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辰不再理会她,低声跟其余弓箭手交代完毕,才示意幽兰往石壁方向靠近。
子午亭内,气氛剑拔弩张,山间空气干裂得如将断之弦。
弩箭没入含山公主身体的那一刻,季礼惊呼,南央失色,唯有最应有所反应的巫王,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神色。
但距离巫王最近的南央,却感受了主君周身散发出的罡煞之气,以及,那双冷似寒冰的黑眸中,前所未有的怒意。
“在野心和所谓霸业的诱惑下,可弃爱女性命于不顾,倒也像是王上的作风。所以,今夜,巫王启,有公平选择的机会。而这样的选择,不必有压力。”
男子将整个身体都靠在石椅上,毫不避讳的昭示自己的好心情。
茫茫夜色中,巫王仰首而笑,眉间,是睥睨天下的霸道:“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让我巫启去做选择。”
“如此,甚好。”
男子从宽袍中伸出手,轻轻放到石案上。同一时间,季礼手中铁枪振臂而出,飞旋着刺向亭中之人。
一道青影,飞掠而下,手中寒光一闪,那柄铁枪反转方向,回刺了过去,“砰”得撞上季礼,生生将他推翻在地。
没有人意识到,此刻,石壁上的火把,突然熄灭,缭绕炫目的刀光绽开在石壁之上,片刻,即沉寂下去。隐在黑绫里的男子蓦地变色,他用手,急急扣动石案上的机关,火光复起,弓箭齐发,中央的石门上,却已经没有含山公主的身影。
蛰伏的暗处的十名弓箭手迅速出手,解决掉石阶两侧的蒙面人,然后闪出草丛,举起弓箭,将巫王护在中间。
南央看着弩上黑虎标志,大喜,当即吩咐他们将被季礼制服的那两人拿下。
巫王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转机,他只是仰起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半空中那道青影。许久,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一缩,袖中白光掠动时,龙吟声声,贯彻长空。
“青龙剑……终于出了么?”
黑绫男子轻轻吐出一句话,似是自语。
空中,两团剑光已经撞在一起,白光如银河乍泄,横亘九天,青光如碧浪翻卷,潮涌大江。极目望去,远山寒黛,清泉暗流,连同浩荡天地,都披上了一层层青白相叠的剑影。
此夜此景,九州俱惊,所有人,都抬首仰望着突然出现的奇特天象。
九辰抱着昏迷过去的巫茵茵,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拔掉她腿上的箭,抬首的瞬间,亦被震慑住。
“九天龙吟,地覆兰芳。这便是,传说中的「王者剑」与「君子剑」之间的决战。”
幽兰双眸灼灼的望着漫天剑影,满是敬畏。
她转首问九辰:“看殿下的神色,并未见过巫王启使用此剑。”
九辰点头:“他的剑,放在那里,就足以威慑整个巫国,根本不需要出鞘。”
幽兰忍不住感叹道:“明明野心昭昭,于剑道,却能藏而不露,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我听说,剑术高超之人,对剑,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情结。这么多年,巫王启真的甘心任由青龙剑尘封在巫王宫之中么?”
九辰依旧盯着横亘长空的白色剑影,过了片刻,才道:“小时候,我因为好奇,曾经不止一次的偷偷摸过那把剑,摸多了,耐不过心痒,终于有一次,壮着胆子从剑鞘里拔出了剑。”
“后来呢?”幽兰立刻来了兴致。
“没有后来。我只拔了一半,便被父王发现了,因为此事,他打脱了我一双手,整整半月,都不许医官为我接上脱臼错位的骨头。”
“嗯……这招,的确够狠,也足以杀鸡儆猴……最重要的是,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殿下肯定再也不敢碰那把剑了。”
“……”
幽兰忽然开口:“若想阻止巫楚联姻,含山公主还不能回宫。殿下可放心,将公主交给我照顾?”
九辰默了默,道:“这并不代表,茵茵会嫁入风国。”
幽兰一笑:“我与殿下之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她话音方落,明如白昼的天空,便突然一点点黑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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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两败俱伤
剑入肺腑,血透深衣。持剑之人,却是卓然而立,丝毫不见狼狈之态。
多年之后,「青龙」对「君子」,依旧没有逃脱两败俱伤的命运。
“此后百年,九州之内,只怕无人再敢妄论剑道。只可惜,水与火,永远不会共存。王道,侠道,抑或,无道,总要有一个了断的。我十分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黑绫男子沙哑的嗓音沉在空中,和着他怪桀桀的笑,宛如远古传来的诅咒。
石壁之下,幽兰由衷感叹:“果然是高手,而且,是个十分狡诈的高手。”
数点温热,蓦地溅到她脸上。幽兰抹了抹,低头一看,九辰已经拔去了含山公主腿上的长箭。
剧痛折磨下,含山公主双眸猛地睁开,无光无神的盯着九辰看了片刻,又缓缓闭上了。
九辰用力钳住她无意识中剧烈弹动的身体,心中钝痛不已。
幽兰嗅了嗅指上血迹,然后撕下一块里衣,取出伤药,利落的包扎住含山公主腿上的伤口,道:“幸好箭上无毒,否则,她这条腿别想要了。”
“多谢。”
幽兰心有顾虑:“她腿上伤口太深,血并未完全止住,应当尽快就医。”
九辰侧眸望着她:“以你的功夫,根本不需要借我的路入岭。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带茵茵走,好好照顾她。”
幽兰抱起昏迷的含山公主,没有多言,没有解释,行了几步路后,才轻轻回眸,吐出两字:“放心。”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山色之中,九辰才返回原路,悄悄往子午亭靠近。
虽然同时一剑刺穿了对方胸口,巫王和青衫人都仿佛浑然无觉般,只是一动不动的望着对方,恨不得将彼此看穿看烂。
九辰潜在乱草丛里,盯着亭子里的黑绫男子,以及,他面前的那方石案。子午亭的四周,不知还有多少他设下的机关陷阱,而所有的机关,皆靠石案启动。
“手持君子,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在怕什么?”
巫王猛然收回长剑,剑尖一挑,去劈那面狰狞鬼面。青衫人飞身退开,避过剑锋,袖中掠出一条锁链,缠上君子剑柄,手腕一沉一拉,将剑与锁链同时收回袖中。
季礼与南央从震惊中幡然醒来,奔上去扶住巫王,沉痛哽咽:“王上!”
巫王挣开他们搀扶,踉跄了几步,咬牙站稳:“退下!孤没事。”
九辰取出腰间的竹管,将硫磺粉、硝石末混着装在一端,封住口,将火折装入另一端,不封口,并用暗箭在这端的竹管上打出两排孔,好让空气进入。弄好之中,他将竹管绑在暗箭上,对着火折轻轻一吹,盯准石案,放出暗箭。
轰然一声沉闷巨响后,石案崩裂,飞作残片,整个子午亭都被炸得粉碎,转瞬化为烟灰。石阶两侧的明火,碰到空中漂浮的残余粉末,如火漫荒野一般连片炸开。刺鼻的硝烟,立刻四处蔓延起来,浓稠难散。白茫茫的烟雾,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机关被毁的一瞬间,无数利箭,从四周山壁间穿壁而出,劲力逼人。意识到危险,季礼喝令弓箭手不得慌乱,全力保护巫王。烟雾中,众人只能凭借风声抵挡来势汹汹的暗箭,摸索着巫王所在位置。
九辰闪出草丛,抛出列英交给他的联络信弹。正焦虑万分的候在岭外的列英收到信号,立刻集结大军,急速直入子午亭。
捕捉到空中明弹信号,青衣人抚了抚鬼面,将长剑收回袖中,点足一掠,便失了踪迹。
巫王双目骤缩,僵立片刻,正欲提剑去追,便被人从背后扑倒在地。几乎同时,他听到了长箭入肉的钝闷声,一声、两声、三声……接着,便有温热的液体淌流下来。
“恺之?”
巫王狐疑不定的问了声,那人没有理会他,反而夺了他手中的青龙剑,翻身而去。
周围山壁上,凛冽剑光,次第闪动,片刻后,所有装嵌在石壁里的弓箭皆被拆卸掉,机匣停止发射。
夜风卷过,烟雾也渐渐散去,季礼寻到巫王身影,大喜,忙疾步奔了过去。
盯着巫王衣摆上不断淌落的血流,千军万马前从不变色的东阳侯,一双虎目之中,竟隐隐有了湿意。
巫王由季礼搀着起身,揉着额角,扫视一圈,看着一名□□手,沉声道:“谁带你们擅自入谷的?”
十人闻言,齐齐跪地,俱是屏息垂目,不敢多言半句。
九辰靠着石壁,咬牙拔出胸口三支利箭,撕了条衣料,简单包住伤口。然后,他缓缓抬首,双目有些眩晕的打量着已然泛青的天色。
又过了片刻,他捡起青龙剑,行至巫王跟前,单膝跪地,奉上手中之剑。
巫王却看着季礼,笑道:“恺之,你带出来的兵,果然与众不同。孤从未被人夺过剑,这是第一次。”
季老侯爷一张脸,顿时变作了青绿之色。
天色蒙蒙亮时,威虎军大将军列英护送巫王的车驾返回王宫。
归宫后,巫王没有召见任何人,除了杏林馆馆主景衡,连巫后都被晏婴挡在垂文殿外。
垂文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火,昏黄朦胧的烛火,映着龙榻上巫王疲惫苍白的面色,愈显暗淡。
九辰跪在榻前,问正在专心诊脉的景衡:“父王还好么?”
景衡没有立刻回答,诊完脉,才瞪了跟前的少年一眼:“沉睡散?谁干的?”
九辰面不改色,道:“不知道。”
侍立在旁边的晏婴立刻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番他的小殿下。
景衡沉吟片刻,带了些忧色,道:“伤倒是容易控制,但此剑凶猛,加上一路颠簸,王上失血太多,现在很是虚弱疲顿。”
晏婴心里一咯噔,急切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景衡抚须,叹道:“若按寻常法,便是用补血药膳慢慢调理,短则半月,长则年余,方可恢复如初。若想快,便只能以血补血了。”
说完,他看了九辰一眼。
九辰明白他的意思,道:“需要多少?”
“每日三大碗,早、中、晚各一碗,三日可愈。”
九辰点头,转首吩咐晏婴去膳房取碗。
晏婴记挂巫王安危,既揪心又忐忑,忙亲自领着一个小内侍去取东西。
景衡忽然开口:“殿下也受伤了。”
九辰替巫王盖好凉被,不以为意:“小伤而已。我身体向来好,无碍。”
景衡无奈的摇了摇头。
杏林馆的小医官很快送来了匕首和竹管,取好血后,景衡和晏婴服侍巫王喝下,九辰则伏在榻边休息。
到了午后,巫王的面色果然略有好转,脉搏也跳得有力了许多。景衡又按时取了一次血,让巫王配着药膳一起喝下,并特地让杏林馆给九辰准备了两份补血的药膳。
九辰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两口,就扔在一边,依旧靠在榻边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