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临浑身无力地坐在床上看着,丫鬟们伸手一探新娘子的脉搏,颤抖道:“死,死了。”
丫鬟们很快去通知了徐延,徐延到了婚房,立刻命人关上房门。看到地上的尸首后,他也无暇多顾,只是跨过她,走到床边安慰儿子,“人有旦夕祸福,她既选择了死路,也怨不得谁。我徐家娶她为妻,本是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奈何她不愿,你我也没有办法。你莫要自责。”
徐斯临怔怔地坐在床上,整个人麻木了一般。父亲的话到了耳边,却是激不起他心中任何波澜。如此鲜活的一条命,到底是因为他,说没就没了。他就知道这段婚姻必然是会不幸的,他已经做好了不幸的准备,却没预料到是如此糟糕的结果。
天意弄人。
见儿子已是失神落魄,徐延只镇定地吩咐两个丫鬟:“新娘子死的消息,谁也不能透露出去。若是敢说出去,我就要你们全家的命。”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下了跪,叩首应诺。
徐延便又回头对儿子道:“只要英国公府不知道这个消息,便会很快发兵援助蜀王。过些日子,等战局已定,就说她是意外病死了,再给送回去……几天后回门,我会想个由头推了,尸体就搁在府里,先不下葬。儿子,你不是不想娶这苏妙仪吗,她死了,你该开心才是。”
徐斯临一直不说话,酒意、惊愕、愧疚一股脑涌上来,把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乱七八糟。两个丫鬟则是忍不住腹诽,如此夏末初秋的北京,天还有些热,尸体就这么搁着不下葬,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烂了……
好好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倒真是可怜……
……
而此时此刻的明湘,正在床上辗转难眠。蜡烛滴了满灯盏,她的眼泪也掉了一枕头。
到底是几天前才发生了实质的关系,做了夫妻,不出几日就要看着他娶别的女子为正妻,任谁都会心痛的吧。
她原是不该属于这府里的,阴差阳错,先让她遭受了失身,又遇上了一个对她好而她也喜欢的人。仇人与恩爱之人竟是父子,也不知老天到底为何要如此作弄人。
今夜他洞房花烛,要与别的女人再行几天前与她行过之事,她并非小性之人,只是觉得心里酸涩而粘稠,又生疼生疼的,就像是被人用刀剜着。
从今夜开始,他大约是不会再来她这里了吧。他的正妻年轻、漂亮,出身又是权贵,还是个水灵灵的完璧之身,自己一个野地里的残花败柳,如何还能再入他的眼呢。
明湘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封休书,越看,越是泪流成河。
七月十一,英国公麾下的三万人马,已是向真定太原一带进发。
徐延压着苏妙仪已死的消息不发,作为英国公府的亲家,他竟还三天两头地邀英国公的饮酒品茶,好不热络。
英国公喝着徐延的酒,品着徐延的茶,却不知自己女儿的尸首在徐延的府里,已经快臭了。
……
此时,大明皇帝朱瑞的生辰也快到了。
因不是大寿,朱瑞又病着,宫里便也没有打算大操大办。按郑贵妃的吩咐,只在乾清宫设一小宴,请几个娘娘,再加上皇上疼爱的皇子和公主过来,团聚一堂享一享天伦便也罢了。
朱瑞这几日似病情有缓,意识清醒了些,勉强能坐起来,也不知是病就要去了,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司礼监太监黄珩向其禀明贵妃的意思后,他也便点了点头,气息微弱道:“也好……朕也有好些时日没见到太子和五皇子了,他们过来陪陪朕,朕……朕也高兴……你便去帮着贵妃准备吧,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陪在朕身边,也辛苦了……”
“老奴遵命。”
七月十八这日,大明皇帝朱瑞寿诞。
乾清宫内布置得很是温馨喜庆,生辰宴就设在偏殿里,只置了一张铺着红绸的大圆桌,供皇帝的亲眷们入座。
没有群臣贺寿,也没有歌舞助兴,只是简简单单的家宴。像这样的相聚,乾清宫里倒也是许多未曾见过了。
朱瑞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卧在榻上,气色不见得多好,只是脸上倒有些笑。今日是他生辰,再加上白莲教掉头打蜀王,京城战事得到缓解,朱瑞便也难得心情好了。
他的榻前摆了一方小桌,供盛御膳,余人则围着圆桌而坐。
太子朱祤洛很快就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朱色常服,十五岁的身子已很是挺拔颀长,看着很是少年清举,俊朗不凡。给朱瑞行礼的时候,朱瑞很高兴,还夸他又长高了。
这段日子,朱祤洛被郑贵妃囿于慈庆宫,已是很久没有见过朱瑞了,今日终于见到父亲,看他的气色已是与半年多前相去甚远,好像就要不行了,不由心中发酸发涩。虽然朱瑞之前因天降异兆猜疑过他,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父子情深,郑贵妃看在眼里,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不说话。
等入了宴,她便招呼嫔妃和皇子们说了几句话,讨了朱瑞的开心。朱瑞身子不舒服,难得还是笑了下,又夸她准备得周到,细心体贴。
宴席上的菜品,都是司礼监严格把关的,朱瑞身子虚,不宜服食油腻,故而菜品多清淡。外头战事未平,在朱瑞的授意下,也免去了往常奢华铺张的惯例,只留下了二十几道朱瑞爱的。这些膳食所用的食材也经过了太医的核查,没有一样会损害朱瑞的身体。
宴席开始后,只朱瑞的亲眷们先祝皇帝千秋万岁,然后便由宫女们取来小碟分装桌上的菜品。每叠菜都被取了一些装到一个小碟里,摆到在座各人面前,供一会儿他们呈给朱瑞服用。
大明内宫有一项传统,皇帝生辰这日,需得由妻妾儿女们亲自为皇帝试毒,再跪着奉膳于帝,以表敬爱孝心。
当着大家的面,宫女们将菜品一一摆好,摆在太子朱祤洛面前的,是一碟糖蒸酥酪。朱祤洛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小碟食物,平静地抬头,望了贵妃一眼,正对上郑贵妃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唇。
“好了,都别大眼瞪小眼了,人来齐了,就用膳吧。”朱瑞笑了笑,望着才六岁的五皇子,“别饿坏了朕的小五。”
见朱瑞疼爱自己的儿子,郑贵妃心中高兴,只嗔道:“皇上,他早晨用着多呢,饿不着的。总归还是应该先伺候皇上您吃。太子殿下,你说呢?”
说罢,一张笑脸对着朱祤洛,目光里有那么几许旁人看不出来的急切之意。
“母妃说的是。”朱祤洛平静地点点头,以勺子舀了些面前的糖蒸酥酪,先行试吃。
朱瑞喜好吃甜食,这糖蒸酥酪是他最喜好的甜食之一,只这些日子他病了,这道菜已是好久不曾吃了。今日这道,在郑贵妃的嘱咐下,少放了些糖,多加了许多牛乳。太医嘱咐过,病人吃得太甜总是不好。
朱祤洛尝完后,只觉得甜味确是比之前吃过的少了,可是牛乳的香味却异常浓厚,只一小口,便满口都是奶香。
“好吃吗?”朱瑞看着儿子,道。
朱祤洛对他点点头,“好吃,父皇。”
郑贵妃听了不由嗔笑,“瞧给皇上急的,太子殿下这便要奉膳给您了。”
朱瑞没有应她。朱祤洛捧起装了糖蒸酥酪的小碗,来到父亲的榻前,挑了衣摆,双膝跪地,将那小碗举过头顶,“儿臣恭贺父皇寿辰,祝父皇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朱瑞倚在榻上,对儿子笑了笑,“好儿子。”
一旁伺候的司礼监太监黄珩接过了那碗酥酪,背对宴席诸人,伺候朱瑞服用。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朱瑞与黄珩对视了一眼,黄珩心照不宣,将那喂到朱瑞嘴边的酥酪,又送到了自己的嘴里。
郑贵妃只看到黄珩的背影,不由有些心焦,“皇上最是爱吃这牛乳做的酥酪,既是好久没吃了,今日便多吃一些吧。黄公公莫急,慢慢喂皇上吃,都吃完了才好呢。”
“老奴遵命,贵妃娘娘。”
不一会儿,那装着酥酪的小碗见了底,朱祤洛才站了起来,回到座位。
郑贵妃看着他手中的空碗,嘴角的笑意已是忍不住露出来,“太子殿下的孝心日月可表,你看,你亲手奉的膳食皇上可都吃完了,可见皇上对你这大明的储君是如何疼爱。皇上,臣妾说的是不是?”
朱瑞却是没有回话,不一会儿,原是支在手上的脑袋忽然倒在了榻上,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黄珩赶紧上前查看,连唤了几声皇上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座的一位嫔妃忙问:“皇上怎么了?”
余人大都脸色微变,面露担忧之色,只郑贵妃不慌不忙地起身,到朱瑞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皇上大行了。”她平静道,面上毫无悲伤之色。
“什么!”席上余人皆是一阵惊惶,窃窃私语之声立起。
“你说什么?”朱祤洛看着她,反问。
她再以指尖去探了一遍,这下更加确定,“我说,皇上大行了,断气了。太子殿下,皇上方才还好好的,如何就服了你奉的膳食,就忽然断气了?太子殿下怕是难辞其咎?”
黄珩道:“贵妃娘娘,皇上说不定还有救,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吧。”
“都咽了气了,还请什么太医。你们要不信,都可以上来探探,看他还喘气不喘气。”她说着,立刻就变了脸,冷冷道,“皇上既已大行,这宫里就得听我的,来人啊,太子朱祤洛害死了皇上,乃是国之罪人,速将其拿下。再去通知礼部,准备皇上的后事……”
“贱人!”朱瑞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朕待你不薄,你竟敢下药害朕。你就这么想朕死。”
郑贵妃诧异地回头,一双杏眼霎时瞪得如铜铃般大。
便在她猝不及防之时,朱瑞忽地从身后的被子里,抽出了他的尚方宝剑。剑出鞘,寒光一闪,朱祤洛眼疾手快,立刻捂住了身旁五皇子的眼睛。
下一刻,坚硬的冷刃就刺入了郑贵妃的胸口!
旁观者皆是惊愕失预,呆若木鸡,只见到鲜血四溅,染红了朱瑞的龙榻和宴席上的精致佳肴。权倾后宫的郑贵妃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口上,还插着那柄以龙纹雕镂的尚方宝剑。
朱瑞以被子擦了擦染了血的手,有些无力地倒回榻上,“拖出去。”
席上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都有些吓傻了,一时噤若寒蝉。他看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道:“你们别怕,今日这事与你们无关,朕不会迁怒于你们。五皇子过到李妃名下养吧。朕累了,都退下去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方才那一剑已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黄珩与朱祤洛对视一眼,两人均是轻轻出了口气。
要不是数日前,黄珩接到宋越的一封信,今日这局势必是截然不同。
宋越假意淋雨,诱郑贵妃为他请了个大夫,他托大夫送的那封信,正是给黄珩的。黄珩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是朱瑞身边最亲近的人,为人醇厚善良,素来也颇为同情朱祤洛的遭遇。宋越早些时候与他有过一些来往,知道他在城内有一宅子,那封信便送到了那处宅子里。
郑贵妃这一出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用的可谓是心狠手辣。除掉皇上,然后再想嫁祸太子,这样,她便可以掌管前朝后宫的大权,顺理成章地让五皇子继位。可惜,宋越虽不清楚她具体的阴谋,却是通过她身上的香气,洞悉了她的意图。
那种香,来自西域的一种毒花,叫作曼陀罗。宋越是礼部尚书,素来干的便是与外邦打交道的事,外邦有什么特产,什么稀罕宝贝,他都一清二楚。有一年便有一西域使者,想要讨好他而送了他一小瓶毒药粉,正是以少量曼陀罗花粉制成的催情药。那东西,有一股奇异的幽香,他印象很深。
服用了曼陀罗花粉,会使人瞳孔散大、心跳加速,谵语幻觉,也会使人性欲增强。朱瑞素来喜好房事,没有什么节制,太医劝了也不听,郑贵妃这便借机在他的饮食中混入此药,让他每天都春心荡漾,损耗身心。
这种曼陀罗花,其实也是一种毒药,长年累月服用,毒素便会在人体内累积,使得五脏六腑负荷越来越大,尤其是心脏。当负荷达到了一定程度时,若是再服用不适宜之物,那便会使得心脏骤停,引致死亡。
做糖蒸酥酪所用的牛乳,就是一种不适宜之物。偏偏今日这道膳,郑贵妃还让人加了极浓的牛乳,朱瑞若是喝了,必然逃不过这一劫。
黄珩收到宋越的信后,立刻派人将李时珍召入宫内细细询问,这一问才知,中了曼陀罗毒的人,有几样东西服食不得,牛乳正是其中一样。他将这些都告诉了朱瑞,朱瑞将信将疑,姑且一试,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的三人配合,使得郑贵妃露出了马脚。
“来人,”黄珩对着殿外的几名小太监道,“将贵妃娘娘拖下去吧。”
朱祤洛看着郑贵妃的尸体,慢慢松开了捂着弟弟的手,手心里已满是眼泪。
至此,一代美人终是因自己的野心,香消玉殒。
距徐府大婚才过去了十多日,徐府内的喜气却是很快消失殆尽。
这日,明湘在院子里浇花,隐约听到两个躲在廊柱后的丫鬟在议论着什么。
“如何这么多日了,也不曾见过夫人。”
“就是,听说大婚之夜后,夫人也没有给老爷和老夫人敬茶。”
“你可见过夫人长什么模样?”
“我哪见过,只那日入府的时候,她也是蒙着红盖头的,后来就再没见过她了。你说奇不奇怪?”
“按说也过了回门的日子,她也没有回门。倒像是嫁进来以后,人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问了大婚那日伺候的香儿和翠儿,两个人什么也不肯说,只一问就扭头走人了,怪得很。”
明湘的心思早已不在花上,只听两人这般议论,她也觉得有些想不通。
新嫁入府邸的夫人,既不给高堂奉茶,也出来见人,更不风光回门,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可她听说那苏妙仪是很漂亮的。
这些日子,徐斯临没再来找过她。可她听说,他总是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如此喜庆的日子,他为什么要喝酒呢?酒喝多了,对身子不好,那苏妙仪既不陪着他,也不劝着他吗?
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