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的撕裂、流血、痛,统统被掩藏了起来,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
说完话,陆慎云往门边比了个手势,“你先走吧。”
青辰点了点头,颔首道:“陆大人,告辞。”
才跨出了门槛,青辰便听到陆慎云的声音传来,“欠你的命,我会还给你。”
廊外,细碎的雪花轻轻飘着。这一声听着却是让人有些恍惚。青辰顿了一下。
只是她脑子里想的都是那血图和顾少恒,顾不上去想这句话,于是只轻轻挥了下袖,便继续往前走。
身后,陆慎云立在门边,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夹杂雪花的冷风吹起了他的袍角。
青辰回到詹事府,才把手放在炉子上烤了会儿,脑子里关于顾家的事还没想清楚,太子身边的内侍便顶着雪来了。
“沈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太子殿下正着急找您呢。这慈庆宫都要翻遍了。”那人往四下看了下,小声道,“宫里出大事了。”
果然是如她所想,那副图案牵扯到了太子。青辰点点头,“我这便过去。劳烦公公同我一路,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内侍与青辰说了乾清宫的情况。宫里本就人多口杂,再加上天子震怒,里面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东宫。
青辰到了朱祤洛的书房,只见少年储君裹着层薄被,正蜷缩地坐在书案后,似有些发抖。他的头低垂着,神情有些木然,俊逸的眉眼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见青辰来了,他霍然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瞳孔中总算是多了抹亮色,“沈师傅,你终于来了。”
青辰拂了下身上的雪,忙走过去看他,“殿下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沈师傅,我冷。”
殿里本就烧着地龙,屋里又升了炉子,青辰方才刚一进来的时候,还感到有些热。朱祤洛年纪轻轻的,身子应该比她好,上次他在殿外久久地眺望陈皇后的坤宁宫时,正是三九天,他也只着了一身冬袍。
今日竟裹成这样蜷缩着叫冷。
这孩子大约是吓到了,冷的感觉是打心里来的。
“沈师傅方才去了哪里?”他看着她,问。
“锦衣卫陆大人让我去了趟镇抚司,想寻我问些情况。”
“宫里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听说了……殿下别怕。”青辰安慰道,“殿下是皇上的亲生儿子,父子关系总不是那么容易离间的。臣也会为殿下想办法的。”
“他们说,从来没见父皇发这么大的火。”朱祤洛的唇有些哆嗦,一双眼睛很是无助地看着青辰,“父皇还吩咐了,让老师们今日不必到文华殿为我讲学了……”
青辰的睫毛微微一眨。看来形势比她想的还要严峻一些。
身为天子,对于旁人觊觎他的皇位,眼里果然是容不得半粒沙子。更何况,朱瑞又是个那么爱面子的人。
“那个什么图案,我不知道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他怔怔道,“只凭空生出来的东西,有一个‘太’字罢了,怎的就……”
“沈师傅,近些日子父皇对我很好,我一点也不想让他生气。那般大逆无道的事,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母后不在了,我只想让父皇记得我,夸奖我,就再不敢有其他心思了。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朱祤洛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身后没有个撑腰的人,眼下的他已是六神无主。看着他失神的眼,青辰轻轻蹙了蹙眉头。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可只要他身在帝王家,只要他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这样的灾祸就不会少。
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青辰继续道:“殿下,我们先把事情的始末理一理。找到了这一切的源头,我们才好应对。好吗?”
他点了点头。
“方才臣在镇抚司的时候,恰有宁远侯府的管家来自首,说那血图是他做的。”青辰在朱祤洛埋下的头下去寻他的眼睛,“殿下与宁远侯顾汝,可有什么关系?”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想不透这个问题,既然这件事明摆着针对的是朱祤洛,为什么顾家的人也会卷进来。
“顾家的管家……自首?”朱祤洛忽地抬起头来,稚气的脸上一时变得有些凝重。
青辰皱了皱眉,“殿下与顾家,有渊源?”
“母后与顾汝,是远房亲戚……但是两家来往并不多的。我听母后说,皇爷爷当年极为痛恨外戚专权,千挑万选才选了并非权贵出身的母后,在母后入宫后,两家为了避嫌也极少来往。”
青辰听明白了。原来朱祤洛不是没有权贵世家的外戚,而是这一层外戚的关系并不算近,且顾府一直很谨慎,鲜少与尚年幼的朱祤洛来往。
“沈师傅,你说那顾家的管家为何要那么做?”朱祤洛担忧道。
顾家的管家便代表了顾老爷。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分明是有人利用顾府与东宫的关系,刻意制造的一场阴谋。
他们先是用一封奏疏点燃了朱瑞的怒火,再捏造一桩“太子要取代当今皇帝”的天意,制造舆论的压力。如果要顺应天意,朱瑞就应该让位,否则就是逆天而为。现在顾府的管家又向锦衣卫自首,势必会招供其背后指使是顾少恒的父亲顾汝,而顾家是太子的外戚……
这是要陷害顾家联合太子一起逼宫啊!
第103章
了解清楚了情况,青辰便向朱祤洛请辞。
朱祤洛本就已是又急又怕,一听她要走,如无助的雏鸟般着急道:“沈师傅要去哪里?”
“去找我的老师。”
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的思虑未必周全,能与之商议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况且,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定比她更有经验。
“是宋越宋阁老吗?”朱祤洛仍旧裹被子,问。
朱瑞虽然怠于政事,但是很爱面子,也很怕大权旁落。他不喜欢阁臣们与他的儿子们来往过密,不像之前的皇帝会任命他们为皇子们的师傅,所以朱祤洛与宋越的来往并不多,只知道内阁有位辅,是个才智非凡的很能干的臣子。
青辰点了点头,“是的。”
“宋阁老会帮我吗?”朱祤洛对自己没什么自信。他虽然是个皇太子,可在这宫里无依无靠。与强大的徐延相比,他实在是一株很容易就被折断的小树苗。
而徐延拥护的皇子,显然是郑贵妃的五皇子。有几个人敢帮自己,站到徐延的对立面去呢?
“会的。”青辰肯定道,“殿下是皇太子,我等身为臣子,理当为太子排忧解难,又岂会坐视殿下蒙冤受屈。殿下放心吧。”
听了这句,朱祤洛脸上的担忧之色才略有缓解,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
青辰行礼告退,才转身要走,朱祤洛却是又在她身后道:“沈师傅,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我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嗓音里还带着三分稚嫩,语气幽幽的,落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的每个字都透着无助和孤独。
青辰没有回头,只是站定了,平静道:“殿下放心,臣,定当信守承诺。”
……
回到六部,青辰正想去找宋越,却是在回廊上遇到了鸿胪寺卿,也就是林孝进的顶头上司。
“沈大人,真是巧啊。”他先行开口道。
青辰此前见过他一面,有点印象,回了个礼道:“杜大人好。”
“沈大人又新任了礼部的官职,加在一起已是有五份职了,想必应该很忙吧?”他顿了顿,又道,“不知这两日何时有闲暇,我想请沈大人吃个小酒,闲叙些家常。”
青辰原是想打了招呼就走的,听他这样说,心下不由有些纳闷。她与他就没有说过话,更不至于在一起喝酒叙家常。
鸿胪寺卿乃是正四品的官职,虽与自己一样,可他比自己年长,算是前辈。再加上他是林孝进的顶头上司,此番相邀虽有些莫名,但也不是太好拒绝。可东宫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亟待想出应对之策,她哪还有功夫去跟不相熟的人喝什么酒。
想了想,青辰委婉地推辞道:“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青辰做?大人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便是,大人政务繁忙,青辰不敢叨扰大人。”
“非也非也,沈大人客气了。”他立刻摆手道,脸上挂着客气的笑,“你我是同级,我怎敢差遣沈大人……是这样的,早在沈大人此番升迁前,我便与林孝进林大人提起过,我有个女儿,芳龄十五……我素闻沈大人才德品行卓绝,是以才想与沈大人多些来往……也为我那女儿牵牵红线。就是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自上次他与林孝进提起这事后,每每追问,林孝进总是在和稀泥。现在好了,这沈青辰又升了,行情眼见是越来越高,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直接来找本人相谈也罢。今日的相遇也不是什么偶遇,他是专程到六部来找她的。
青辰回忆了一下,林孝进却是与她说过这事,没想到这鸿胪寺卿竟亲自开口邀约来了。
“多谢杜大人的厚爱,只是也不敢瞒大人,我在老家已是与人定有婚约……”
话说了一半,却是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大人,我可以为我这学生作证,她娶不了你的女儿……”
青辰怔忪片刻,转身一看,竟是负了只手正踱到她身边的宋越。
那鸿胪寺卿忙道了声“阁老”。
宋越又道:“杜大人,看来你女儿与沈大人的姻缘是成不了了。依我看,你还是早日另觅良婿吧……”
“诶,诶,阁老说的是。”听见这一番话,鸿胪寺卿心下已知无望,便也只有告辞离去。
等他走了,宋越便问:“来找我的?”
“嗯。”
“那件事不便在这里说。”他看着她,放低了声音,“晚上到我家里来说吧。”
“……好。”
夜里,徐府。
徐延到了儿子徐斯临的书房,关心了几句他的身子和课业,然后便道:“顾家出事了,英国公府很快就会解除与顾府的婚约的。现如今,英国公府苏妙仪与你的婚事已是没有障碍了。”他之前就说过,关于顾家与英国公府的婚约,他会处理好,绝不让儿子背上不好的名声。
徐斯临愣了一下,想起今日在朝中听闻的种种,沉吟了一会儿后狐疑道:“……爹,顾少恒家出的事,该不会与爹有关?”
徐延沉默了片刻,才摇摇头,“你爹怎会有那般能耐。天意如此。”
在儿子面前,徐延这个慌撒得可谓干脆利落。在他的心里,有些事情儿子不必这么早就知道。
这一次的计谋,他足足绸缪了四个月。这厢要清除顾家这个障碍,那厢也不能放任朱祤洛继续舒服地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于是他才想出了这么一个逼宫的法子,正好一箭双雕。
“爹说的可是实话?”
徐延笑了笑,“你爹虽不是个好人,可是何曾骗过你?”
“那苏妙仪,我不娶。”徐斯临看着父亲,坚定道。
见儿子这副模样,徐延却是耐心道:“你已是二十二岁了,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这么多年来,爹的官做这么大,已是树立了不少敌人。爹老了,总有离世的一天,整个徐家以后便只能倚靠你。你是我徐家的嫡长子,理当照顾好整个家,照顾好你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听爹的,娶了那苏妙仪,对咱们家是一大助益。”
这么多年来,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有自己想做的,也有不得已的,有为自己的,也有为别人的。但不管怎么样,他已是一步步爬到了首辅的位置,大权在握。到了这个位置,他就像是一把大伞,除了他自己,他这伞底下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早就已经是骑虎难下,回不了头了。
摆在他徐家前面的路只有一条,要么继续荣华富贵,要么必然是家破人亡。
有句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徐延的眼睛微微一眯,浑浊的眼珠很快闪过一丝奸狠之光,随即立刻又黯了下去。他拍了拍徐斯临的肩膀,“儿子,爹会给你铺好路,你只管踏踏实实地走就行了。”
身为顾少恒的同窗,对于夺人所爱这样的事,徐斯临很是不忿。可身为徐延的儿子,他心里又很清楚徐延是为了他好。外人一直说他爹是奸臣,可他爹也是从小关爱他长大的父亲,他对他的父爱从来没有减少过。
一时间,徐斯临想到了宋越问过他的问题。一是何为义,一是何为孝。彼时他的回答是:遵从父母所言,且不行不义之事,是为孝。
可是他慢慢地发现,在面对他的父亲徐延时,这两者之间已经逐渐显现出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沉默了半晌,徐斯临才道:“爹,我有喜欢的人了。此生,只想娶那个姑娘。”
看着年轻俊朗的儿子,徐延微微勾了下嘴角。儿子长大了,喜欢个把姑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年轻人天真烂漫,满腔都是热血,冲动也好,真心也好,总是要让自己爱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喜欢哪个姑娘,便也将她收了就是。咱们好好待她,只名头上差了点,其他的,都不叫她有一丁点委屈。”徐延道,“这女人啊,只要你心里向着她,她便才是家里最得宠爱的人。日后她生的儿子,再过继成嫡子,这样也便算是对她有个交待了,她的日子不会难过的。”
徐斯临摇摇头,淡漠的俊脸上写着坚持,“爹,我不要她做妾,我只要她做我的妻子。”
静默片刻后,徐延忽地笑了一下,“也罢,倒是少见你如此认真。告诉爹,是哪家的姑娘?爹帮你相看相看。”
什么姑娘,都不能绊住儿子的脚步。他徐斯临此生唯一能娶的最合适的姑娘,就是英国公府的苏妙仪,再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