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李自在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青石板上,疼得眦牙咧嘴。“颜姑娘,你快要把你的意中人摔死了。”他重伤在身,本就顶著头晕强撑著出门,此刻一摔,脑中剧烈天旋地转,缓了好一阵后才摇头笑道:“你同我说话脸不红气不喘,与我在一块神情不见格外雀跃欣喜,待我同他人无异,我虽未曾喜欢过人,却也知这非喜欢一人的表现--”
如玉被他这么一戳,不禁有些窘迫,支支吾吾道:“我的确是欣赏你的,喜欢也是有的,你性格爽朗,心肠好,唔那个,”她想到李自在最是沾沾自喜自己的容貌,赶紧夸道:“五官长得又好,俊美绝伦,风度翩翩,教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姑娘家喜欢上你也是正常。”
“过奖,过奖。”李自在先是高兴一笑,而后沉默了好半,很是无奈道:“其实那都是我瞎说的,哄哄自己图个开心,日子沈闷,只能自己找乐子了。我这脸皮吧,普通得很,也就勉强能看不扎眼了。”
“......”敢情他自己知道!
“颜姑娘过去虽经历了好些不如意之事,但你还年轻,家世好,容貌好,温婉娴淑,日子还长著呢,必定能觅得良配的。莫要著急著摆脱一切而冲动了。那日赐婚,最终不也顺利推掉了么,定远侯与颜阁老还是有能力护著姑娘一二的,那相爷虽有意挽回姑娘,倒也不像会要强人所难,颜姑娘现在是十年怕井绳,大可放宽心缓缓。”
“不是的......”如玉想起宇文玨,想起正雍帝,便有种掌握不住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心头涌起一股慌惑,但她又无法同李自在解释清楚个中缘由,登时无言。
李自在拍拍屁股起身,将头顶歪了的大白头巾扶正,“这人哪,若是想做一件事情便会千方百计找理由说服自己去做它,你现在想嫁我,看我自是千好万好;等到哪日觉得后悔了,看我又是千万个不好了。可能到时你便觉得我为人讨厌,没有定性,性格恶劣,长得还丑,脑门有洞......”
如玉正陷入被拒绝的失落与烦闷中,闻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会的。”她看过他人前人后、贫穷富裕的模样,再清楚不过他的为人了。
虽然有想过遭他拒绝的可能,但真的听见拒绝之语,实在压不住那怅然若失的情绪。她收拾了下心情,见李自在著实无意答应,便道:“那便罢了吧,我总不好强抢民男......李自在,那你还要我的嫁妆么?先说了,这可就是借了哟。”
李自在呼出一口气,拍胸道:“借!”
他朝如玉一笑,心下却暗恃著回头便朝几个至交好友周转银子,那毕竟是姑娘家的嫁妆,他只打算这两日应急,与主家商谈时拿去充数晃个过眼,让那主家相信他交割那日有足够财力交付便可。他既无意耽误人家,便不能占人便宜。
两人回了侯府,却见侯府围墙外一大群作坊的工人正在敲敲打打,木材石板堆了一地,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如玉惊呼道:“爹跟二娘竟在修缮侯府?”
李自在见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疑惑道:“侯爷不喜修缮府邸么?”
“不是,侯府是前亲王府邸哪,没皇上首肯,外观上不得随意修缮的!”小敲小打也就罢了,重修外墙如此大动静,也太招摇了些。如玉微微皱起眉头,她这几日可未曾听闻爹或二娘有修缮府邸的意图。
且侯府好好的,年年都有报请维护,也并不需要修缮。
如玉带著李自在进了侯府,听闻颜赫在府中,便先去见颜赫。
管家将她领到了正厅,如玉才一跨入正厅,颜赫与人相谈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她这才发觉颜赫有客人在,连忙拉著李自在要退出去。
“颜姑娘留步--”
里头的客人出声。
宇文玨?
“玉儿,来同相爷与工部许大人打声招呼。”颜赫也见到女儿了,虽然不情愿,但基本的礼数仍是要顾。“你怎面色如此苍白,脸儿都尖了,是不是这几日累著了?打完招呼便早些下去休息吧。”
李自在看著面色红润气色颇佳的如玉,再看看面无表情一派正气的威远侯,眨了眨眼。
“爹、相爷、许大人。”如玉依序朝两人行礼,微不可见地朝李自在那儿移过去几分。
李自在也躬身道:“小的见过相爷、见过侯爷、见过许大人。”
“这位是?”颜赫看著眼前扮相诡异的人。
“这是这几日风波中心的李家二当家。”宇文玨扫了一眼与如玉靠得极近的李自在,微笑道:“看来李二当家恢复得不错。”
李自在低下头道:“托相爷的福。”
“玉儿,没事便下去吧。”颜赫摆了摆手。“明年圣上即位十年大庆,圣上欲在年前翻新几大亲王府,指派了工部许大人与相爷监工,相爷凡事亲力亲为,最近下了朝少不得拜访侯府,以后多的是机会叙旧,不急一时,你面色疲惫,便先歇息去罢。”
换言之,最近的下午时分没事便别待在侯府了,赶紧避开宇文玨来的时段才好。
“稍待。”宇文玨见如玉应声要告辞,连忙道:“正好,我今午心血来潮做了些糕点解馋,想起颜姑娘喜欢桂花糯米糕,便顺道带了一些来。糯米糕软糯清香,甜而不腻,配上薄茶解乏提神最是刚好,颜姑娘可尝尝一二。”
他一个示意,侯府管家忙上前接过糕点递给如玉。
颜赫恍然,原来宇文玨一直搁在身旁的木盒装的是糕点,他进门时管家当他带了薄礼来拜访,几番要接过都遭宇文玨拒绝。
一旁的工部尚书许可暗暗看了宇文玨一眼,有心讨好,抚须笑道:“就为了这个糕,这几日相爷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文渊阁后院的小灶,这可苦了众阁老们了,大伙吃得脸都快糯米色了,还有两人腹泻呢。小姑娘看见的这美味米糕,背后可含了一票阁老的血泪哪。”
如玉接过小巧的木盒,打开一看,里头装了巴掌大的九块糕,看著糯白工整,散发著桂花的清香,糕皮上裹著一层美丽的水泽,成相不错,与外头糕点铺子卖的也相差无几了。
这桂花糕确实是她在相府那些年最常吃的一道小甜点。
如玉合上盒盖,道:“相爷费心了。可这糕如玉实在吃得腻味,那些年在相府常吃,不过是因为这糕最便宜,工序又简单,是唯一不会被相爷夫人克扣住的点心罢了。”
“原来如此,腻味那便不要吃了吧。”宇文玨温声道:“做为赔罪,那颜姑娘喜欢哪些吃食,近日有空我便给你做来。”
如玉还没来得及拒绝,颜赫便先出了声。“相爷公务繁重,近日事情又多,这未免太劳烦了。我府上厨子的南方小点做得也挺好的,玉儿嘴馋随时有得吃,便不劳费心了。”
“不劳烦的,顺手而已。”
“如玉并未有特别喜爱的吃食,相爷公务劳碌,别耽搁在这些琐事上了。”
宇文玨做点心?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人一眼,如同李自在一样,她似乎没完全了解过此人。
“怎会是琐事,给你做点心比处理那些糟糕事重要得多了。”
他这么一副深情的面孔,让颜赫差点吐了一口老血出来。
颜赫重咳了几声,赶紧把如玉给赶下去了。
宇文玨看著如玉与李自在一道离去的背影,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拳头。
他方才所言不合时宜却也别无他法,私下里如玉必定不愿见他,怕也再难找到碰面的机会。
只是,这个李自在......
前世重生,如玉便曾主动找上此人想嫁予他,让他警戒在心;只是这一世他想著如玉与李自在并不相识,而她又无意于苏珩,这才乾脆放了人,希望与她重新来过,谁知便是那么刚好,两人转头宫宴上就遇上了,如今不过几日功夫,还已同进同出。
宇文玨缓缓吸了口气,抬头拾起工程纸,继续与许可及颜赫讨论修缮事宜。
如玉,你说馀生非他不嫁;而我,馀生非你不娶。
*
药铺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
李自在与如玉两人被请到了京城最豪华的茶肆,柳家茶肆,一个隐密的包间内。
一名一身贵气的中年男子懒散地靠在榻上,前端坐著两名俏丽的婢女在替他捶著腿。
他身上穿著瞧著比如玉与李自在都好,案上摆著一坛千金难求的神仙酿,空中散著淡淡的龙涎香,此刻舒适地微眯著眼,那享受的模样让如玉心头升起了一把火。
按照李潇洒的说法,是柳成荫的几名堂弟与侄儿做下的恶事。李潇洒当初卖岳丈面子,把雍京几间脂粉铺子交由柳家托管,柳成荫官职在身,铺子自然不能由他打理,便交由从商经营药铺的几名族弟与子侄管理,统管的是他大堂弟柳随。
柳随经商多年,十分懂当中的条条道道,他原先好好打理了一年有馀,见李家放权并未派人巡管,便起了心思,先是亏空了李家的脂粉铺子,又把脑筋动到李家良好的商誉上头。
他原先经营著几间不小不大的药铺,利用李家的商用凭证与商铺大印,找来官府的人作证,打著李家名号从同行对手那挖走了无数药农,买下许多药田,并与他们定下收购药草的合约。
第一年的合约还是正常的,待到第二年,柳随与官府之人上下交相贼,悄悄改了合约,药农们未有留意,他们这行业习性便是如此,合约年年一签,内容基本不变,见官府的人在此也未有人多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下了窜改后的长年血汗合约,原本的交付五成变成了九成,收购价格也多了一个可由主家定夺的规定,柳随用低廉的价格从药农手上大量搜刮药草,赚取价差暴利,药铺与药行一间开过一间,没多久便拥有百来间铺子成了雍京第一大药商,还开始开起了茶肆酒馆,药农们暴起过数次,可每回都被官府的人吃案挡下,柳随背后有柳成荫作靠山,势力盘根错节又懂得贿赂,无权无势的药农们根本奈何不了。
这才是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躺在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奢华大床上、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浑帐。
凭什么脑袋被砸的是李自在,百姓感谢的是宇文玨,而高枕无忧优渥享受的是这个浑帐!
“李家二当家,随意。”那人指著案前的蒲团道。
李自在文风不动,道:“我一不同畜生二不同走狗说话,让你主家来见我。”
“哟。”中年男子拍手道:“不愧是李二当家,有眼力,在下成胜,替柳爷打理所有的药铺子与这间茶肆,虽不是个什么人物......”成胜拉长了尾音道:“不过我们柳爷说,与李二当家谈事,我这等货色便够了。再说了你们的开价如此低,”他比了个二,“想全盘收下药铺,至少要翻倍哪。百馀间炙手可热的大药铺,李家二当家就出了那么点,未免太膈应人了。”
什么?
如玉道:“昨日才谈好的价,今日便翻倍了?柳随未免欺人太甚,炙手可热?那些药铺如今烂的烂、惨的惨,人人唾弃,未必都有我们开价的价值,再过个几个月裁决出来了,药铺遭到查封,柳随被清查,怕典当裤杈都赔不起钜款,有蠢蛋愿意出来接手麻烦他便该偷笑了,还敢坐地起价?”
“裁决?查封?清查?”成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这位姑娘,你莫不是搞错了什么,当初同药农签约,可不是我们主家出面的,是几个药铺的管事,黑心讹财的人也是那些管事,底下人胡搞,我们主家也是莫可奈何哪。再说了,便是上头的人判下来了,这下头抓人的可是地方官府,这地方官府与我们主家......”他愉悦地一笑,伸出两手握拳指节处相贴,小指互相勾了一下,大拇指也缓慢贴合。“可是这种关系。嗯,轻点儿,换腿肚子,对......”
李自在一言不发,转头对如玉道:“走罢,披著人皮的畜生与狐假虎威的走狗,没什么可谈的。”
这是如玉第一次听见他说重话。
手下都如此张狂,可以想见那柳随如何了。
两人出了茶肆,往一条街外的雍京酒楼过去。
李潇洒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此时难得人在酒楼里,他们两人进去的时候,李潇洒正在酒楼大堂绕圈儿,他负手垂头唉声叹气,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见了李自在回来,劈头便道:“我有一个好消息。江南苏家与相府都愿意共同承担补偿,李家负担三二,苏当家与相爷负担三一。”
“苏大哥?”
李潇洒道:“正是,听说是苏当家主动寻上相爷的。”说罢摇头:“看见苏当家如此我便宽慰了。原来这年头,傻子不只我弟哪。且他更傻,与他更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事,自个儿跑来散财?”
如玉,不论你想做何事,我都会帮你的。
如玉想到那日镜湖边苏珩对她说过的话,愧疚感陡生出来。
李自在狐疑道:“好消息你愁成这样,该不是今日又被阿嫂赶出来了罢?”
李潇洒昨日才被柳茵茵赶了出来,他每回抱女儿小阿宝就哭,半点儿都不领情,但一到了柳茵茵与奶娘手上就乖得跟什么似的,昨日小阿宝在他怀里乖乖喝水,他得意的抱著女儿风骚从一楼门卫到三楼晒尿布条的婢女都晃过一圈,结果得意没一刻钟便被柳茵茵发现这蠢货在水里掺了糖,当即翻脸将人扫地出门,派了奶娘出来训了人大半夜。
李潇洒讪讪道:“若真是为了这种小事发愁便好了。补偿的事除了这个好消息外,还有一个坏消息。”他见李自在洗耳恭听的模样,若是平时他早起了坏心思勾人胃口了,可此时全无兴致,“前来申请补偿的户数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多。也就多了那么......”他伸出二指。“两倍。”
李自在忽然晃了一下。
“我头晕......”
李潇洒赶紧扶助他,然后面色大变,手按上他的额头道:“你在发热!”
如玉也是焦急。李自在为了不见风,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脸上也覆了面巾,她看不出他的面色,见他行动与往常无异便也未多注意。
没一会儿,大夫来了。
大夫先是看了他的伤处,心音唇舌眼瞳都仔细检查了一番,下了个判断道:“思虑过重。”
李自在一听便挣扎著要起身,如玉赶紧压住他。“李自在!你便好好休息罢。”她蹙眉道:“自己身子要紧,先别管那些事了罢。那本就与你毫无关系,现在还处处不顺......”如玉道:“先放弃罢,耗费这些心力去做与你无关的这些,值得么?既然补偿比原先预计的要多,药铺那边你就歇了心思罢。别硬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放下便会好过很多,当回你那个身无负累,每日潇洒快活的李自在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