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这些死士里,有挥金如土的富豪,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有炙手可热的权贵,还有名扬四方的刀客。
自打营寨扎好,这四人便以各种名义出入羁押离恨天的营帐,目的只有一个: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不为金钱、名利和美人所动的西楚第一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相比之下,离恨天显得极为从容淡定。对于军医为他疗伤的请求,他坦然接受,异常配合,末了,还道了句:“多谢。”虽然沦为了阶下囚,他面上毫无愤懑不甘之色,反而气度优雅的同众人点头为礼,一碗又一碗的喝着这军中极不讲究的茶水。
他任由四营统帅的目光在他身上轮番逡巡,并不拆穿他们的目的,也不见怒色。他始终沉默,只在喝饱茶水之后,对前来探究他的师铁说了句话:“让你们的主帅来见我。”
师铁琢磨着,这句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怪异。还没等他琢磨完,离恨天又补了句:“莫不是,他没脸来见自己的师傅?”
师铁听得心惊胆战,出帐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次,王上派给死士营的主帅,身世背景……似乎有些复杂啊……
他曾暗暗观察过九辰,他摸骨笛时,手掌关节处和食指中指上,皆有层老茧,这是一双典型的长年握弓的手,而非握剑的手。
九辰说话时,也是典型的巫都沧溟口音。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巫国少年,怎么会和西楚第一剑客有如此深密的联系呢?
壁亭之战,轰动一时,他们对九辰和季剑这两个名字,自然有所耳闻。若巫王出于对东阳侯的信任,把两个少年将军安插到两营主帅的位置上,师铁虽觉草率,倒也能勉强理解。可对于九辰和离恨天之间的关系,巫王真的知晓内情么?若知晓,为何还会放心把离恨天关押在此处,若不知晓――
师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辰有些发烧,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后,依旧头疼欲裂。
师铁过来时,见帅帐中黑着灯,以为九辰还在睡着,犹豫片刻,正要硬起头皮禀告,帐内已传出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师将军请进。”
帐内,已亮起了烛火。师铁进去,只见九辰一身墨色单衣,正盘膝坐在地上,专注的摆弄棋盘中的棋子。局中,黑白子厮杀正厉害。
师铁暗自咋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喜欢自己跟自己摸黑玩棋子的人。
九辰落下白子,吃掉三颗黑子,才撩袍起身,道:“日后,有事直接回禀,不必顾忌任何事。”
“是!”
师铁心头一凛,不由对这少年生了几分敬服。
他小心翼翼的把离恨天的话说了出来,九辰却只哂然一笑:“困兽之斗,何足为奇?”
见师铁仍是一副心事重重、无处解惑的样子,九辰略一挑眉,负手问:“师将军可是在忧心,本帅与此人情谊未断?”
师铁忙道:“末将不敢。”
“无妨,若将军不怀疑,本帅倒要怀疑将军对王上的忠诚之心了。”
九辰笑着说完,表示并无计较之意,又忽得皱眉:“当初,这拜师之事,都是王上金口玉言决定的。本帅也没料到,王上会把这次行动交给死士营负责。”
“王……王上?”
师铁听得一头雾水,暗暗心惊。
九辰点头,悠悠发起牢骚:“你们可能不知,咱们王上,与离恨天本是同门师兄弟。若贸然杀了离恨天,这九州百姓,定要骂王上暴戾无情、残害同门,若不杀,留着这么一个祸患在身边,王上又必然寝食难安。”
师铁总算从这些令他瞠目结舌的话中理出一丝头绪:“将军的意思是,王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死士营?”
说着,他似乎恍然大悟:“难怪,王上没有立刻命死士营斩杀此人。”
“不错。万一处置失妥,王上定会拿死士营问罪。”
九辰有些犯愁的道:“为今之计,要想不烫着手,只能让这芋头自寻死路了。不过,此事断不可声张,传出去,王上的面子也挂不住。”
师铁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末将明白。”
“本帅初来乍到,还要仰仗四位拿出一个好主意,解决此事。”
九辰抱拳,躬身施了一礼,言辞恳切。
师铁连道不敢,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急急出帐,找其余三人商量对策去了。
九辰露出抹狐狸般的笑意,才睨了眼身后隔帐,喝道:“出来!”
青岚拎着斧头蹦出来,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白牙,呲牙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后面?我特意藏住了内息,连这些死士都骗过了。”
九辰黑眸一凛,毫不客气的道:“下次你再敢靠近这里,我直接命人将你扔到山里喂狼。”
青岚一听,有些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儿!”
九辰冷笑:“方才师铁离开时,一直在往隔帐后面看,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么?”
青岚满脸不信:“你少吓唬我,他若真发觉了,为何不掀开看看?”
“大约是他误会了。”
九辰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误会什么?”
“他定然以为,我在帐中藏了美人。”
九辰拧眉,缓缓道。
青岚乐得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得说不出话来。
九辰懒得与他废话,直入正题:“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青岚乐不可支:“难得你主动找我,我得好好讹诈你一次。”
九辰道:“我听说,文时侯最近在寻一种陨铁,用来铸造弩机。”
“还没找着呢,怎么,你也想得到这玩意儿?”
“今夜回去,你想办法把消息散出去,陨铁,就在云棠的兵器谷里。”
青岚不可思议的看着九辰:“你帮他干嘛?有这好心,还不如让我私吞了,我这斧头缺了块儿,早想补上了。”
九辰抱臂笑道:“这事儿你若办成了,我给你留一块儿。”
青岚高兴得跳起来:“兄弟,就等你这句话呢!”
等青岚离开,九辰便穿好外袍,出帐去见离恨天。
已是暮秋之季,一入夜,山石之上,便结出厚厚一层霜华,把草木本来的颜色都盖住了。走在上面,都依稀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以及白霜触到鞋面、融化时浸出的温润冰冷。
离恨天正坐在帐中闭目养神。
内力被制,茶水也喝饱了,他再找不出别的消遣方式。
九辰挥退左右,掀帐进来,看到离恨天青衣上的斑驳血迹,不由怔了怔。
“正好一个时辰。”
“为师这个阶下囚,想见你这个主帅,还真是比登天还难。”
离恨天睁开双目,缓缓打量着眉间多了几分刚毅的黑衣少年,不无讽刺的道。
九辰没吭声,默默走过去,撩衣跪落。
“徒儿见过师傅――”
“啪!”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九辰面上已生生挨了一掌。
离恨天微微挑眉,不无惆怅的道:“被自己的徒儿戳了一身洞,这种师傅,若说出去,只怕要被旁人笑掉大牙。”
“我这位师兄,也太瞧不起人,满营大将,人才济济,他非要派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抓我。有这样的师兄和徒弟,我究竟该欣慰,还是惭愧?”
九辰默默听着,也不在意他言辞间嘲讽之意,等离恨天说完,他才擦去嘴角血色,抬起头,简洁明了的道:“我会放你离开。”
离恨天并不感到惊讶,只问了一句:“我走了,你如何跟巫启交代?”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师傅无关。”
九辰客气的笑了笑,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下两行字:
“明日天亮,所有死士,会帮文时侯一起寻找陨铁。”
“趁机离帐,劫持文时侯,可安全离开。”
离恨天看完,并无半点喜色,只道:“你既唤我一声师傅,又怎能与我无关?”
九辰依旧淡漠一笑:“离侠多虑了,我从未想过要舍己救人。”
说罢,他从容行了一礼,便欲起身离开。
“且慢。”
离恨天忽道:“威虎军这么多营盘,你为何执意要留在死士营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于师傅而言,是黑暗,于我而言,却是光明。”
九辰拧眉:“我只是告诉您我的决定,并不打算商量――”
离恨天已捉起他右手手腕,探起他脉息。
“内息如此混乱不堪,还逞什么本事?”
“三日内,不可再妄动内力。”
离恨天皱眉轻斥道。
九辰愣了愣,忽然笑了:“何必装的如此大度?你难道真的不恨我设下毒计、害你至此?”
离恨天盯着那少年冰冷而淡漠的双眸,忽然有些失神。
“这世上,哪有不信自己徒儿的师傅?”
许久,离恨天叹道。面上,是他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润笑意。
九辰扯了扯嘴角:“名义而已,离侠入戏太深了。”
帅帐外,穆寒和师铁等四人已在等候。
见九辰回来,他们简单见过礼,便到帐中商量离恨天之事。
议事时,按军中规矩,帐中是点四盏灯。
隔着通明的灯火,四人皆看到了九辰嘴角的青肿和血迹,一时微微尴尬。
九辰浑不在意的拿手擦了擦,笑道:“这位离侠,自诩清高,整日仁义道德挂在嘴边,最见不得别人使阴招害他,本帅真是自讨苦吃,还妄想以昔日情分劝他归顺巫国为王上效力,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皆哈哈一笑,师铁最是嘴快,道:“若论情分,王上与这离恨天可是自幼在一起拜师学艺的同门师兄弟。离恨天既然敢到军中行窃,已然背弃了这同门之谊,王上仁慈,不肯杀他,我等却有责任为王上分忧。”
穆寒道:“离恨天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若有机会,定会寻隙逃走。我们只要给他制造这个机会,再设下埋伏,必能堂而皇之的将他诛杀。王上那里,咱们也好交差。”
宗玄道:“夜长梦多,依我看,明日就是最佳时机。”
“没错,趁王驾回宫之前,必须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寅营主帅北漠亦附和道。
师铁朝九辰抱拳为礼:“将军若不方便出面,此事,交给末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