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染如遭雷劈,浑身一震,一僵,面部肌肉抽动了数下,久久难以再语。
九辰到达二层茶楼时,幽兰已经换了身淡雅素净的云纹罩纱长衫,依旧是荷衣蕙带的风采,姿容高洁,飘然出尘。
青绿色的竹帘半卷着,她跪坐在新设的长案后,只备了两杯白水,抬眸间,秋水剪剪,明若流泉:“殿下涉雨而来,幽兰恭候。”
九辰自怀中取出一块青色环佩,翻掌置于长案之上,沉默无言。
幽兰扫过环佩之上沾染的水痕,扬眉,清浅而笑:“听说,巫国有风俗:主设案,客不坐,是为不礼。”
九辰复默了片刻,才缓缓落座,俊颜冷淡:“麒麟玉佩,请归还。”
幽兰伸出一截素手,轻轻拂掉环佩之上残留的水珠,以及,温度。
氳氤的白水气息中,她缓缓将环佩推回到九辰面前,故作惊奇:“殿下恐怕记错了,幽兰从未应下此诺。”
九辰面色愈冷:“你不换?”
幽兰颔首,惯是云淡风轻,道:“不换。”
九辰未料到她会如此作为,不由拧眉道:“当日,分明是你讨要在先。”
“用兵者,贵在审时度势。”幽兰神色从容,道:“今日,幽兰拒绝交换,正如昔日幽兰讨要环佩时,殿下拒绝归还。今日不同昔日,殿下应该明白,在巫国,与环佩相比,麒麟玉佩更有价值。”
九辰冷笑:“没想到,风国女子,为逐利,亦可弃名节于不顾。”
静立在竹帘外的明染闻得此言,登时怒气冲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余光扫过微动的竹帘,幽兰轻轻抬了抬手,止住明染动作,扬眉淡笑,道:“殿下既愿与幽兰同案而坐,你我之交,便是平等相待,而无男女之别。「名节」二字,于幽兰心中,乃是国节、气节、君子之节、大丈夫之节,而非小儿女扭捏之态。”
九辰颇是无奈的看着她:“遗失之佩,与普通玉佩并无差异,譬如戍卫营,不会再入圈套。”
幽兰垂首片刻,忽然抬眸,道:“佩如麒麟,司造之时,所承之令,必然是通诏上下。若想撤销此令,必要再次通诏上下,而非一蹴而就。殿下可想过,黑云骑尚驻在剑北,幽兰凭此佩,足以离间两骑,进而连根拔起,瓦解巫国乌岭驻军。”
讳莫如深兼最为顾忌之事被人一语道破,九辰心头一震,将前因后事反复理了数遍,才道:“既然如此,此前,你为何不动手?”
幽兰终于眼睛一弯,道:“唇亡齿寒,幽兰一直希望,能有机会与殿下合作。此物,只当是幽兰的诚意。”
九辰手指动了动,半晌,将案上的青色环佩紧紧握于掌心。
风楚争求含山公主,尚难分胜负,淮国根本没有半分机会。
巫茵茵与东方祜留下的局,是凶局,甚至死局。
结弱抗强,这一刻,他别无选择。
而对面的女子,也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道理,才会无惊无惧,胜券在握。
九辰甫一离开,明染便憋不住冲进帘内,愤愤道:“公主怎可与他谈合作之事?!所谓引狼入室,不过如此!”
幽兰唇角含笑:“大夫静观其变即可。”
说罢,她命侯温取来一个长盒,递与明染,道:“这是临行前,父王赠我的长命镯,想办法转交给姑姑,请她安心。”
明染带着一腔闷气,郁郁不满的离去。
幽兰卷起绿竹帘,复行至栏杆处远眺了许久,才忽的想起一事,问身后的候温:“奇怪,怎么没见阿鸾?她去了何处?”
候温想了半天,摇头道:“这丫头中午便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想是贪玩罢。”
幽兰点头,觉得有理,便也未作多想。
候温却突然指着脚边的竹席,脸色大变:“公子,您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幽兰凝眉,转身回到案旁,张眸望去,不由一怔。
她对面的竹席上,清晰的晕着数片大小不一的血迹,染在碧青的颜色上,尤其刺目。
从马场到世子府,一路暴雨倾盆。
九辰懒得再绕远路,便将马牵到了府后门。
雨水漫得极深,他走了两步,正欲敲门,忽觉右脚被水中某物绊住。
九辰本来没有在意,可当他抬了抬右脚,试图摆脱羁绊时,那只脚却被勒得愈加紧了。
几乎同一时间,他的左脚也被紧紧的绊住了。
九辰这才发觉,冰冷彻骨的雨水中,绊住他的东西竟是带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
不远处,火光攒动,马蹄踏声震天动地,兵戈与铁甲激烈得摩擦在一起,杀气腾腾,跳跃着凛冽寒光。
“小哥哥,救我……”
水坑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气若游丝的吐了一句话,便又栽到了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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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雨夜暗战
如此恶劣的天气,偏偏有贼人闯入楚使所居驿馆,盗窃神女枝。
接到消息时,戍卫营左将军狄申以雷霆之速集结营兵,布下罗网,将受伤逃逸的贼子困在包围圈之内,然而收网之时,网中之人却不翼而飞。
负责探查的两拨暗士先后复命,均无发现任何线索。
暗黑的夜中,埋伏在墙上的兵士,俱是弯弓搭弦,专注的等待命令。大雨冲刷着每一个人的铁甲与兵戟,泥泞的路中,雨水已然漫了大半截马腿。
狄申挥剑,止住急速前行的队伍,向与他并行的白衣男子略一拱手,道:“此间雨急,世子先回驿馆罢,捉贼之事,交给在下便可。”
西陵韶华微微眯起眼睛,道:“此人受了重伤,按理来讲,不可能躲过追踪。”
狄申颔首:“在下明白,必会倾力追捕。只是,天色已晚,若大张旗鼓、强行入户盘查,必然会惊扰百姓,反而给贼人可乘之机。”
略略一顿,狄申继续道:“更何况,再往前便是我巫国世子殿下的府邸,若无王令,戍卫营无权相扰。万一惊了殿下清宁,无人能担此罪责。”
西陵韶华和气的笑着,轻施一礼:“将军的难处,韶华理解。韶华只是想知道,将军的打算。”
狄申道:“为今之计,只能于罗网之下,由暗营秘密搜查。”
听到追杀之声,九辰迅速从泥水中抱起阿鸾,弃了门,直接翻墙入府。
墙内,孟梁举着两把菜刀,霍霍便杀了过去。
九辰闪身避过,横扫一脚,直接将那两把菜刀踢飞了出去。
孟梁又怒又怕,随手捡了根木棍,正要再次扑身而上,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低的“住手!”
孟梁揉揉眼,使劲儿巴着眼睛看了看,跺脚急叹:“殿下怎么翻进来了!”
九辰将阿鸾扔给他,夺过那根木棍,一掌推入身后的墙内。
孟梁大惊,隐隐意识到什么,上前一看,果然听到墙中有液体顺着木棍滴滴答答流了出来。
难见五指的雨夜中,蓦然传来一声尖厉的鸣啸。
阿蒙扑翅飞入九辰怀中,翅上灰羽散落,鲜血淋漓,狼狈得挂着数道口子。
“快走!”
九辰低喝一声,孟梁会意,抱紧怀中的泥人,拔腿便向阁内奔去。
寒光劈开雨幕,终于展露。
九辰贴着墙,猛然拔出木棍,振入半空,两道人影应声而落。
木棍旋回到他手中,坠下的两人借着剑尖之力迅速腾起,刺向孟梁。
孟梁只顾发足狂奔,发寒的背脊却让短短的一段距离变得无比漫长。
九辰闪身过去,抡起木棍,穿剑而过,而后手腕一翻,压下木棍,直接折断了一人手臂。那人惨呼一声,砰然坠地。
另一人见状,招式愈加狠辣,九辰纵身捉起被劈成两半的木棍,左手出招,绞住对方手中长剑,右掌灌力,对准那人的心口。
孟梁吓得脸色发青,微微舒了口气,刚跑两步,檐下又突然飞出两道黑影,笼起一团剑光便朝他罩来。
孟梁双足一软,直接跌在了台阶下。
“咯吱”一声,九辰左手中的木条被绞碎成粉末,与此同时,他右掌内的木条振臂而出,直接将对面的黑衣人钉入墙上。
九辰夺过他手中的长剑,掠至檐下,一剑挑开两道人影,只一招,那两人便被他斩于剑下。
孟梁哆嗦着起身,再无力气挪动脚步。
九辰闭目,凝神屏息,忽得提着剑,点足掠起,剑影过去,一个个藏在暗处的杀手次第坠落,血溅石阶。
孟梁看他出手利落狠辣,宛如切菜一般,不由瘆的慌,道:“殿下,结束了么?”
九辰做了噤声的手势,提剑而立,静静捕捉着冰冷的夜雨之中,那股舒缓温暖得有些诡异的气息。
倏然,他箭袖微动,三道暗箭如电,刺入夜空。
一道潋滟剑光,划破雨幕,宛若三尺秋水,凝在半空。
孟梁抬眼望去,只见明亮的剑光后,一人负手而立,青衣绰绰,鬼面狰狞。
阿蒙连声尖啸,振翅冲向那人,孰料,甫一靠近他周身的青透气团,便被震飞出去。
阿蒙撞在树干上,啸声低沉惨厉,休整了片刻,竟是再次振翅撞了过去。
九辰皱眉,道:“阿蒙,回来!”
他话音刚落,阿蒙便再次被那青色气团撞飞到了墙上。
不同的是,这一次,阿蒙直接掉落到地上,晕了过去。
孟梁总算明白,今夜是摊上了大麻烦,而这麻烦的来源,多半是来自他怀中这个受伤的少女。
九辰侧首看他:“把人安置好,不要出来。”
孟梁会意,重新抱起阿鸾,踉跄着奔进阁内,紧紧关上阁门。
九辰举起剑,指着半空中的鬼面人,冷冷道:“此前,你夜闯巫王宫,如今,又带杀手蛰伏世子府,俱是杀头的死罪。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衣人没有立刻回答,鬼面后的双眸凝视着九辰许久,才似叹似嘲,道:“原来,你便是那个传言中恶疾缠身的巫国小世子。你的母亲,是风南嘉。”
他语调温润如水,即使在这肃杀的气氛中,亦如话家常。
语罢,秋水消散,一袭青衣飘然落地,轻如落叶飞羽。
“风南嘉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眼睛,生的很像一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片刻后,他如是说。
此人如此肆无忌惮的直呼巫后名讳,九辰心中早就起了怒意,手中寒光一闪,便向青衣人颈间刺去。
青衣人视若无睹,直到剑尖抵到喉结处,才轻轻拂袖,挡开剑身。
九辰只觉一股巨力撞上胸口,起初绵绵,继而如大石碾压,透不过气。
身体重重撞到墙上,胸口是窒息般的痛。九辰轻轻侧过头,吐了口血,才发现,手中之剑,已经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