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我别无他意,只是想补救--”
如玉听著片岩上方传来的一阵人声,轻声道:“太迟了。你的补救,迟了这么多年......”
“小娘子在下头!拿索绳与木板过来!”
“快来人!”
随著几声呼唤与吆喝,没多久便有好几人跳了下来,来到片岩里头。
“小娘子!”
几名护卫赶紧上前查看如玉情形。
“我无事。”她比著地上的人道:“先把他带上去吧。”
宇文玨看见有人下来,神色一松,整个人昏死过去。
几人好不容易将宇文玨搬了上去,如玉随在他们身后也拉著捆绳上去了,沈秋娘面色焦虑地等在上头,见人上来,激动地小碎步跑了过去。
“如玉!你还好么!眨个眼你突然就消失了,吓到二娘了!”她说著这话,搂著如玉,眼睛却不住地往一旁瞟去,如玉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地打颤。
如玉在她耳畔道:“二娘,人没事的。胸前似乎有伤,身上可能也有多处皮肉伤,但人还有一口气在,只是昏过去了。”
沈秋娘双腿一软,含泪道:“好极,好极,如玉,你无事便好,旁的都不重要。”她再是关怀宇文玨,都不敢过问半句。“二娘本就是来寻你,顺道派人帮你的,如今既然人寻到了,便早些同我回去罢。至于宇文侍郎,你看看如何安置。颜府今日正好添了常驻大夫,倒是方便,也可先将人安置到府上等老太爷发落。”
颜家是寻获人的那一方,先将人带回颜府情理上也是行得通的。
沈秋娘与如玉同时望向了旁边宇文家派来的那只“护卫”队上。对于找人都如此不上心了,更别谈医治那些。沈秋娘心下万分怜惜,却听如玉道:“送他回宇文家吧。”
“玉儿......”
如玉低声道:“二娘,既然不好相见,那便放下牵挂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您现在情绪太过慌乱,万一漏了馅,反而不好。”
沈秋娘不舍地又朝宇文玨那头去一瞥,终是含泪上了马车,与如玉一道回府。
*
如玉回到颜府,浑身疲惫,晚画也是一脸倦容,两人还来不及歇口气,如玉便听见了七管事来禀报的苏珩的消息。
“什么?”她惊愕地看著七管事,“你说城隍庙有人屠杀孩子?那苏珩呢?苏珩在哪?”
“苏五郎彼时人不在庙中,并无大碍。”七管事停了下,又道:“只是情绪怕是不好。”
如玉恍然。
是了,现在离中秋祭天不远了!
前世她听闻过雍京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数十名无辜孩子被惨无人道虐杀,但却没将此事与苏珩以及苏珩城隍庙那儿养的一大群孩子联系起来。
“怎会如此......”如玉喃喃道:“怎会......”
她一点都不知道,苏珩的身上竟曾发生过如此重大的变故!
七管事继续禀报道:“宇文侍郎恰巧带著护卫要去领陆家的搜索文牒,中途路经城隍庙,发现惊变,领人进去查探。可还是晚了一步,里头七皇子派去教训苏五郎的人与那恶徒缠斗起来,两败俱伤,孩童们已经遭遇不测......据说,拼出了二十七副遗骸。”
此事发生之时,她尚与李自在在京城大街上开怀地吃喝玩乐,盘算规划著未来的打算。
如玉的心紧紧地拧了起来。
“七管事。”
“是。”
“不好意思要再麻烦你了,帮我备马车,我要去苏珩那。”
七管事道:“已经备好了,马车在侧门外候著。苏五郎如今人在陈府。”他虽是七管事,却是大管事与三管事之后的第三把手,凭的就是一份细心。
陈府,那便是苏青梅那了。
“嗯,那便去陈府。”
布衣二巷离颜家并未多远,如玉很快到了。
她向门房递了拜帖,里头隔了许久都未有人出来请她入府,正欲遣晚画去催促时,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了,苏珩走了出来。
他双目血红,肿得跟核桃一般,面上的表情倒是平静,见了如玉,还露出微微一笑。“颜姑娘。”声音沙哑粗砺。
“苏珩。”如玉担忧地唤了他一声。“你可还好?我都听闻了......”
“还好。”苏珩安静了片刻,道:“只是抱歉了,颜姑娘,小的恐怕是,不能做颜姑娘铺子的管事了。”
他神色沉凝,应对得体,如玉彷佛看见了前一世的那人。
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如玉清楚,从前那个嘻笑怒骂外显于色,偶尔也顽劣调皮少年心性的苏珩,再也不见了。
“铺子那些你别挂心。倒是你,你,”如玉心底微微地发疼,“孩子们,后续的那些,颜家都可以帮忙的。你好好歇息。”
苏珩摇头:“我护不了他们,这最后一程,总是要亲力亲为。”
“那你......多保重,莫要累病了,孩子们泉下有知必然不舍的。”
苏珩点头,扯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来。“颜姑娘,时辰晚了,早些回府吧。”
“那你要去何处?城隍庙么?我可以捎你一程。”
“我要去寻苏至善大人。”苏珩拒绝道:“离此不远,便在两条街外的茶馆,步行即可。”
如玉轻轻应了一声。苏珩此刻散发著拒人千里的寒冷气息,她心疼他,却也无从插手。
“那么,再会,颜姑娘。”苏珩仍旧是有礼地微笑。“处理完孩子们的事,小的便要回苏家了,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
“苏珩......”
“颜姑娘也多保重。”苏珩向她微微一拜,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微风拂过,衣袂飘扬,如玉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直至隐没不见。
“晚画。”
“在的,小娘子。”
晚画凑近了如玉,却冷不防被她抱住。
“晚画,借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如玉深深喘了口气,“我很难受。晚画,我很难受......”
原来那个笑脸迎人的温和兄长背后,曾遭遇了这么多惨痛的事。
而她浑然不知,毫无所觉。
晚画紧紧回抱住她。
昏黄月色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
宇文府。
自从宇文玨被送进来,宇文渠便忙得脚不沾地。“再去多找两名大夫看看,这伤要多看几个才准。”
宇文府被他弄得一片忙乱,人进人出,连宇文玨的书房都在一片混乱之中被人打开了。
“哎呀,这会儿人昏迷不醒,你就歇歇吧,戏演得这么早,也不嫌累。”谢璃凉凉地坐在八仙桌上,拿茶碗抿了一口。“这样都不死,真是命大。”一个歌妓的孩子,却偏偏要当成自己亲生的,她每回见到宇文玨都膈应得很。“韬儿现在也中了举了,这才十七呢,将来成就肯定比这满腹坏水的要来得好。”
“嘘!”宇文渠道:“你轻声点,万一人醒了呢!现在宇文府可还靠著他呢,你都说了,韬儿还小呢。”
“哎哟,都忘了这个也是你儿子了,你心疼了?”谢璃扯了扯嘴角,“养了这么多年半点都不亲,请封诰命还得三催四请的,真是个养不熟的。这两日还跟书房一事跟我翻脸呢,瞧瞧他说那什么话,书房严禁任何人出入,擅闯者绝不轻饶,包括我在内?哈,他当自己是皇上呢,待到韬儿进士及第,看我哪儿还容得你。”
“最后不也给你闯了去?”宇文渠叹息道:“他毕竟待你也没有半点能挑剔的地方,从不曾失礼,你便忍忍罢。”他平庸无能,性子软极,当初酒后轻薄了歌女一直觉得有愧正妻,便也由得她行事,将孩子认在正妻名下。幼时谢璃也曾待宇文玨好过,但在他六岁的时候,谢璃终于有了身孕,隔年顺利产下一子,从此对宇文玨越看越不顺眼。
宇文玨自然也发觉了谢璃对他与对宇文韬的明显差别,也只得将其解释成娘亲偏爱幼子。
谢璃哼了一声。“就知道墙头草两面倒,走开走开,看著烦心。”
宇文渠摆手:“行行行,我走。”他走到门边,又探身进来道:“这可是他的房间,你就慢慢待著吧。”
他这一说,谢璃哎呀了一声,很快也起身离去了。
他们一离开,床上的宇文玨便猛地睁开了眼。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叶九......”
他头痛欲裂,嘴角乾涩,想唤叶九倒杯水过来,却久等不到应声,忽然想起了一切,蓦地爬起身来,扫了眼窗外夜色。
不好,如此晚了。
他再顾不得浑身疼痛,赶紧起来艰难地打理了一番,将怀中那染了污血又被捅破的经文拿起来看了看,又慎重地收入怀中,这才悄然无声地拐到隔壁院子看叶九。
叶九通身是伤,整身被桑麻布包得宛如木人,气息十分微弱,但胸口平稳地微微起伏著。
见到此景,宇文玨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悄悄地退出来,趁著四下无人,从后侧院下人进出的耳门出了府,在路上拦了许久的马车,最终以平常双倍车资寻到一辆愿意送他去护国寺的破旧马车。
夜空下的京郊小径,破车瘦马,寒鸦数点,万物无声。
七七四十九年,今日便是第七七四十九年的最后一日了。
前世国师,也就是现在国师的弟子无道大师,告诉他若想达成所求之事,便需日日虔心抄经诵经祈福一时辰,持续七七四十九年不怠。他铭记在心,并且自己延长到了两个时辰。
宇文玨紧张地望著月色,不时催促车夫。
但愿时辰还来得及。
下午他本就想到护国寺的,未料遭遇了那等意外。
到了护国寺,轮守的僧人正好敲响了十一下大钟,子时刚到。
宇文玨原本满身是伤浑身发热,听闻钟声却全身发寒。
迟了?终究还是迟了?
差在了这最后一刻......
不!
他跳下马车,揣著经文發狂地一路狂奔到护国寺正殿,途中黑灯瞎火跌摔了好几次,最后跌跌跑跑地来到正佛金身之下。
他将经文放上佛案,跪在案前,紧闭双眼急急地诵著那早已熟烂于心的经文,心中不断念著祈愿著。
但愿那人来世安稳,此世安好。
并且,如果可以的话--
在这最后一日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如玉片岩下的话,他生出了不一样的祈求。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与她......
再次来过。
咚!
护国寺的大钟在此时撞了最后一下。
随后疯狂的钟铃击撞之声响彻整个护国寺,瞬间护国寺灯火通明,僧侣们齐聚,急急往护国寺后山的左阁而去。
“不好,国师圆寂了!”
“国师去了!”
左阁内,无道大师静立在老国师的床榻之前,神色平静,闭目诵著超渡的经文,他颈上挂著串刚刚才接过的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组成的珠鍊,这是国师的象徵。
与此同时,大殿中的宇文玨头顶一阵剧烈天旋地转,钻心刺骨的剧烈疼痛由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发出一阵痛苦的低吼,耐受不住地整个人向后倒去,竟直直撞到了后脑,整个人断了气息。
同一时刻,如玉心绪纷乱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安稳,便乾脆起身,打算到湖心亭吹吹风平静心神。
“啊--”忽然一声尖叫惊醒了飞鸟。
砰!
如玉不知怎地分了神,走到湖边都没发觉,往前绊倒了石子,整个人摔落湖中。
“救--”
秋日寒冷,她穿得多,湖水冰寒,上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她这一摔把冰层摔破,整个人很快沉了下去,灭顶不见。
好难受!不!
救命,谁来救救她!
如玉死命地挣扎著,口鼻全灌满了水,肺腑胀得发疼,呛得痛苦不已--
“咳咳、咳咳!”她浑身发冷挣扎地起身坐了起来。
“哎哟,可终于起来了。我们在这等了大半个时辰哪。”
这个惹人嫌的语气与声音......如玉心生不妙,一抬头,正正对上谢璃那带著几分轻蔑的脸。“宇文老夫人,你......为何在此?”
“我为何在此?你这不知羞耻的小贱人,竟敢如此问我?”谢璃怒笑道:“我若不在此,怎知我儿被你当成了什么样的王八乌龟了。”
如玉道:“住口!”
这时,她身旁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声,如玉朝旁边望去,看见苏珩正正躺在她身旁,同她一样浑身湿透,发丝都黏在了一起,面色有几分不适,蹙著眉头刚刚清醒。
这时,陆无双与宇文渠走了进来。
“哟,我就说她平时就不检点了,瞧瞧这是怎么,公然给夫君戴绿头巾!还要不要脸面了,颜府养出了你这等货色,真是丢人现眼。”
如玉一阵恶寒。
这分明同上一世一模一样,就是她与苏珩被陆无双设计,遭人捉奸在床的时刻!
“这不是万幸你同那下不了蛋的老母鸡一样,不然生的孩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夫君的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谢璃比如玉更早变了脸色。她死死地捏著帕子。可恨啊,这陆无双捉了她的把柄,镇日作威作福爬到她的头顶上,还三句就要酸上两句提醒她!
可如今宇文玨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子了,连韬儿在朝中都必须看著他的眼色小心办事,万一他发现她做下的那件事,以及那些年她那样对待他,失去他生母的身分这个救命符,她不信他不会报复回来!
“唔。”苏珩此时也挣扎著爬起来了,他半身湿透,寒冷非常,神智还不十分清醒,只觉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声音十分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