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得了珊瑚的教训,不敢再表现出任何情绪,便恭敬的磕了个头,答道:“奴才长安,拜见王后娘娘。”
“把头抬起来,让本宫瞧瞧。”
碧城不敢违逆,只能抬起头,瑟缩的望着巫后。
他虽然身形羸弱,但长相还算清秀,澄澈的目光,把恭敬和畏惧这两种情绪糅合的十分得体。巫后瞧得甚是满意,不知为何,竟隐隐觉得这张脸在何处见过。
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怎么越是关键时候,越是容易胡思乱想,嘴上却牵起笑意,道:“你倒是个懂事的。”
巫后轻一挥手,正要命人将珊瑚和长安都带回章台宫,守在外面的宫婢忽然进来禀道:“王后,子彦公子回来了。”
这宫婢刚说完,子彦一身白衣,已翩翩步入殿内。
“彦儿。”云妃含泪唤了一声,目光凄婉,终于有了主心骨。
子彦冲着她轻轻一笑,以示安慰,却是撩袍跪落,先同巫后见礼:“儿臣见过母后。”又转身同云妃道:“母妃安好。”
巫后悠悠道:“起来吧。”方才,子彦对云妃露出的那抹笑,孺慕之情,令她心头刺痛。
子彦没有立刻起身,垂眸笑道:“母后日日操劳后宫事务,何必为两个不懂事的奴才伤神?儿臣听说,母后是想做九九消寒图,正巧,儿臣认识几个宫外的能工巧匠,改日引荐给母后如何?”
巫后陡然变色,凤目一扬,正要发作,子彦却抬起头,盯着她眼睛,似有警告之意:“这管教奴才的事,就交给儿臣吧。”
巫后被他冷冽的目光盯得心颤,一时间,又悲又怒,又隐隐有些不甘。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维持着端庄的笑意,道:“改日,便辛苦你带那几个巧匠往章台宫走一趟了。”
说着,她冷冷扬眉,便带着章台宫众人,气势张扬的走了出去。
云妃带着宫人们拜别之后,便立刻奔到珊瑚身边,查看她伤势。珊瑚再也忍不住,伏在云妃怀里大哭。
整个午后,九辰都乖巧的侍立在殿内,给巫王奉茶换茶。巫王喝了一下午的酸茶,消食效果十分明显,还没到晚膳时间,便觉得腹内空空,饿得厉害。
趁着内侍掌灯的空隙,他搁下笔,伸展了一下腰身,正要吩咐晏婴去膳房传些点心,一旁的九辰,忽然拿拳头抵住心口,慢慢蹲下去,痛苦的蜷缩了起来。
巫王登时变色:“可是刺心草又发作了?”
九辰抬起惨白的脸,冷汗淋漓,轻笑道:“儿臣没事。”
他虽这么说,但俊美的面部却因为强烈的痛苦而变得扭曲。
九辰强撑着御案站起来,费力的喘着气,有些歉意的笑道:“儿臣出去透透气,晚一些再来侍候父王。”说着,便脚步踉跄的朝殿外走去。
巫王一时哑然,倏地起身,喉间似被堵住般,不知该说什么。直到那少年支撑不住,摇摇晃晃的栽倒在殿中时,他才想起来吩咐道:“来人,快去请景馆主。”
灯影重重,景衡指走如飞,熟稔得替昏迷过去的九辰施针。
少年被褪掉了上衣,前胸□□,平躺在龙床上,眉头紧锁,麦色的肌肤上布满细密汗珠。景衡每施一针,他身体都会轻轻的弹起,又落下,细碎的□□被压抑在喉间,只余偶尔一声闷哼。
施完针,已是半个时辰后。九辰睁开被汗水黏湿的眼睛,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黑眸搜寻一圈,最终落在巫王身上,嘴角浮起一抹苍白的笑:“父王,儿臣想念阿星了。”
父王遽然变色,踉跄一步,脸色煞白。
九辰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笑道:“明日,父王能不能陪儿臣去北苑的马场挑一匹好马,让儿臣带回军中?”
巫王喉头发紧,半晌,哑声道:“好。”
九辰轻轻一笑,这才满足的睡了过去。
这时,晏婴拿着一个包袱和那把追星剑进来,小声禀道:“王上,今日殿下问起老奴有没有见过他的追星剑,老奴就擅自做主,把剑还给了殿下。老奴另让膳房准备了一些殿下爱吃的点心,给殿下当路上的干粮。王上可还有其他东西要交给殿下?”
巫王如遭雷击,怔了怔,问:“你说,这把剑的名字,叫什么?”
晏婴张了张嘴巴,道:“殿下说……这是他的追星剑……”
追星……追星……
巫王念着这个名字,墨眸之中,流露出晏婴从未见过的怅惘神色。
许久,他看着晏婴手中的包袱,道:“世子病情危急,需留宫中休养,缓一段再回军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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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巫王开了金口,九辰便借着养伤的名义,名正言顺的留在了宫中。
他心里很清楚,只有留在了宫中,才能有机会接近内廷诏狱。
内廷诏狱建在北苑,守卫森严,里面关的都是朝廷要犯。由于这地方光听名字,就十分血腥惨烈,平日里宫人们都要绕着弯走,生怕沾了晦气。
整个王宫里,不怕沾染这晦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负责看守马场的宋席,另一个是宋席的独生儿子宋喜。宋席已经五十多岁,在王宫替两代巫王看了一辈子的马场,再过几年,等儿子能独当一面时,便准备告老还乡。
要说这父子两个真喜欢沾诏狱的晦气,那真是冤枉他们了。他们也实在是别无选择,谁让这马场也建在北苑,还正巧只跟内廷诏狱隔着一堵墙呢。看守马场虽然很无聊,但宋席还能跟马说说话,看守诏狱的两个老哥们却必须时时保持着凶神恶煞之态,以撑起诏狱的门面。
宋席跟他们很熟,偶尔得了好酒,还会分给他们解解馋。两个老哥们很感激,偶尔从犯人身上得了好东西,也会送给宋席一些。时间久了,他们索性在中间那堵墙上挖了一个洞,以方便时时传送东西。
这日,积雪消尽,晴光正好。宋席依旧懒洋洋得躺在藤椅上,喝着小酒,唱着小曲,指挥着儿子去刷马喂马。
酒喝到一半时,他忽然看见,远处一队浩浩荡荡的人影,正朝马场的方向走过来。宋席打了个激灵,连忙把酒藏起来,带着儿子恭恭敬敬的迎到马场门口,跪候着。
巫王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马场了,宋席却依旧能一眼认出那是巫王的车驾。巫王威容赫赫,坐在车辇里,神色淡淡的,不展露丝毫情绪。
宋席带着儿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正要给儿子使个眼色,让他跪爬到车辇前,接巫王下车。一个长相俊美的黑袍少年,已经抢先他们一步,单膝跪到了车辇前,仰首笑道:“儿臣接父王下车。”说完,便让出右侧肩膀。
少年脸色惨白,一双黑眸,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巫王似是怔了怔,然后,几不可见的拧了拧眉,沉着脸默了会儿,冷哼一声,果真一只脚踩住那少年的肩膀,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车。
那少年的身板挺直,背脊虽看着很单薄,但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唯独下唇,咬出一道淡淡的白印。
巫王安全下车后,他便自顾起身,扫过黑袍上的灰尘,然后乖巧的跟了过去。
宋席弯着腰问:“王上可是过来挑马?”
巫王淡淡嗯了一声,问:“半年前,漠北诸国进献的那批汗血宝马,可还在这里?”
“一共十一匹,都在里面,王上可要进去看看?”
“引路罢。”
宋席恭敬应命,忙一路弓着腰,将巫王引到第三排靠左的马厩里。
栅栏后面,十一匹马各占一个马厩,个个体型饱满、头细颈高、四肢修长,见有人过来,它们轻灵优雅的迈起步子,仰首骄嘶,似在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高贵血统。
巫王只随意扫了一眼,却是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黑袍少年道:“你看看,相中了哪一匹?”
少年抿起嘴角,道:“儿臣不敢挑三拣四,父王看哪匹好,儿臣便选哪一匹。”
宋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巫王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不是给自个儿挑马的,而是给这个少年挑的。
宋席一下子明白了这少年的身份,他偷眼打量着那少年的眉眼,往事历历在目,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料,巫王却突然轻哼一声,道:“你也不必装的这么恭顺,若再磨磨蹭蹭,今日就不必挑了。”
少年脸色发白,这才抬起头,认真的把十一匹马逐个打量了一遍,最后指着最里面一匹银白色的马,微扬起嘴角,笑道:“儿臣选那匹。他跟阿星长得最像。”
这后半句,等于直接给巫王心口捅了把刀子。
巫王脸色青了青,陡然捏紧拳头,忍了半晌,沉声道:“你且挑着,孤去外面透透气。”
宋席见巫王走远了,忽然噗通跪倒在地,对着那少年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奴才见过殿下。”
他又把一旁正给马喂水的儿子叫过来,拉着他一起跪倒,给九辰磕头,口中说道:“殿下是你的救命恩人,日后,你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恩德。”
当年,宋席的儿子宋喜在刷马时,不小心弄伤了巫王钟爱的一匹好马。内侍监的人发现后,立刻派人将宋喜绑了起来,要将他活活抽死。宋席走投无路,正巧碰到这位小殿下偷偷溜进马场来看那匹叫「阿星」的马,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没想到,这位小殿下还真是个热心肠、说话算数的人,当天夜里,就把奄奄一息的宋喜救了回来。宋喜那时才十几岁,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高烧不退,十分凶险。后来,也是这位小殿下从杏林馆拿了药过来,宋喜才活了过来。这位小殿下行了这番善举,条件却只有一个,让宋席好好照顾那匹叫“阿星”的白马。
宋席一直想不明白,那匹白马明明是文时侯的马,这位小殿下为何那么热心肠。而且文时侯似乎很不喜欢那匹马,不仅时常拿鞭子抽它,还特意嘱咐宋席要在不饿死的情况下,尽量饿着它。因为这位小殿下的吩咐,宋席便不再饿着那马,可惜,那马病得太久,终究还是死掉了。
不过,儿子宋喜的命,却真真切切是这位小殿下捡回来的,否则,他们老宋家早就断了根儿。因为这事儿,宋席对九辰的恩德,一直铭记在心。
九辰扶起他们父子,对宋席道:“我记得,老伯跟诏狱的守卫很熟。”
宋席在宫中待了几十年,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九辰的意思,神色却很是谨慎,道:“殿下有事,只管吩咐。只是,自从昨日南相一家被关进去后,诏狱守卫很森严,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和犯人私通消息串供。”
说着,宋席看着那少年苍白的侧颜,有些担忧的道:“殿下要做的事,该不会真和这南府有关吧?”
九辰望着隔开马场和诏狱的那堵高墙,轻笑道:“老伯多虑了,这等引火烧身之事,我怎么会做?”
“老伯可知,这诏狱里,关着一个夜照国的国师,叫江淹。”
这事儿,宋席倒是知道:“奴才听说,那国师是个骗子,打着夜照国的名号,干了不少坏事。对了,那骗子不是殿下抓起来的吗?”
九辰点头:“他到军中和我谈过一笔生意,结果用劣马冒充好马,骗走我不少钱财。我本打算这两日将他押回军中,细细审问,可南府谋逆的案子一出,只怕是不可能轻易将人提出去了。”
宋席也觉得犯难:“那奴才能为殿下做什么?”
九辰道:“这人虽是个骗子,但医术却很高明。之前,夜照公主得了怪病,全靠这位国师妙手回春。这两日,夜照公主身子又有些不舒服,就想托我向这位国师讨张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