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可这正是最大的问题。他那番话, 那个言行表现,倒把我的自私与拙劣鲜明对比了出来。”宇文玨苦笑:“真是狼狈啊, 简直无所遁形。”
“爷, 民声与风向都是在您这边的。”
“可现在她眼中,我怕是远远及不上李自在。”宇文玨再叹:“那个李自在,他不沾任何官家是非, 身家乾净, 性格洒脱, 开朗,还良善......是个与我在任何方面都截然相反的人。若是她厌烦了我这类人, 被李自在吸引倒不奇怪了。知道么,人的观感总是先入为主的,一好便全都好, 一恶便全都恶,若初见时对方在你面前救了一个溺水小童,你便会觉得此人良善敦厚,这个印象定了形,之后他做了什么你便都会觉著好了。反之,若有人在你面前坑骗了卖菜老妇几文钱,你便觉得此人不善了,往后看他都会减了三分好感。”
“实则,这坑骗了卖菜老妇跟救溺水小童未必有冲突,两者可能是同一人。李自在如今得了她的好感......我若不将药农之事处置妥当了,只怕更难比上他了。要联络商会、谴人调查,文渊阁多有不便,自然回相府的好。”他喃喃道:“你说,相府宅邸,卖了能得多少银子......”
那补偿给贫困药农的银子,自然不能都由李家出了。
即便撤查柳家,估计也追讨不回多少银子,他打算聚集京城四大商会联合众商家“募款”,剩下的再由李家与相府对分。
真是闹心啊。
“爷。”
“不该放手一搏放她离去的。”宇文玨朝小窗外看向远方的夜空:“早知这是一个必败的赌局。”
他该如何拔高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他们回了相府,意外在二门外头遇上苏珩。
“相爷。”
苏珩恭敬地躬身。
“苏当家。”宇文玨直截问道:“可有事?”
“小的听闻李家之事由相爷接手处理,因此特来拜访。”苏珩微微一笑,“李二当家所言补偿部分,苏家愿承担部分。”他今日老早等在侯府之外,却迟迟等不到如玉回来,等到侯府接到通报才知道李家客邸之事,急忙赶去如玉却早已平安离开,于是他又回侯府,却仍旧不见如玉人影,直到李家客邸又传来消息,他赶去却两度扑空,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后,苏珩思量再三,决定来相府递拜帖。
宇文玨扫了他一眼。“苏当家真是有心了。”又是一个焦急人。
昏黄月色将苏珩照得格外柔和,精致的五官别外俊美。
“这年头,官官相护,官府与恶霸互相勾结,百姓民不聊生,日子难过,苏家既有能力,伸出援手也是应当的。”
他说话文质彬彬,声音悦耳,衬上那相貌仪表,饶是宇文玨都必须承认,苏珩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苏当家愿意伸出援手,本相代千馀户药农感谢,但,明面上说要赔偿的是李二当家,处理的是本相,苏当家暗中出手相住,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处。尤其是,你想要的好处。”
可惜了,苏珩与他太过相像,注定要受他所累。他的谈吐举止、形而外的气质都与当年出事前,与如玉互诉情衷的那个户部侍郎太像了。如玉曾错踏了一步,便不会再踏出第二步。
“小的未曾想过要任何好处。”苏珩回望宇文玨,“小的行事,从来只求无愧二字,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他特别咬重了后几字。
“但愿苏当家的这份心意,能传达给该知道的人。”宇文玨微笑。“本相要务在身,不多耽搁,补偿之事会再联系苏当家。”
*
如玉连著几日都到雍京酒楼探望李自在。
李自在后脑伤得较为严重,断断续续发了高热,一直睡睡醒醒,直到第七日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便坐起身,结果呕地一声吐了出来,他这几日只喝些米汤,倒也没呕出太多东西。
“来人......”
一只手递了一个拧乾的布巾过来,李自在感激地接过,连忙抹了把脸擦拭嘴角,擦好了神清气爽抬起头来,定眼一看眼前托著水盆的并非李家婢女,惊吓道:“颜姑娘?”他偷瞥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镇定地扬起一个自认潇洒勾人的笑:“颜姑娘精神挺好,那在下便安心了,可见未受到李家之事的牵连。”同时内心疯狂咆哮:大哥他们怎么就放人进来了被瞧见了刚才呕吐的丑模样了他还粗嘎地呕了好多声啊啊啊啊!
如玉将水盆搁上床案,笑道:“受了牵连的是你罢。”
“唔。”李自在状似随意地就著水盆一照--
轰隆!
一道惊天巨雷劈下。
这丑不拉几、蓬头垢面、头顶无毛的家伙是谁!
他颤抖道:“颜姑娘,这水盆好像坏了。”说罢掏出随身揣著的小镜,凑到面前仔细一照--
轰隆隆!
七七四十九道惊天巨雷瞬间将他劈到大圆满之境。
只见小镜清晰照映出了一个头顶光了一圈,眼窝深陷,面颊乾瘪,额头青紫,下巴与印堂处还有可疑鞋印子的脸。
李自在收起镜子,看著如玉关切的神色,乾巴巴笑道:“哈哈哈,难怪脑门凉飕飕的。原来我没有头发?!”
如玉道:“你后脑壳儿伤得挺重,大夫为了方便清理,便把头发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扣门声,李自在应了一声,两名婢女推门进来。
其中一名搀起李自在简单洗漱,另一名朝如玉道:“小娘子,夫人请你到二楼一叙。”
这夫人便是柳茵茵了。
雍京习俗,产后七日不见外客,李自在负伤,由李潇洒出面处理打点药农赔偿之事,早出夜归,柳茵茵一人待著闷,好不容易捱到了第八日,便火急火燎的来找人了。
如玉进到柳茵茵房里的时候,她正在绣一条口水巾,一旁奶娘抱著一个襁褓的小女婴,正在哄著睡。
如玉一来,柳茵茵便收了手,让奶娘将孩子抱到隔壁,又谴人送来茶点,这才殷切地拉著如玉的手问道:“如玉,这几日你还好么?才说著要介绍我小叔子给你认识,你们便这么讨巧地在宫宴碰上了,还出了此等事情,害你一道被掳了,真是万幸你无事!”
如玉高兴道:“茵茵,你气色真好,瞧著恢复得挺好。”
“哎呀,在说著你的事呢。”柳茵茵瞪她一眼,“我都快替你愁死了,这几天除了李家的事,还流传著陆无双的事......她居然那般放肆......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我还听说,皇上居然差点儿赐婚你与相爷!真是,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如玉见她著急的模样心中一暖,“你也说了是差点儿,这不好好的么?至于陆无双......”她想起宇文玨说的推她入水的可能是那位而非陆无双,心中烦乱,“我不想再管跟她有关的事了。连著宇文玨,陆家那些,以及这雍京的一切,都不想再管了。”她低声道:“真恨不得摆脱所有的事,远离雍京。”
那日她朝宇文玨脱口而出非李自在不嫁,虽是想著趁李自在未醒,拿他当推诿的藉口,摆明态度给宇文玨看,但在话出口的那一瞬,她忽然感觉心头一松,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逝。若能就此到浣南去,甩脱掉一切重新开始,没有陆家,没有宇文玨,也没有那皇城里所有勾心斗角的糟心事,彻底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那么......的确是也不错?
“如玉!”柳茵茵道:“不如,随我们到浣南吧?”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凑近如玉,“你瞧著我那小叔人可好?”
如玉唔了声。“是挺好。”
“那便跟他多处处?”柳茵茵喜道:“他是真挺不错的,瞧著是不著调了点,处事倒挺可靠,有肩膀,品性也好,模样凑合,就是对自己的长相有些误解......综合来说也就只比我夫婿差了点儿。”她得瑟说完,才发现如玉戏谑的目光,脸一红道:“哎呀,都是被我夫婿影响的。他跟我小叔其实半斤八两,你不知道,他成天嚷嚷李家的孩子吃馊水也能长大,害我天天担心他真给阿宝喂馊水,他一抱孩子我就紧盯著他。”她低头抿了几口茶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如玉噗哧一笑。
柳茵茵自小备受大娘与嫡姊们欺凌,性子沉闷不多言,误打误撞嫁给李潇洒真是再好不过了,看著开朗自在了许多,每次提到自己夫婿提到李家,眼角眉稍的笑意完全遮掩不住,那种神采,有被人爱著的底气的人才散发得出来。
“我对著李自在说了馀生非他不嫁。”
噗!
柳茵茵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入喉便先喷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她无比震惊,直问了好几个问题。“你们不是才认识么?你是认真的么?小叔他什么反应?”
如玉眨眼。“这个,他那时刚清醒,听见这话吐了口血出来,又昏过去了。”
“......”柳茵茵拭了拭嘴角,好一会才道:“其实,小叔他,对那些小娘子也就耍耍嘴皮子,倒是真的有不少人想嫁他,但他从来就不敢允诺,怕毁了人家。”
“嗯?”
“一开始我还当他贪玩才一直避著不成婚,后来才知,他少时曾被人算过命,说他此世克妻且命中无子,他看著漫不经心其实十分在意,始终拖著不敢娶妻。”
“怪不得,但李自在看著不像会相信命卦之人。”
“他便是这样,自己倒无所谓,事关他人便宁可信其有。”
如玉道:“这命卦我倒是不如何相信,现在随口鉴命的江湖术士多了去,多半都不准的。”
“是国师。”
如玉恍然。李自在少时,看来算命卦的人是故去的老国师了。
柳茵茵赶紧道:“但即便是国师,我与潇洒也是不大信的。如玉,我想将你俩凑双,并非要害你哪,而是真不信。”她解释道:“这些年来,前后两任国师,推衍的天象与国运,又何时灵验了?四海昌平,万国来朝......这怕大雍灭朝了都实现不了罢。更别说那些推算丰年,却连连大旱的事了。”
国师么......如玉迟疑,可真不准,那她现在又如何能够同柳茵茵说话呢,早该人死灯灭,黄土一坏了。
柳茵茵托著脸叹道:“说来年丰年,其实不过为了稳定民心罢。这或许也是官家操弄的一种手段,否则国师何必要有皇室血统?”
她这一说,如玉感觉有什么模糊的念头闪现。
还未待她细想,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小娘子。”方才领如玉上来的那名婢女见了柳茵茵,急忙禀道:“二爷要出去,被管事拦阻了,结果自己翻出了窗外,现在正在酒楼外头拦马车呢。”
柳茵茵急了:“把朱武他们都叫上,快去拦住他!大夫说他要静养上个把月,他头伤得那样严重,不能见风的!”
那婢女衔命而去。
柳茵茵气道:“简直胡来!”
没一会儿,李自在进来了,身后跟著几名护卫。
他苦著脸道:“阿嫂,这么大阵仗,看管犯人似的。”
“看管犯人都比你省心。”柳茵茵杏眼圆睁,问道:“才刚醒就想溜去哪?”
“唔,我昨日夜观天象,发觉异星现世,掐指一算,今日--”
“鬼扯就不准上街。”
李自在摸摸鼻子。“我打算上护国寺去参拜祈福,消灾解噩。”
柳茵茵没好气道:“上护国寺也这样鬼鬼祟祟的,去罢,早去早回来,我让朱武备马车,你注意些别受寒了。”她看了眼李自在包得密不透风有菜篮那么大的头顶,觉得自己倒是多担心了。
李自在乐颠颠地去了。他一转身,柳茵茵便对如玉道:“鬼才信他去护国寺呢,如玉,你替我去看著他。”说罢对候在外头的护卫道:“去跟二爷说捎上颜姑娘一块去护国寺,另外再派人暗中跟著他,务必保护好了人别让他出事。”
护卫颔首。
如玉随同李自在上了马车。
李自在朝车夫高声道:“走罢,去护国寺。”
说罢朝如玉笑了一下。
“颜姑娘也正好想去护国寺?”
“嗯。”如玉应了声,回以一笑道:“求个好姻缘。”
李自在不自在地调开目光。“祝姑娘如愿。”
待到马车离了雍京酒楼的那条街,他便赶紧窜了半个身子出去,道:“方才开个玩笑儿,去京城外大街的李家药行。”
马夫道:“好嘞,京城外大街有好几家李家药行,二爷您去哪间?”
李自在想了想:“最大的、人最多的那间。”他说完回过身,发现如玉在看他,无奈道:“去护国寺前,先陪我去那些冒充李家的药行、药铺如何?我得去谈谈事。”
“这些交由李大当家来便行了罢。”如玉关切道:“你得多静养。”
“大哥一身铜臭,肯定不会去的。”李自在叹道:“相爷撤查之后,这些药铺药行必定要倒,药铺药行减少,而药农们拿回药田与大把的赔偿,今年必定辛勤种药,明年药田丰收超收,到时怕也没有药铺能吃下这么大量的药草,贱价出售赔本抢卖的情形必定出现......只怕到时药农们又将血本无归了。我想将那些冒名的药铺药行都盘下来,稳住明年的药草收购市场。”
“你要盘下它们?这些药铺......即便我不懂半点经商之道,也知道它们现在正处于劣迹事发,被百姓谩骂指责的窘境,怕都不必撑到宇文玨撤查就要倒了,你现在盘药铺非但生意惨澹,还要一并承担那些骂名臭名,会非常辛苦的。”这一世,似乎从遇见他的第一面开始,他便总是一再出乎如玉的意料之外。
李自在淡淡一笑。“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那些冤名终有洗刷的时候。即便现在补偿了那些穷苦人家银子,不连带著重整药行与药市,明年他们又将陷入困境......既然要伸出援手,总不能只做半步,后头的便弃之不理吧。”他面色苍白,脸颊削瘦,以黑巾覆住了半张脸又用白巾捆了满头,扮像十分滑稽,此刻笑起来也并不多好看,但那笑却刻入了如玉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