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后凝视着这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手中烛台,倏然抖了抖。
满室烛火中,那人缓缓转身,露出斗篷下清秀干净的脸庞,却是子彦。
巫后把烛台放到观音像前,虔诚的拜了一拜,才睁目注视着对面的少年,唇角牵起丝笑意,道:“你瘦了。”
子彦神色晦暗不明的回望巫后,未置一语。
见状,巫后冷峭一笑,凤目微挑:“怎么,你还在因为刺心草的事与我置气?”
子彦眸底立刻凝起两团冷冰。
巫后移开视线,伸出手,一点点抚摸着木质刑架上沉积多年、早已干涸的血迹,抬高了几分语调道:“还记得吗?我们的第一个计划,就是在这里启动的。”
子彦眸底的冰乍然碎裂,他自然记得,很多年前,那个本就重伤高烧的小小少年,只因为在宫宴上跟他的妹妹含山公主抢了一口菜,便被他自己的母后绑在佛室的刑架上,饿了整整两日,险些脱水。
他知道,他一个人住在沉思殿里,无人照顾起居,无人照顾衣食,每次从东苑大营训练回来,都要绕道到司膳房去领自己的那份吃食。
那小小少年,被放出那间佛室时,正是深夜,司膳房早已关门。于是,自己派了名影子,用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就轻松把他带进了西苑,制造了那场意外的兄弟相见。
这些年,这些片段,总是零零碎碎,反复在他脑海深处翻涌。
子彦眸光越缩越深,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直到巫后指尖掠过刑架上垂落的铁链,发出一连串声响时,他才蓦然惊醒,恢复往常的纯净眸光。
“今日,究竟是为何事?”
子彦微微侧过头,斗篷下,神色模糊不清。
巫后满意收回手,恢复端肃神色,道:“华氏遗孤,可有消息?”
子彦冷淡道:“尚无。”
巫后无端生了丝清冷,她紧了紧披风,带了一丝警惕意味,道:“有人发现了钟楼里的秘密,当年华氏侥幸逃脱的那条漏网之鱼,必须尽快铲除。”
“昨日,王上将龙首四卫重新调回了暗血阁,血卫动起来不方便,只能动用影子。”
子彦斟酌片刻,抬眸道:“最好让薛国师派风国暗探相助。”
巫后转目不语,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有一个人,如果你能说动他帮你,比十倍的风国密探都管用。”
“是。”
子彦经由暗血阁的密道,一路返回西苑时,思戾殿窗前,正立着一个身着龙纹披风的人影。
子彦近前几步,垂眸跪落:“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转身扶起他,皱眉问:“这个时辰,去下面做什么去了?”
子彦恭敬答道:“关于血卫调配之事,儿臣还需和龙首四位长辈商量。”
巫王颔首,笑道:“算你懂事。”
子彦这才波澜不惊的问道:“龙首四卫是父王最信任的血卫长,如今调回暗血阁,儿臣惶恐,正寻思给父王再挑几个信得过新晋血卫长,护驾左右。”
巫王抬掌截住他话头,若有所思道:“龙首四卫,只是暂时调离孤身边。”
见子彦露出疑惑之色,巫王负手,面色多了分凝重:“云棠暴毙之事,想必你听说了。此事影响太过恶劣,孤必须揪出那个幕后黑手,稳定军心。威虎军中,猛将虽多,论起调查追踪,却输暗血阁许多。”
“父王的意思,可是让龙首血卫协助列英将军调查云棠之事?”
“不,是协助你。”
子彦目光倏然一凝。
巫王墨眸深深的望着对面的少年,沉声道:“孤已给列英下了道密旨,让他全力配合你调查此事。威虎军上下,但有阻碍,可先斩后奏,龙首血卫,也听你调派。”
“云棠之死,与破云弩脱不了干系。查出真凶,只是第一步,你最重要的任务,是替孤取回延氏手中那张破云弩草图,助孤造出破云弩,让阿语的心血重现世间。”
“你——可能办到?”
子彦撩衣跪落,深深一拜:“儿臣必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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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飞蛾赴火
青岚是在云棠遇害的第二日回到步兵营的。
联想起云霸伏诛,众人隐约都明白过来,青岚之死,只是鹰击将军为破案而设下的一个圈套。
由于青岚是被鹰击将军亲自护送归营的,大家一改往日冷淡态度,皆热络的同青岚套起近乎,光晚上邀请他去帐中喝酒的人,就来了好几拨。
青岚天生爱热闹,来者不拒,喝完这一营,就接着去下一营喝,一夜连喝十营,不仅没醉倒,反而越发的精神抖擞。
巫子玉看得甚是眼红,撇嘴道:“见过不识好歹的,就没见过你这么顺着杆子往上爬的!”
青岚在帐内把一双斧头舞得虎虎生威,抬起下巴,倍儿是骄傲的道:“那是兄弟们看得起来我,你懂屁!”
终于,帐内唯一的一盏油灯,被他一阵斧风灭掉。
九辰本是睁眼躺着,黑暗中,无语的闭上了眼睛。延山打着呼噜翻了个身,继续和周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梦话。
巫子玉撇了撇嘴:“真是有辱斯文。”正要摸到自己那块床边睡觉,他旁边的延陵忽然坐了起来,喘着粗气,哑着嗓音道:“谁灭了灯?!”
他声音很虚弱,隐隐透着焦躁与不安。
青岚连忙收起斧头,重新点好灯,抓着脑袋道:“那个……不好意思啊,你别生气,我这人一喝酒就容易收不住。”
他这才看清,延陵一张脸,竟然比纸还惨白几分,嘴唇也透着异样的青灰色。青岚乍然一惊,脱口问:“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油灯亮起来后,延陵眸底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只是额上,仍旧布满细密的汗珠,稍稍一动,便要喘上很久。
他性情孤僻,说话又向来刻薄,这营帐里的人除了延山,基本无人敢主动招惹他。连自来熟的青岚拿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都不再自讨没趣。
只有九辰清楚,延陵所中幻血掌,已近七日之期,他现在这光景,基本与等死无异。
这两日,延陵皆是彻夜枯坐,直勾勾的盯着帐外,静如死水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细碎光芒,也是尖利的。
云棠死后,巫王虽下令彻查,但新兵营操练事宜一如往昔。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之后,人人都感觉到,一股暗流正悄悄涌动,只等合适的时机爆发。
有了暗血阁的介入,这一桩谜案也果然进展神速。擅于追踪的龙首血卫,很快在出事的地点发现了端倪――被炸得满地狼藉的紫衫龙木附近,除了浓重的火药味儿,空气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酒香气。
这缕特殊酒香虽然极其难辨,却逃不过血卫灵敏异常的鼻子。他们命人翻开四周山地,果然嗅到了更浓烈的酒味儿。
擅造军火的云棠,为何会因用量失控,而被自己埋得火药炸死,一直是这桩案子最大的疑点。
有了这个发现,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在埋火药的地方,又埋了遇火即爆的酒,才导致了意外的发生。
威虎军各营盘之间都有山道相隔,这面山属于新兵营操练地盘,其余营盘的人无令不能擅入,酒的来源,自然是新兵营内。
有了这条线索,威虎大将军列英当即下令排查整个新兵营,云棠出事前,哪个营曾去后勤处大量领酒。而要把这么多酒,避过重重盘查,运到山上,也并非易事。想到这一层,列英也命各个营口加紧复查那几日进出的粮草车辆,有无异常。
除此之外,协助查案的龙首四卫,以雷霆之速将云棠几名亲信都羁押了起来。理由是,凶手既然能提前把酒埋在火药旁,一定是事先知道了云棠的计划,并且非常清楚火药埋的位置。这几名亲信,无疑是嫌疑最大的人。
可惜,整整一日盘查下来,新兵营酒和粮车的进出都没有发现丝毫问题。几番审讯下来,云棠的几名亲信也只是不停的喊冤。
入夜,列英正坐在帐中和各营主将商量下一步对策。帐外忽然飘入一个黑影,恭声禀道:“阁主到了,请将军上山一叙。”
列英自然识得,这是受王命潜伏在新兵营的暗血阁影子,乍闻「阁主」二字,他微微吃了一惊,忙肃然道:“请壮士前面带路。”
其余将官不明状况,皆面面相觑。
更深露重,山上温度极低。潇潇冷风中,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正站在出事的废墟之上,眺望远处。
他身后,四大血卫漂浮在半空中,手中血刃,如一双双搜寻猎物的眼睛,正张大瞳孔,俯视着四方土地。
暗血阁阁主的分量,列英心里清楚的很,自是不敢怠慢。带路的影子已经隐退到暗处,列英走上前,正犹豫如何开口,那人已缓缓转身,两手藏于袖中,微垂双目,谦逊而有礼的道:“列将军,劳驾。”
斗篷下,列英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只能凭直觉勾勒出一个简单轮廓。但从这清澈温润到极致的声音里,他几乎可以断定,说话之人,必是一位翩然如玉的谦谦君子。
他周身散发的柔和安宁气息,实在无法让人和「暗血阁阁主」五字联系在一起。
列英晃神间,不由想到,究竟怎样一副清秀雅致的相貌,才能配得起这静水流深般的嗓音与气质。
而此刻,子彦只是微垂双目,云淡风轻的道:“前因后果,本阁已经知晓。埋酒之人,将军不必查了。”
列英一怔,按下疑惑,谨慎问道:“阁主这是何意?”
子彦轻笑道:“因为,根本无人埋酒。”
这下子,列英彻底听懵了。
“很简单。”子彦指尖滑过袖中玉箫,不紧不慢道:“将军只需找出一个人。他对山间林木极其了解,并且提前知道云棠的计划。”
夜色极深时,始终枯坐床头的延陵忽然动了。他本在病中,只穿了件单衣,为了减小动静,连鞋都没穿,就悄无声息的走出了营帐。
延陵离开后,躺在床上的九辰,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念闪过,他迅速换上从府中带来的夜行衣,悄悄跟了出去。
暗夜中,延陵仿佛一个长着翅膀的幽灵般,借着风势,急速穿行。
中了幻雪掌,还能如此游刃有余的驾驭内力,九辰暗道,他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重伤之下,如此动用内力,后果,亦不堪设想。
延陵最终停在了一处山谷前。
他迎风而立,背对着九辰,不屑的哼了声:“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九辰没理会他,抱臂扫了眼底下情形,只见谷内匠人穿梭,近百个火炉嵌在山壁中,炉火皆是纯青。匠人们淬铁炼钢,井然有序,刺耳的击打声和着机械齿轮运转之声,直震得人耳膜发疼。
这――应该就是云棠苦心经营多年的兵器铸造之地。
九辰瞅了延陵一眼,半是奚落半是认真的问:“你先坑了云棠,如今又惦记上了他最宝贝的兵器库,就不怕他化作厉鬼找你索命?”
延陵并不否认,只惨然一笑,目露刻薄:“我活鬼一个,怕什么厉鬼。倒是你们,一个比一个急的跟过来,可是跟我一样的居心?”
九辰皱眉,侧眸望去,果见左侧山坡上,隐约立着一个绰约人影,也是夜行衣装扮,黑纱罩面,如墨青丝随风飞舞,手中两柄弯刀,在暗夜中闪着烁烁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