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3-18 14:54:43

  姚太太听完默然了几息:“这陈捕快倒是个性情中人呢!那陆员外十分可恶,竟是死有余辜了,那姜家公子原是为了报家仇,若因此获了刑倒是可惜,这样倒是教人欢喜。”
  话音才落,门外‘哐当’拍门声响起来。这些日子,家里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刚刚缓和了些的样子,立时便烟消云散。众人都望了门口,望着能有些吴山镇的好信儿。只到底失望了,小厮来旺引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情势下宝茹与姚太太最不愿见的几人之一。
  姚宝茹心下一沉,还不待说什么,那头先鼓噪起来。
  “你这小猢狲,好生无礼!姑奶奶拍门许久,等得你这小贼开门,这大日头的,就是好人也给晒坏了!我姚家花了几两银子把你从烂泥坑里买将出来,每日好衣好食,纵得你这般轻狂,原是许你做老太爷么?”而后又是一顿贼狗才、贼杀才的粗口骂辞。
  姚员外早年间父母双亡,没得兄弟。后来湖州又在二十年前长沙王‘反正’里受了波及,死了好多人,许多亲戚都没了,只几个不远不近的了。只有两个堂兄名叫姚顺风姚顺水。再有就是这泼辣妇女了,她说姑奶奶倒也没错,论起来姚员外要叫她一声堂妹喱!
  她早已出嫁,嫁的是城南臭水巷磨镜子的孙家老大,闺名唤作淑芬,如今大家都叫她一声‘孙大家的’。这些年只生得一个儿子,平时最是溺爱——姚宝茹记得这事儿不是没有缘故的。一两年前她曾来拜过一次新年,说是拜年,左不过是来打抽丰的,就带着她那唤作贵哥儿的心肝。那半日,姚宝茹捡沙包儿,他就抢过沙包来,翻得花绳来,他就要扯几下她的小辫儿。
  姚宝茹十分厌恶,偏生她在一旁呵呵笑,与姚员外道:“他们表哥表妹的,倒争抢起来,将来可不得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想着要做亲呢!可她哪里是想做亲,分明是见姚员外只宝茹一个女孩儿,将来这一分好家资可不都得是她的。
  姚员外待宝茹如珠似宝,孙家那样穷,自家这堂妹也十分刻薄,他怎么肯把宝茹许给她家?直接便拒了。这姚淑芬性子十分古怪,一般人等前头还与你好声好气,哪怕遭了你的拒,也不能与你立时翻脸罢?她却做的出来,转头撂下脸,嘴里便不干净起来。骂姚员外是没人伦的东西,自家妹子也不帮衬,骂姚太太是淫.娃.荡.妇,整日挑唆着汉子偏帮外姓人,还骂宝茹是小贱蹄子,小小年纪便作模作俏起来。又讲她家不过侥幸多了几个儿钱便不认亲戚,嫌贫爱富起来!那些难听话,宝茹是闻所未闻——一两年了也还记得。
  自那次口角后两家就不再走动了,宝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大姑了。可她才踏进屋,原已经淡了的厌恶又立刻涌了上来——和以前一般,她看宝茹的神色活似挑青菜似的。时间只是让她暂且忘了这厌恶,而不是没了,只消一个神色,便全想起来了。
  姚太太也不喜欢这小姑,以前没翻脸时也只是淡淡的,只不过她向来脸嫩,抹不开面儿,如今也张不开嘴赶人——且有另一番缘故,多久不登门的亲戚,偏生家里出了事儿就来了,怕她要生出一番事故来。只得硬着头皮招呼。
  “小姑休怪!我这几日病了,没法子迎你。”
  才说了一句话,这孙大家的也不等姚太太给她让座,自己便大剌剌地坐了一把春凳。
  “我们这等贫苦人家没得那许多讲究!”奇的是她今日却只说的这一句,竟没接着奚落。
  宝茹心里越发警惕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今日已是她难得的客气了。可没等她弄明白,便被姚太太给支使出去了。
  “宝儿,你且替娘去厨房催一催花婆子,送一套茶果盘儿进来,再嘱咐她午饭用心造做,今日你大姑在喱。”
  虽怕姚淑芬作怪,宝茹却没奈何只得出去。可她没往厨下去,只嘱咐小吉祥儿去厨房看着,自己则蹑手蹑脚躲在姚太太卧房窗户底下听起壁角来。
  “嫂子,你就把我那侄女儿许给我家贵哥儿罢!”
 
 
第3章 鱼死网破
  这一声好似一道炸雷!她竟是这般想头呢!心中震惊下宝茹更凑近窗子底儿,想要听的清楚些儿。
  “小姑这话怎么说?我家宝姐儿才多大?我和你哥哥这些年只得了她一个,且要多留她几年呢。”姚太太勉强道。
  姚淑芬撇撇嘴,脸色沉了下来:“嫂子哄我呢?我们且先定个婚约,要留多少年?难不成当老姑娘不成!”
  姚太太没得应对只好抬出姚员外。
  “我这身子费不得心神,家里万事不管,凡是都是你哥哥料理,他又素来看重宝姐儿,你这话儿我不敢应承!”说着背过身子去,不愿看她。
  姚淑芬性子最耐不住人家不顺她的意,今日忍了一回,已经是了不得了。姚太太连着驳了她两回了,她立即现了原形,当即冷笑一声:
  “你这淫.妇怎得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当下三言两语哄得住我!现下外头都传遍了,姚大那没人伦的东西早死在外头了——不然怎的同去的蒋家小子早回了他却没得音信?”
  不理会姚太太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她却咕噜咕噜喝尽了原本剩在桌儿上的半盏残茶,抹了抹嘴,脸上十分自得。
  “我的好嫂子,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我那哥哥眼见得就要死在外头了,这样病重外乡,有几个回得来的?他若是好好儿回来,你们娘俩儿自然稳当,可若没得这样万一,宝姐儿一个姑娘,我那几个兄弟可是心狠的,到时候占了这家财,只怕还要卖了你们两个呢!”
  说到此时,替宝茹去厨房催促的小吉祥儿捧了一只大大的茶托儿,敛声屏气走进卧房。搁下茶托,她小声道了福,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茶托里盛着几碟点心,不消姚太太让,姚淑芬立时摸了一只红枣蜜丝卷儿,一口咬下半只,大抵觉得味儿不错,把那一碟子全袖在了袖子里——得亏那碟儿小,只盛得三四只。
  姚太太面色越发难看,涨的通红。难为她半辈子与人为善,不曾说过一句重话,这时候连一句‘无耻’都骂不出来。
  姚淑芬见了却越得意:“你且还要多谢我呢!若做成这一门亲,至少宝姐儿将来是不用愁了,我那两个兄弟凭着是姚大的堂弟兄能拿捏没得兄弟的侄女儿,却不能刮了外甥媳妇的嫁妆不是?”
  “这般你这出嫁女便能够名堂正道地插手隔房堂兄的家产了不是?”到了这时候姚太太反倒是神思清楚了,冷然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官家律令,说是未嫁女儿也能继承家财。但正经做起来不知多少旁支亲戚,借着宗族规矩吞了那寡妇孤女的傍身钱。并没处说理,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便了结了——宗族的权力便是如此,连父母官轻易都不愿沾手这般案件,怎么判都讨不得好。
  所以,说来姚淑芬的几个兄弟确实能拿捏宝茹母女——前提是姚员外真有了意外。但这不关姚淑芬什么事儿,外嫁女儿,刻薄些说,都不是这家人啦!正经称呼起来,一句‘孙姚氏’她便再也不能啰嗦。
  似是不信这个万事靠丈夫,半辈子也没立起来过的‘嫂子’能讲出这样伶俐的话来。姚淑芬盯着姚太太呆住了一般,足足静了半盏茶呢!
  “嗬!敢情嫂子也是瞎子吃饺儿呢。”一句话半赞半嘲,继而姚淑芬干脆应承“是这般又如何!嫂子能说出我一句不好来?我能得一房带家财的好媳妇,嫂子也不用忧心宝姐儿没了将来,岂不是两相便宜!”
  这姚淑芬虽然性子乖戾,但很有几分心计。几句话追究起来说是寡义廉耻也不为过,她赤条条地说出来便十足是了阳谋。教人恨也好,恼也好,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歪理。
  姚太太虽刚刚说了两句极有见地的话来,但姚淑芬晓得她依旧是那第一等没主见之人。如今她正慌乱,她先逼迫几声,再动之以利害,还有什么事不能成的。
  “我瞧外头日头正高,您怎么就发起梦来了!”
  姚淑芬正谋划着,却听着了这一句,心里恼怒,再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宝茹。她在窗子底下再听不下去,顾不得规矩,闯进门来。头一句便是对长辈不敬,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的。一则,对付这等浑人,非得撕破脸皮不可!二则,她到底不是真的古代闺秀,平日里小心谨慎没得什么差错,可到了紧要关头就从来顾不上了。
  “如今我爹还没怎的,您倒咒起他来了!生怕这满天下不晓得您是个心狠手辣的么!”宝茹直瞪瞪盯着姚淑芬,不怕她眼里喷火,这样的虚张声势她看得多了,“要我说您还是消停些吧,出头的桩子哪里得的着好儿?不然我那二叔三叔怎么不来!”
  姚宝茹心里知道,自家那两个堂叔不过是顾忌着父亲罢了。等到尘埃落定他们自然来稳稳妥妥地占便宜,可要是生出什么变故也好有个应对!这两个倒不似姚淑芬,和自家还有个面子情——也不过是为了姚员外偶尔能拉拔他们一下,占些便宜来。若姚员外后头好好回来也不至被记恨,没了这一宗好进项。
  可她也晓得自家这位大姑来得这般早却不是她蠢,做了她兄弟的枪使,来试探她家。反倒是有几分聪明,她若不早早地打算,可不就得不着什么好了么!她那两个兄弟到时候要夺宝茹家的家财,可用不着她——只怕他们还嫌她麻烦,要晓得,姚淑芬多分润一分,他们便得少拿半分喱!
  反正她光脚不怕穿鞋儿的,早同姚员外闹翻了。这几年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她也占不着甚的便宜。如今早早儿上的门来,只怕想着的是若拿住了姚太太便赚了——就是日后姚员外全须全尾地回了湖州,也不能轻易悔了亲事,非得给足了她好处,不然她可不会干休!
  不过,她姚淑芬就是自个儿选了做这出头桩子,心里却未尝是没得芥蒂的。两个兄弟可不是照顾她是姐妹才不阻她来宝茹家的,只是借她探一探虚实!到底外头传的风言风语做不得准的。只怕若她姚淑芬真的成了事儿,明日他们还要好一番罗唣,哪里肯姚淑芬借着嫁妆名头分得宝茹家的钱财,不是非得坏了这一门亲事么?
  当下姚淑芬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种下一根刺来,嘴上却还是气冲冲地对姚太太道:
  “我竟不知你家知礼的千金是这般模样,哎呦呦!好厉害的嘴舌,这般厉害的姑娘,说出去,除了我这做姑姑的,谁家肯要?”
  后又假模假样绕着宝茹走了一圈。
  “侄女儿也休要挑拨,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那只怕是大姑吃菜太咸。”宝茹腰背挺地直直的,由着她看,大声道:“大姑与两个叔叔想的倒美,想着我家母亲素来体弱,软弱可欺。可我姚宝茹年纪虽小,却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你们会仗势欺人难不成我家不会?”
  姚宝茹早不想忍这女人了,当下似吐出了一口浊气,痛快非常,越发嘴如刀利起来。
  “你们会借着宗族规矩来人闹事,难不成我家不会借着朝廷律例说话。虽我家没得男丁,但到底有些朋友,他们中不乏有头有脸的,请得他们来主持公道,具陈条理,如此这般,还怕你们这群破落户闹事?”
  停下一口气,宝茹又逼近了姚淑芬两步,似笑非笑道:
  “难不成你们是想着交往人情从来不牢靠,不是血脉至亲的,没人肯沾这麻烦?”
  不怪这些人这么想,正所谓:各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平日里朋友伙伴,亲亲热热,若真遇上什么事,能靠的着的也只有自家人。真当话本传奇里,朋友之间性命相托,寻常能得见么?
  “也是,只不过是平常交往罢了,哪里值得为我家这样出头。”宝茹摇了摇头,似乎是可惜来着,可话里头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可我家并不让他们白白出这个头啊,许些钱财如何?”虽是问姚淑芬,但宝茹可不指望她能答出什么,继而说道:“这笔账好算得很!应下这件事情,既得了一份钱财,又有了替孤女寡母做主的好名声,然后还全了与我家相交的情分。”
  宝茹假意扳了扳手指头。
  “嗳!了不得了,竟是一石三鸟了,这等事如何做不得?”
  所谓一力降十会,若真能请来个头面人物,姚淑芬兄妹几个哪里敢啰嗦。他们不过是几个破落户儿,没钱没权的,有什么法子?说是宗族压人都不能够呢——族里早没人了。
  “可大姑也不是全然没得应对了”宝茹像是替她打算一般凑近了她说道:“也可让叔叔们去给我家的朋友们打借条儿,只说得了我家财货再给好处,比着我家的价儿,再多许些,不就成了么?”
  姚淑芬已经被宝茹的气势摄住,有些应不过来,可她又不傻,没信这话——宝茹怎么会替她出主意?
  果不其然,宝茹接着道:“可是大姑叔叔们能许多少银子?总不能全许出去罢,那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可我家却能够。”
  看着姚淑芬不可置信的神色,宝茹干脆道:“我家宁肯把这家财许与外人,也不肯舍与你们这帮豺狼般的‘亲戚’!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却这般逼迫我家,逼得急了,大不了掀了桌儿,大伙儿都别吃饭了!”
  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宝茹若是摆明了车马要与她鱼死网破,姚淑芬兄妹能如何?
  宝茹的话说到了头,姚淑芬也被震慑住。见她已不知所措,宝茹不再与她纠缠,拿了桌上一只瓷杯儿往地上一摔,碎瓷与茶水便飞溅开来,借着这股气势,宝茹高声道:
  “从今以后我家没得你这门亲戚!从我家滚出去!”
  别人尚且反应不过来,旁边的廖婆子却格外通透,立时喊了小厮来旺,一同把姚淑芬推搡出去。大门一栓,不管姚淑芬再如何咒骂。刚松了一口气,廖婆子回了主屋,可还没进卧室,就听得自家太太这般说:
  “宝姐儿,你给我跪下!”
 
 
第4章 古今之别
  “宝姐儿,你给我跪下!”
  刚赢了一场硬仗,宝茹的心情还没平复,却没妨听了这样一句斥责,恰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再热的心也冷了。
  说实在话,方才宝茹是有几分得意的,这也是常理——在这该死的古代活了才不过三年她似乎就忘了现代女孩子是如何生活的了。自尊、自强、自爱、自立,只当是心灵鸡汤,听过也就是一个听过罢了,心里甚至偶尔还会有‘若是有人能养我就好了’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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