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玨叹了口气, 眉眼一片哀愁:“无事, 本相便是忽然想到夫人流掉的孩子,一时多愁善感了起来。这失掉孩子, 可是件难受的事啊。”
王宽和头顶一片寒鸦飞过。莫说陆无双流掉的孩子似乎不是宇文玨的,便是陆无双究竟有没有身孕都令人怀疑。不过人家这么演,他也只得顺著宇文玨的戏码道:“不错, 虽未能出世,却总也是自己的骨血,相爷莫要难受了,您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他见宇文玨面上仍一片哀伤,摸摸鼻子继续宽慰道:“想当年,茹儿接连失了两个孩子,那时我跟她娘难受得几天吃不下饭,愁了好久......如今可好了,这不又有了三个孩子,各个活泼健壮,老四还在腹中呢,转眼便开枝散叶,儿女成群了。”
茹儿正是王贵妃闺名。
宇文玨就等著他这句了。“失去骨肉的滋味可不好受,贵妃也是可怜人哪。后面的孩子再好,总也是替代不了已失去的。”
王宽和神情一黯。这的确是,自从连失两子后,茹儿便郁郁寡欢,至今都未能笑得开怀。
宇文玨轻声叹息:“只叹那两个孩子命不好,可怜生在了皇家。当时圣上还只是个不得宠的八皇子,总不能教侧妃抢在太子与七皇子之前怀了子嗣,否则白遭人猜忌......也只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什么?”王宽和瞪大眼,不可置信:“那是圣上下的手?”不是其他侧妃嫉妒下的毒手?
“正是。”宇文玨食指竖在唇边,嘘了声道,“当时我甫投入圣上门下,便听他与其他门客在参详此事......王大人您可得保密哪。嗳,我失去个孩子心便疼成这样,亲手扼杀自己两个孩子,那滋味必定更不好受吧......”
王宽和耳际嗡的一片,已经听不清宇文玨的声音了。
他想到女儿那年崩溃,拿著刀子说要去与其他侧妃拼命的疯狂模样,想到正雍帝当年信誓旦旦会保护好茹儿与他们将来的孩子、不会再让其他侧妃伤害到她,心头便一股愤怒。
“相爷。”王宽和颤声道:“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不行,他要去找茹儿!
宇文玨望著他魏颤颤地离去背影,眼里闪过一抹翳色。
不管谁害死了如玉,即使是那位,他也不会放过的。
宇文玨回到文渊阁后便收到一条紧急口信,赶紧到宫墙边与叶九相会。
“爷!”叶九急忙道:“爷,出大事了,那些闹事者不听安排,居然将闹事地点改到了李家客邸外头,那正是从宫中回布衣巷的必经之地,今日宫宴离去的车马都会路经那处。”
宇文玨心头一凛,“不好,如玉方才便是跟那李家老二走的罢?快派人追上他们,将人给保护好了!”
叶九急得一把汗:“爷,已经来不及了,据闻颜姑娘与李二已经被兹事者给抓走了!现在嚷著要李家李潇洒出来负责,不然便要杀了两人。”
宇文玨大惊失色。
“走!立刻赶过去!”他拔腿狂奔,疯狂往马车歇息处跑去,连嘱咐人去文渊阁递口信都顾不上。
群情激愤的时候,情绪急易被人煽动,在愤怒上头失了理智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是完全无法预料的,宇文玨心急如焚,无闲暇再乘马车,直接问看管的人借了匹马,朝李家客邸那处疾行而去。
叶九跟在他身后追赶著。
李家一直都是陆家与柳家背后最大的财力支援,可以说陆震远这两三年来势力衰退却依旧呼风唤雨屹立不倒,泰半仰丈著李家千两万两源源不绝的献金,想要将陆家连跟拔起,弄垮李家或者解散李家与陆家、柳家的联盟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然此陷害李家之事并非宇文玨策划的,他此时全副心神都专注在如玉与陆无双之事上,只是无意间教他发现了那柳家其他人背地里对李家图谋不鬼的阴险动作,于是顺水推舟了一把。
只是未料到--
宇文玨胸口狂跳,拼命祈祷。
*
另一边,如玉与李自在双双醒来。
“啊......”头好疼。如玉用手揉著脑袋,意识从混沌不清中逐渐清醒。
好闷。她彷佛做了一场经年不醒的噩梦,胸口又闷又痛,沉甸甸的,始终摆脱不掉那层桎梏。在她昏迷的时候,前后两世之事,从她镜湖初遇宇文玨开始,直到宫宴上看著陆无双被抓奸,被皇上赐婚宇文玨,然后又被宇文玨告知,她的死可能是皇上动的手脚,并且可能还会在动手脚......
不,她想逃离这一切!谁能伸出手,救救她--
“颜姑娘,你还好么?”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她。
如玉回神,眼前模糊的物体开始清晰,一个衣衫污浊浑身狼狈的青年对她扯出一个微笑。
那一瞬间,如玉脱口而出道:“李自在,我嫁你可好?”她想摆脱一切的一切!她不想再让那位有机可趁了,也不想再与宇文玨扯上关系。如果,如果她嫁了眼前这人,远离雍京与这一切,天高皇帝远,是否就能彻底摆脱所有的糟心事了?
李自在看著如玉那毅然决然、抱著必死决心似的神情,忽然噗哧一笑。
他在路上被人围殴,脸上也挂了彩,扯动嘴角疼得眦牙咧嘴的,“姑娘这是想和在下当一对亡命鸳鸯么?”
他这一说,如玉才缓慢地回过现实。“李自在,这是哪里?我们?”
他们两人此时被麻绳捆住了手脚,被关在一个厢房里,门窗紧闭探听不到外头动静,幽闭的房间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未等李自在回话,如玉又道:“这儿倒是宽敞,房间布置得也十分雅致,瞧著工笔画都是名家手笔,莫非袭击我们还是个雅贼?”
“这儿是李家客邸,那伙人应当是占据了李家客邸......大难当头,姑娘还能有此玩笑之心,在下好生佩服。”
如玉诧异。“你不是最为潇洒的么?我不过是学你的罢。”
“生死关头,也不知外面是何等情况,如何能潇洒得起来。”李自在苦笑:“不知我兄长与临盆的嫂嫂如何了,那些覆著白布的尸身又是怎么个回事......李家前些年还因著我嫂嫂而在京城有些产业,后几年都因为嫂嫂娘家杯葛而撤走了,按理不应当有这些纠纷才是......莫非那些人是从浣南过来闹事的?”
说罢自己又摇头:“浣南到雍京路途遥远,白布下的人是刚死的罢。”
如玉一听,神智回笼,便也觉得势态严重了起来。“街上那些人,他们那愤怒痛苦的模样,感觉不像是伪装来陷害李家的,像是真的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他们敢那样明目张胆上街,必定也是胸有成竹......”
李自在点头。“正是,只是究竟是何故,我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也确定先前完全没见过那些闹事的人。”他看著如玉正色道:“再者李家也绝对不会做什么违背天理、危害百姓丧尽天良的事,我敢立誓,绝对没苛待过任何一名手下人。”
如玉自是相信他的,他不说下人,却说手下人,这已经很能说明了。
就在此时,厢房的门忽然被人破开了,李自在赶忙噤声,在来意不善的几名汉子出现之后,他的目光便没在往如玉身上投去过。
进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进来后厌恶地哼了一声又出去了,剩下三名汉子,都是长工打扮。
“白老哥,李家那至今毫无回音,您看著怎办?”其中一名乾乾瘦瘦的男子对中间最为健壮的汉子道:“不如,断了他几指,送去李家那边?李家再不回音,便断掌、断手腕、断腿......我就不信了,李家能眼睁睁看他被截肢成人棍?”
“胡闹!”那被称为白老哥的壮汉训斥道:“你是想背上命案么!?痛揍几顿出气就算了,不许动他的身体的主意!到时人要全须全尾的还回去,听见了么?还想不想得到李家的赔偿了?我们要的是一个公理正义与李家的全部赔偿,不是要与李家决裂站到所有商人的对立面。”
李自在讶异地抬头看了人一眼,这白老哥看起来倒是明事理可以商量的人。“这位兄台--”
“把他拖过来。”
两名男子合力拖著李自在身上的捆绳,把他连拖带踢弄到了白老哥面前。
李自在被三人围著,不惧地抬头问道:“不知李家做了何伤天害理之事唔--”
白老哥恶狠狠地踹了李自在数脚,一脚比一脚用力,直踢得他五脏六腑险些移了位。
“看到那些白布了么?这脸儿可真无辜呢。”白老哥怒道:“我婶婶一家十五口人,就是被你李家活活逼死的!”
李自在咳出了一口血,喘著气道:“他们是如何被逼?便是要死,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这群人还想著利用他威胁李潇洒,此刻倒是无需担心性命安全,只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必须弄个明白。
“你自己心里不心知肚明么!”
那乾乾瘦瘦的男子愤怒抢话道:“李家在雍京的那些药铺......你们仗著自己势力庞大,叫来官府撑腰,擅自窜改了当初与大家白纸黑字签的收购协议,当初说好了五成归李家,被你们无良窜改成了九成!最后的一成还联合雍京商会压价,我们辛辛苦苦血汗培植出来的药草竟然比街市上卖的青菜叶子还低廉!”
白老哥恨恨道:“欺侮我们不识字,还恶意窜改了最低上缴量,这是不知有分旱年涝年么?我婶婶一家白忙活了好几年,每年被李家剥削搜刮,卖房卖地甚至要卖孩子,从中等人家到家徒四壁三餐不继,都凑不齐上缴的药草......前两日携著一家老小,上至八十高龄的老翁下至刚满岁的稚子,十六口人,走投无路投江自尽了!”
另一个未曾出声的男子也插话道:“李家血债血偿!还有上千名药农、不计数的药圃都在李家的管控之下,每家都同他婶婶家一个情况!多少人砸锅卖铁年年倒贴给李家......哈哈哈,李自在,你在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风雅客邸里住得还舒适么?”说罢他也用力踹了李自在几脚。
李自在一个不稳,被他踹倒在地。
那白老哥趁势不客气地踩上了李自在的脸。
“唔......”李自在痛苦地皱起眉头,两行鼻血分从两边淌了下来。
“住手!”如玉再看不下去。“住手!你们怎知那是李家!说不得当中有误会!”
“怎么可能误会。”白老哥冷哼了一声,“当初签约的可不是李家新当家李潇洒么!李家的凭证都是实实在在验过的,这几年官府帮著李家上门催讨,岂会有假!大家可不是瞎子。”说罢他上下打量了如玉一眼,像是才发现她的存在似的,不怀好意道:“你是他的相好?”
“不是......”李自在艰难地道:“我与她素不相识......”他被死死踩住脸,几乎无法呼吸,困难地挣扎著喘息说话,口齿有几分不清。
“素不相识会走在一块?”白老哥用力地辗了辗脚。
如玉著急大叫:“住手!”
“只是顺路......捎一程......放过......她无辜......”
“李自在!”如玉豁出去道:“住手!你们若有打听清楚了,便应该知道我们的马车是从何处来的!我是颜阁老的孙女,威远侯颜赫的嫡女!”
李自在被绑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他顾忌著不敢泄露了如玉身分,便是怕这些人一时惧怕反而恶从胆边生,心生歹念有个不好......
果然,如玉话音一落,那三人俱都一惊。
“白老哥!”
白老哥也是慌乱不已。
威远侯嫡女?!怎么闹出一个威远侯嫡女?
那个鼓吹他们闹事的人只担保了官府不会追查此事,可没担保威远侯不会找人算帐啊!
威远侯是谁?那可是跺一跺脚蛮夷子都闻风丧胆的主啊。白老哥这辈子没接触过身分这么尊贵的人,京兆引与衙门捕快对他们而言已是天大的官了。
“白老哥,这可怎么办?”
白老哥咳了一声,“莫慌,说不得是她胡诌出来唬人的!”
如玉道:“我爹威远侯,你们可有听过他?若有听过,便当知他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并且铁面无私......要是你们所言属实,那李家如此可恶,我爹不会估息坐视不管的!你们便把此事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说与他,包括李家这些年的恶形恶状,让我爹帮你们、帮你婶婶一家讨回公道,如何?”
“这......”那矮小的男子有些意动。
“别信她!”白老哥喝道:“那些当官人家所言没有一个可信的!官官相庇,谁会管我们老百姓死活?要真去找了威远侯,只怕我们立刻就被抓住打死了。”
“那我们绑了威远侯女儿......”
白老哥拧起眉毛。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骚动,整个客邸似乎涌入了许多人,地板传来一阵震颤。
“什么动静?”几人惊疑不定地对望。
这间客邸不是被他们的人,数百名药农给占据看守住了么?
碰!
忽然,门与四扇窗户同时被人从外大力撞击,门闩处的木条撑不住撞击力道裂成两半,房门被人破了开来。
白老哥冷不防吓了好大一跳,赶紧弯腰一把抓住了李自在。
另外两人意会过来,连忙朝如玉跑去仿效著要抓住她当人质。
一个身影飞掠而过,凌空踹倒了矮瘦男子,一个跃步翻身而起毫不留情地踢翻了另一人。
“失礼了。”
叶九弯身将如玉身上的捆绳给解开。
如玉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宇文玨走了进来,身后跟著一脸焦急的李潇洒与护卫,还有一大票头绑白巾、身穿麻衣的药农。
“自在!”
李潇洒心疼大吼。
李自在浑身青紫,血迹尚未乾涸,加上满脸的脏污,看著有几分可怖。
白老哥一手死死扼住李自在咽喉,“别动!再过来我便取他性命!”他心里发憷,朝戒慎地朝叶九大吼。
叶九当即停步。
“白锣!别冲动!快把人放下来!”宇文玨身后一名涕泪纵横的老妇人冲上前来。“把人放下来,快把人放下来!这是相爷,是相爷啊!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们的心血没有白费,相爷他路过发现李家的恶劣事,他要为我们平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