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衙役负责查抄,搅得贾家上下哭天喊地自不必说。
后头女眷们听了抱着巧姐的平儿传过来的消息,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宝玉回过神来,颤声道:“大姐姐如何了?”
赵堂官晓得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不过这会儿他的靠山贾贵妃倒了,小皇子也显见当不了太子了,更是无需对个从七品的小官笑脸相向。他眼睛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说:“您自己尚且顾不上,贾庶人如何,又有何要紧的?”
贾宝玉拳头攥紧了,不再说话。
圣旨一下,查抄了荣国府二房,因未曾分家,大房处也被查抄了,唯独老太太处被放过了,贾政、贾赦、贾琏等府内有领旨的男子皆被革职,却唯有贾宝玉尚且安好。
此时诸事却还没了,西平王问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贾大人据实才好。”
这一句贾大人,说的却是贾宝玉了。
贾宝玉怔怔的,怎么也没想到家中居然还有如此丑事。他眼睛瞧过众人,大房虽然被殃及,只是神色都还尚好,唯独王夫人唬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他一瞬明白过来。
贾宝玉一撩衣摆,正要跪下,贾政见此哪还有不明白的,到底还顾念着儿子尚且留存,许是皇恩未尽,便抢着跪下禀道:“此事俱我所为,与宝玉无关。”
贾宝玉望着他跪着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也猛地跪下了,“求王爷开恩。”
西平王将诸事安排妥当了,又道:“如此,贾大人,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
贾宝玉跪送毕,猛地起身叫人备马。
众人都哭着劝道:“贵妃既然已经坏事,如今去了只怕也是枉然,且家中事事总要有人打点,这会儿你去了,还叫谁来呢?”
贾宝玉终于忍不住了。
自从圣旨传到之后,人人皆在自哀自叹,却没一个人想到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元春这会儿在冷落宫殿受苦。“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这样一顶一顶的帽子扣下来,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贾宝玉勉强站定了,冲着贾环道:“环兄弟,此处多番还托你照应。”
贾环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比众人知道这消息早多少,贾元春的下落更是一无所知,这会儿见贾宝玉对她却念念不忘,多少有些感慨,也就点点头道:“你且去吧。”
说罢果然叫停了众人的悲泣,叫清算了一番人手,又妥当安置了主子们,倒算是井井有条。
却说贾宝玉这边,他飞马疾驰,苦苦求见皇帝,皇帝自然是避而不见的。外头风雨交加,他跪在养心殿门口,寒意侵体,久而久之,竟然连心都凉了下来。
一把伞忽然撑在了他的头顶。
贾宝玉迷迷瞪瞪间抬头,见是薛宝钗,她神色肃穆,没有看他,反而是转身,轻微地对着身后点了点头。
他这才看到后头有贵妃仪仗。
宫里只有两个贵妃,贾元春已经被废,这眼前的,就只能是剩下的穆贵妃了。
贾宝玉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那仪仗边又动了,隔着雨幕,依稀看到一个身影缓缓地被扶入了养心殿之中。
“……穆贵妃此番前来,绝不是为元春姐姐求情的,”薛宝钗淡淡地说,“宝玉,回去吧。现在贾家只剩下你了。”
贾宝玉在外头跪了这么久,这会儿终于彻底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心如死灰。
原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是真的可以转瞬即逝的;一个俏生生的、花朵一般娇嫩鲜妍的生命,在这样的大雨之下也会零落成泥。原来他贾宝玉自以为脱离凡尘,超然物外,在真正的皇权富贵前,也只有痛哭的份。
他避开了薛宝钗的手,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高鹗续的《红楼梦》第一百五回
注2:部分同1,关于元春的部分则是清康熙废董静妃的圣旨
☆、第一百零九章 海上仙方
“张大人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了情, ”薛宝钗弯腰将伞塞到了贾宝玉的手中, “你若再为元春求情, 皇上可能连这点儿情分都不讲了。回去吧。”
贾宝玉怔怔地道:“我姐姐……到底犯了何事?”
薛宝钗摇摇头, 她漆黑的睫毛在雨水之中沾染上了水珠,看着有些不动声色的怜悯, “这话,我不能说。你只要知道, 将她当成一个死人, 从今往后,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就好了。”
她站起身,忽地撞入一人的怀中,头顶的雨幕被一柄油纸伞遮挡在外。水澜垂眸看她, 弯了弯嘴角, 说:“雪中送炭, 宝姑娘好胆色。”
薛宝钗从伞下退出去,任由自己被大雨打湿, 恭恭敬敬地道:“九殿下过奖。”
水澜“啧”了一声, 颇有些不耐烦地直接把人拽回来,“没看到外头下着雨?”
薛宝钗说:“您比暴雨更让我望而却步。”
“……”
……
等贾宝玉回去, 便觉得身上不大好,不过这会儿诸人都只是巴巴地盼着他能顶事儿,贾环虽好,在王夫人、贾母等人眼里却不慎名正言顺, 到底还是事事盼着贾宝玉顶上。
贾宝玉强打起精神,叫了父亲几个幕僚过来问话,依着他们的意思,自己斟酌着裁度了些府内事务,又听说孙家派人来取银子。
他问道:“哪个孙家?”
“便是那个孙绍祖,”贾环一面说着,走进门来,“二姐姐先头订婚的那糟心玩意儿,不给,打发他去,咱们家这时候哪里拿得出五千两银子来。”
贾宝玉点点头,正要使唤人,却见屋子里头空空荡荡的,那些下人们也有不少趁着乱,卷了财物走的,一时手边连个使唤得趁手些的也无。他摇了摇头,又问大房处如何。
贾环看着他,道:“凤姐姐一直病着——不瞒你说,她是装的,这会儿大房不过是大伯被拘了去,上上下下的,总算也还安稳。倒是隔壁宁府,我同老太太略说了说,先头彼此间有些龃龉——这你也是知道的,还是为了你的事儿呢,这会儿总也计较不起来,老太太便派了些人伏侍,正住在惜春隔壁。”
贾宝玉点点头,又摇摇头,瞧着四壁,颇有些心生茫然,贾环便一桩一桩的细细给他说道起来,“史家派人来过了,只说给云儿指了亲事,是摆明了要与咱们划清了界限;薛家呢,不闻不问的,也不见他们说什么,不过我依稀记着太太还欠着薛姨妈银子,这会儿不闻不问已是厚道;林家听闻林姑妈哭得昏过去了两回,醒来时便托人往咱们这儿送了一万两银子,你且拿着裁度。其余人家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总归是那些,独善其身的,落井下石的,雪中送炭的——这个倒少。”
贾宝玉点点头,才处理了两件事务,便听传召。他急急忙忙地收拾着去了。
到底皇帝一时雷霆之怒,也不至于血流成河,除却一个下落不明的贾元春外,贾政、贾赦等人,虽有恶迹,到底还托着祖上荣光,皇帝也不便赶尽杀绝,遂抄了家之后,将众人放还,此后流放的流放,复职的复职,竟是不闻不问了。
唯独一个贾宝玉得以留存,不知道到底算幸还是不幸。当初皇帝原给他的是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还亲自叫他跟着主管修撰前朝史书的张大人学习请教,贾宝玉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近年来却尤其的刻苦发奋,那位张大人很是赏识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的好话,皇帝顾念着修史乃是本朝大事,此番抄家,竟然也没有罢免了他。
幸就幸在贾家有他顶着,而不幸,则不幸在当年如此纨绔的一个少年,居然要用他单薄的肩膀扛起整个风雨飘摇之中的贾府,这是贾府之不幸,亦是贾宝玉之不幸。
林家内,众人听说了这个下场,都是默然。
林如海此番倒也少不了奔走斡旋的,毕竟是妻子的亲兄长,他也做不到眼睁睁见着他们去死。这会儿喝了口茶,叹口气道:“皇上突发雷霆之怒,原是宫中庶人贾元春坏事,那十八皇子也不知如何了,竟再未听闻。”
贾敏勉强道:“留着小命便罢了,罢了。”
她也还记得自己上花轿的时候是亲兄长背着的,贾政堵着林如海进门也是尽心尽力。可惜三兄妹那毫无城府的过去是昙花一现,余下的大半辈子都你不闻我不问,如今到头来,他们这把年纪了还要被派往海疆,许是今生再难得以相见。
只是再盛大的宴席,终有散场一日。她身在席间,尚且清醒,贾家的众人,却仿佛活在梦里。如今两别,不是意外,而是这多年来积累下的恶果。
贾敏没有再说话了。
林琯玉则悄然起身,出了这院子。
外头花景阑珊,草木森森,仿佛几天前的那一场暴雨,彻彻底底的将料峭的寒春吹去了,只留下漫长、幽深的夏日。
黛玉趴在窗前,瞧着外头的一丛紫藤。
林琯玉进屋的时候,听见她闷闷的咳嗽声,忽地一瞥,瞧见帕子上头嫣红的一点儿血迹,心下一惊,故作无事地笑道:“你这病何时才能好?我都等不及,要叫你替我堵着门去了——昭昭堵门,你作诗刁难就是了。”
黛玉回身,道:“外祖母那边如何了?”
林琯玉便捡了些好听的说,略过了大房、二房分崩离析不提,只是笑道:“那孙绍祖,嗳,我就说不是个好东西,这会儿还上门去讨银子呢,要是迎春嫁了他,这会儿不定要受怎样的磨搓。”
黛玉应了一声,又道:“我听说,宝玉的官职未曾革去,这会儿府上上上下下是他在拿主意。”
林琯玉道:“说是这样说,也多亏了探春和环儿。不过二舅舅被流放海疆,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打算。留下吧,没个去处,走吧,也吃不得那样的苦。”
黛玉勉强笑道:“蔷儿在外头分了家,倒是不曾波及到他了,真是个鬼灵精。”
一席话说罢,她又仿佛不适一般,闷闷地咳嗽起来。林琯玉道:“……小何也该出宫一趟了,叫他给你瞧瞧,许是先头那幅药吃得太久,该换一换了。”
黛玉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良久,她纤长的睫毛轻轻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是我害了他。当初元春姐姐的事情,他是为了我才隐瞒的。不知道皇上查到了哪里,只是既然他疑心元春姐姐,怎么会不疑心十八皇子呢?……”
她越哭越厉害,到了后头,几乎背过气去,伏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姐姐,我特别想看到他。我一点儿也不怨他这么久没来看我了,我觉得他这辈子……仿佛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我却还为了一时的幼稚想法去害他。我以为自己对谁都事事妥帖了,其实都是你们在给我描补,我对他一直都很自私……我,我错了,我配不上他,只要他能够回来……”
林琯玉骇然,“这是说什么呢?什么配不上、配得上的,你哪里害了他了?”她将妹妹搂紧了,说:“小四不怕,何赤暇一定会回来的,姐姐陪着你等着他,好不好?”
黛玉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他不会回来了。”
……
从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后,皇帝就再也没有提过要改立十八皇子的事情。
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仿佛一夜被夏风吹白了头,变得衰老而多疑。
穆贵妃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娇纵,连她都小心翼翼的,满宫上下,自然也都守口如瓶,绝不在皇帝面前提起半句废妃贾氏。
何赤暇并没有被废妃之事波及到太多,他将事情做得很好,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奉命调查的慎刑司也半点都揪不到他的尾巴,可皇帝到底还是起疑了。
要不是他现在病重,又离不开何赤暇的诊断,只怕他的下场并不会比贾元春好。
何赤暇倒是不着急此事。
他将药材取来,一一碾磨好,细细地包好了叫人送出宫去,送到林家府上。皇帝听闻,便似笑非笑地说:“我听闻林家的那位二姑娘,幼时有恶疾,也是何太医你治好了的,多年未曾复发,还听说你给薛家的姑娘,配了一丸‘冷香丸’,用料刁钻得很。这些,用的可都是海上方?”
何赤暇敛眉道:“诚然如此。”
“哦,”皇帝微微一笑,说,“那朕的病呢,爱卿你先头说心病还要心药医,我的心药怕是淬了毒的,那海上仙方又要去何处找?”
何赤暇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攥紧了拳头。
倘或他说“没有”,起了疑心的皇帝很有可能不会放过他,可他要说“有”,倒是可以一走了之,皇帝兴许还活不到他回来的时候。
只是黛玉的病……
绛珠仙草为了还泪而来,不过如今木石前盟已经成了个笑话,他想要做的,是让黛玉平安喜乐、无灾无难地过一生。这就势必要彻底医好她的宿疾。
这药难配也难找,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刁钻之物,上到有价无市的灵芝草,下到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顽石。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草药,他苦寻多年不得,可能真如皇帝所说,海上诸国,倒是有可能寻到他要的东西。
何赤暇抬了抬眼,笑道:“陛下想求长生否?当年嬴政派徐福带领千名童男童女入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算是一段佳话。”
皇帝冷然道:“朕也记得,秦二世而亡,那徐福也并未归来。”
“那药诚然存在,”何赤暇不咸不淡地说,“家师在世时也曾说起。不过凡俗众人,红尘气重,被蒙蔽了双眼,难以看见罢了。”
皇帝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你能找到?”
……
几日不闻何赤暇的消息,等到知道他奉命到海上寻找仙药之事的时候,林琯玉差点没把在试穿的嫁衣给一脚踩裂了。
贾敏一把扶住她,结果险些被带累得闪了腰,不过两人都来不及说什么,不约而同看向本来脸上好不容易出了些笑容的黛玉。
她本来正给林琯玉捧着凤冠,这会儿手一抖,将东西递给了侍女,拎起了裙子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