝告了贾母一回,而老太太近日精神不济,竟然对王夫人的陪房在外放贷之事毫不阻拦,甚至道:“元春在宫中,事事需要打点,她这也是没办法了。”
贾敏冷冷道:“听闻二哥近日在士林之中,也是如鱼得水,这些都不过是托了小殿下的福,但是陛下今年身体大不如前,而小殿下却年幼懵懂,朝中老臣必然不愿意幼主临国。最有希望被立为皇储的,是穆贵妃养着的二皇子,而二皇子近日却闭门不出……他尚且知道要避嫌,这个时候,谁跳出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贾母道:“富贵险中求,敏儿你也莫要再担忧了,这孩子还要叫你一声姑奶奶呢。”
贾敏气得拂袖而去。
不过这会儿的形势,倒是对贾迎春十分有利。
那孙绍祖被一群地痞流氓给恐吓了,回去就屁滚尿流地去了贾家退婚,说高攀不上。贾家上上下下,除了贾赦,没有一个不高兴的。
探春等姊妹高兴的是孙绍祖并非良人,两人婚约作罢后,迎春不必受苦。
也有人高兴的是贾迎春不嫁孙绍祖,自然还可以借着如今立储的东风,嫁到一个更好的人家,甚至豪门氏族,去为贾元春所出的皇子更尽一份力。
林琯玉这几天被亲娘压着绣嫁妆,黛玉陪着她一块儿,见她时不时的就要拿针扎手,又是着急又是好笑,林琯玉索性放下了针线和她闲聊,“迎春的婚事算是黄了,听说正在勋贵人家里头找呢。小四啊,你年纪也不小了——”
黛玉“嘶”了一声,这回扎到手的成了她自己。
林琯玉忍着笑。
这话是贾敏让她问的。贾敏也算七窍玲珑了,对着大女儿的心事看得分毫不差,不过黛玉自由体弱多病,敏感多思,这些小女儿的心事颇有些多,她倒是不大看得透,于是将重任交给了林琯玉。
黛玉把东西一丢,说:“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林琯玉说:“娘说,近日媒婆来得愈发的勤快了,她不能一直轰下去,迟早还是要说亲的。那什么东边的李公子啊,北边的周公子啊,都是什么青年才俊……”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林黛玉的神色。
黛玉神色淡淡,说:“我不认识,你们说好就好罢。”
“……我都并不觉得好,”林琯玉故意来了个大喘气儿,“我觉得还不如小何好呢。”
黛玉的脸果然“唰”的一下红透了。
“……”
林琯玉心说:不是吧∑(っ°Д °;)っ?!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卡文
但是哪怕我双更
看着还是卡文
所以……大家凑合着看吧。
要是实在卡得焦心,可以去看看我的现言小甜饼嘛,这本不卡文啊;还可以看看接下来要开的新文嘛,这本……就两章也没什么好卡文的。顺便收藏一下就更好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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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无灾无难
眼看着黛玉脸红了, 林琯玉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觑着她的脸不说话。
她想了又想, 小心翼翼地道:“这事儿……”
黛玉起身就走。
林琯玉张了张嘴, 想叫住她,黛玉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匆匆地出门去了。她素来仪态端方, 这走得差点把自己给绊倒,还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
她又是慌乱, 又是不安, 还有些难以启齿的欢愉在。等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听见雪雁问:“姑娘,你怎么了?”揽镜一照,才看到自己脸红得能滴血。
她用手捂着脸,忽然问:“小何先生回来过么?”
意料之中的, 雪雁回说:“没有。”
黛玉“哦”了一声, 把帕子盖住脸, 躺着睡下了。
另一头,林琯玉气得想找何赤暇算账, 当然扑了个空。因为皇帝的病情是好是坏, 十八皇子又病着,何赤暇打开春后就没有回过林家几趟。
她想了想, 索性去找贾敏,“娘,我想到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