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梅慌忙跪行到巫后身边,哽咽叩首:“王后,这万万不可,殿下有剑伤在身,尚未痊愈,怎可关入禁室?!”
巫后哂然一笑,未置一词。
垂文殿内,巫王听完晏婴的禀报,皱眉道:“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晏婴低眉垂目,道:“听章台宫的小顺子说,是王后命他去世子府请殿下入宫的。今日,王后气色一直不错,从南山寺回来后,心情也甚好。只是席间,不知发生了何事,王后才突然发了脾气。”
“呵。”巫王挑起嘴角,笑得嘲弄:“随她去罢,不必理会!”
晏婴久久不见巫王再说其他,便有些郁结难安。
巫王啜了口茶,淡淡扫过他:“怎么?她好歹也是一国王后,所行所为,你这个内廷总管还没有资格质疑。”
晏婴跪下双膝,谨慎回道:“王上折煞老奴了。王后掌管后宫,以身作则,公正严明,才使得各宫和谐,内廷安稳,老奴怎敢置喙?”
“说下去。”
“老奴只是……有些担心殿下的身体。”
说完,晏婴习惯性的偷偷觑了觑巫王的脸色。
提起九辰,巫王果然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他又怎么了?孤早就说过,他的脾气,都是你们这群奴才养出来的!”
晏婴小心回道:“前日夜里,殿下被刺伤,心口正中一剑,虽未伤到要害,却也元气大损。禁室阴冷,寒气最易侵体,万一落下病根,毕竟不好。”
巫王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不过皮肉之伤,若连这点阴寒都抵御不了,他这世子还有何用处?”说到此处,他忽的讥笑道:“孤的王后,最善宠溺一双儿女,维护尚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真的处罚咱们这位小殿下?”
“王上……”
巫王话中的讥讽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八面玲珑如晏婴,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忽有青衣内侍匆匆进殿,禀告说王后求见。
巫王挑眉,便搁了笔,好整以暇的等着自己的王后。
巫后带着数名宫人,疾步入殿,行过大礼后,并不起身,反而伏地请罪,言辞恳切道:“王上,都是臣妾平日里教导不周,才惯出他如此骄纵无礼的性子。臣妾有罪,请王上降责。”
说完,她抬起脸,眼圈尚泛着红色。
巫王叹了口气,离案扶起她,温声道:“孤说过,世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须你为他承过。你这又是何苦?”
巫后目中泪光盈盈:“臣妾只恨自己,以前没能善加管教,才自食恶果。也正因如此,五年前,他才敢私离王都,任意妄为。”
说到此处,她神色变得决绝:“所以,这一次,臣妾恳请王上,不要插手此事,给臣妾一个机会,弥补过失,恪尽教导之责。”
巫王握紧她略有冰冷的双手,嗓音温沉而有力:“你放心,这次,就算你不罚,孤也不会轻饶他。不听管教,野性难驯,孤早就看不惯他这性子了。你肯费心管教,再好不过,但万勿因为这孽障伤了身体。”
巫后面上满是感激之色,肃然欠身道:“谢王上成全,臣妾一定不负王上厚望。臣妾,也要替子沂谢谢王上。”
出了垂文殿,巫后便吩咐身边的一名内侍:“你去告诉禁室的人,现在是暑热之际,夜里多添些玄冰,好让世子专心思过。”
隐梅一路碎步,急急奔过来,在阶下拦住巫后:“王后如何能确定,此事一定与殿下有关?”
巫后双眸薄凉的看着她,语气尖刻:“阿梅,有些事,不光要用眼睛看,还有用脑子!你记住,本宫管教世子,乃职责所在,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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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御案之上,果然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枣泥茶,闻起来十分香甜。
巫王端起来抿了一口,视线不经意间,却落到了御案的角上。
那里,除了几份散落的朱简外,还搁着把古朴的长剑。剑柄上,镂刻着精致的星月纹,剑鞘上,七星排列成斗状,浑如天成,仿佛是从天上挖下来的。
这把剑,巫王的印象很深。
十月初一,他在南山寺遇刺时,一群神秘刀客从天而降,赶在戍卫营和暗血阁之前救了他性命。那个替他挡了致命一刀的人,手里握的,就是这把长剑。
晏婴侍立在案旁,见巫王目光定在那把剑上,晦暗不明,连忙眼疾手快的把剑拿开,高声训斥一名青衣内侍:“这样的凶器,怎么能摆在御案上,还不快拿走!”
青衣内侍瑟缩的应了声,便准备捧着剑离开。
巫王忽然沉眉:“站住!”
那小内侍惊慌的转过身,茫然的看着巫王。
晏婴躬身告罪:“王上息怒。都是奴才没管教好,他们才犯下这种糊涂错,奴才回去后一定狠狠的惩戒。”
小内侍也吓得跪倒在地,生怕主君一个不高兴,要了自己的小命。
气氛凝滞半晌,巫王却只道了句:“把剑拿过来。”
听不出是喜是怒。
晏婴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立刻滚爬着,把剑高举过头顶,奉到巫王面前。
巫王伸手取了剑,反复抚摸着剑柄上的星月纹,心绪翻涌,这才想起来问:“这剑是何处得来的?”
晏婴偷偷瞧了瞧巫王脸色,才犹豫着道:“这是……殿下的剑,方才不小心落在了殿里……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给搁到了御案上。”
巫王神色一僵,心绪越发错乱。
这绝不可能,如果是世子,为何当日他还能受下那一百脊杖,连半句都没提起此事。
他仔细回忆着当日的情景,那少年受杖之时,脸色确实有些异样的惨白,刚挨了十几杖,冷汗已滴流满地、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巫王突然不敢深想下去,盯着那把剑怔愣片刻,忽得扶案站了起来:“孤去看看世子。”
晏婴愣了一愣,忙躬身应是,去前面引路。
垂文殿毕竟是巫王的寝殿,晏婴就是有三颗脑袋,也不敢随意做主,因而,只敢让人把九辰抬进了偏殿里。
偏殿是平日朝臣们等候巫王召见时,休息喝茶的地方,因而只设着一张硬榻和一条毯子。
巫王大步流星的走进去,等看清躺在榻上少年的模样,诸般情绪都被震惊盖住了。
九辰瑟瑟发抖的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乌发尚滴流着冰水,双唇如同糊了层纸浆似的,干裂出好多道细小的口子,一张脸更是比纸还要惨白几分。
他整个身体都滚烫的吓人,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巫王凑过去听了几句,登时脸色大变,喉头发干。
那个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只反复呓语着一句话:“父王饶命,儿臣真的没有设计陷害子玉王兄。”
他的气息很弱,声音极小极轻,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睡过去,停止发抖。殿里的内侍听到这些话,都忍不住恻然起来。
晏婴喉中酸涩,小声的问道:“王上,可需老奴派人把殿下送回府中医治?殿下病得确实厉害,拖下去只怕不好。”
这一切当真会是巧合么?那把剑,突然出现在御案上,紧接着,他被带到了这里,起了恻隐之心。
这时,榻上的少年,忽然裹着毯子翻了个身,像受伤的小兽一般,背对着众人缩了起来。
一个内侍睁大眼睛,恐惧的指着榻上,颤声道:“血!有血!”
众人定睛一看,硬榻淡青色的长垫上,果然晕着长长一道血迹,恰好和背脊的长度吻合。
巫王只觉眼睛被狠狠烫了下,胸口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喘不过气。
“王上?”晏婴试探着唤了一声。
不料,巫王竟眼睛泛红的盯着他,如暴怒的狮子,低吼道:“让景衡立刻过来!”
景衡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时,九辰已被移到了垂文殿宽大且松软的龙榻上。
一道恐怖的刀伤,贯穿整个脊背,开裂的地方,已经被冰水泡得肿胀发白,不断溢出血色和淡黄色的脓水。伤口里翻卷出的皮肉已混着血,和黑袍紧紧糅在一起,辨不出原来模样。
景衡拿着细刀,一点点剜掉伤口里的腐肉,重新上药,重新包扎,等结束时,额上累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巫王守在一旁,见景衡终于停手,忙问:“情况如何?”
景衡神色凝重的叹道:“除了外伤,还有件更凶险的事。”
“殿□□内的刺心草,又发作了,而且,蔓延到了五脏其余经脉之中。若再无解毒之法,只怕凶多吉少。”
“刺心草?”
巫王始料未及,这才想起来,这两年九辰待在军中,也无人再跟他提起这事,他险些忘了,九辰被种下刺心草之事。
一股莫名的心绪,在胸中涌起,这时,景衡忽然讶然道:“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巫王目光一扫,见景衡正捉着九辰的左臂,反复盯着上面一个血红色的类似于胎记的斑点看。
那是――!
这种只有死士营的死士身上才有的特殊标记,景衡不识得,巫王如何能不识得。
他脸色唰的惨白,震惊至极的盯着还处在昏迷中的少年,忽然明白过来,九辰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让死士营十二营俯首听令。
这夜,巫王在御案后,坐了整整一夜,没有如往常般到湘妃宫里歇息。寝殿内,本应昏迷着的九辰,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黑眸,空洞木然的望着殿顶,嘴角,缓缓挑起一抹苍白冰冷的笑。
景衡没有回杏林馆,守在侧殿,亲自指点内侍煎煮退热的药汤,每隔一个时辰,便要给九辰灌上一碗。到了第二日清晨,九辰虽然没退烧,身体却没有那么滚烫了。
早朝之上,巫王正式宣布由文时侯巫子玉主审南府谋逆一案。百官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到子彦头上,猛一听到这消息,都惊了一惊。
但巫王既然已经钦点了文时侯,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文时侯一直在负责云弩督造之事,与朝中百官又无利益牵扯,论起公平公正,倒是个合适人选。
由于此案牵涉一国左相,干系重大,除了主审官,还需要两位陪审官。东阳侯力推了司刑官朱辕,此人掌管刑部多年,为人清正,曾断过不少冤案,百官自然没有异议,巫王也点头认可。剩下的一个陪审官人选,却迟迟没有定下来,资历够的,牵涉利益过多,牵涉利益少的,资历又有些不够。
就在清华殿内几乎要炸开锅时,一个温润如水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父王,儿臣不才,愿意助文时侯一起审理此案。”
百官齐齐望去,却是子彦,登时又惊了惊。论资历,文时侯虽然侯爵在身,地位高了一等,但论阅历和能力,却是远远比不上子彦的。如今,子彦甘愿放下身段,给文时侯做配,倒让百官觉得有些委屈了他。
巫王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额,沉眉问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子彦双眸冲静,展袖道:“儿臣心意已决,请父王恩准。”
于是,另外一名陪审官又十分出乎意料的敲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