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3-18 14:54:43

  如今才晓得这念头多可笑!在这古代除非是极贫苦的人家,谁家男子汉会让妇人出来讨生活。这可不就应了那念头,有人来养了么。自己这三年,所听所学大抵是些消遣事物。真有实用的,也不过是管理家宅门户——将来好辅佐丈夫。没人会教你:好好学啊,不然将来怎么找工作!怎么独立生活!在这里,被人养着是女人最多且最好的归宿。
  听来有些美,能舒舒服服混吃等死也是一种福气呀。可这世间万事从来有得有失,没得义务也就没得权力了。在这里,男人要求女人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说得多么轻巧又多残酷?德容言功,说得多随便又多严苛?
  大概是明白有本事的女子便不十分柔顺恭敬了,决定女子该如何被教的男子们甚至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多可怕?更教人齿冷的是,大多数的人都是认同的,甚至连女子本身都习以为常了!
  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再是上进的女孩子,平日里好吃好玩地过着,只怕也要忘了如何独立过日子了——没人对你抱着这样的期待啊。再加上,宝茹初时怕被人看出端倪,小心谨慎,装得更加听话柔顺了。装得久了,假的也要成真。
  三年下来,宝茹连大声说话都没得几回,更别提像今天这样顶撞长辈,甚至是侮辱长辈了。三年下来,宝茹每日里不过是写几个字画几笔画,了不得了,替姚员外算几笔账,还被称作能干。三年下来,宝茹似乎都忘了什么是担当,忘了如何不指望别人活在这世上。
  还是这些日子,父亲病在外乡,带来了好大的危机,才教她重新拾起了过去二十年学到的东西——到底三年不敌二十年,有些东西成了本能,平日里看,好似忘了,到了这样紧要关头又会出现。
  之前照顾母亲,经营家宅也就罢了,刚刚那一会儿连消带打,解除了一个危机,她怎能没有得意。人的成就感就在于此了,人都是渴望自己有用的,连古代女孩子,对这种渴望也只能因为社会的压制而稍稍降低,而不能消除,更别说宝茹这个来自现代的女孩子了。
  可她的得意之心才上来,姚太太一句训斥就劈头盖脸下来了。这,这是为什么呀?
  姚太太却不管她的不解,挣扎着要起身。可她病卧了这几日,连骨头都软了,又兼还病着,哪里来的力气。正好此时廖婆子进了屋子,见太太这般模样,忙上前扶她。宝茹也顾不得惊诧,近前帮忙。
  可她才执起母亲的手来,便被她甩开去了。
  “看你这般样子,却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去!先跪着去,想明白了再告诉我!”姚太太从未如此严厉过,手臂软软地指着墙角,让她且去跪着面壁思过。
  才说完这句,姚太太便不住咳嗽起来。廖婆子一边替她拍背抚平呼吸,一边轻声劝慰道:“太太且别急,姐儿还小呢!哪里晓得太太的苦心。今天这般能干,太太不赞姐儿,反倒责罚起来,姐儿如何能服?太太不如和缓些说,也教教姐儿。”
  觑着姚太太似乎是认同了,这才对着宝茹说道:“姐儿莫怪今日太太生气,实在是姐儿今日太出格了一些。”
  宝茹以为她又要将一些女子恭顺之事,心中不乐,却不好再惹母亲生气,只得垂下头去,可廖婆子却没说那些。
  “姐儿今日有两错,一错小,一错大。”廖婆子伸出两根指头比给她瞧“小错便是姐儿不该如此忤逆长辈。不过,那姑太太这般没德行,对付她确实也得拉下脸来。唯一的不好就是怕她到外头胡言乱语,编排姐儿。好在她一贯在外头散布些谣言,东家长西家短的,如今再说嘴,也没得几个人信她。所以这是一小错。”
  这时候宝茹才抬了头,又飞快地瞄了一眼要姚太太。本以为自家娘亲要说的就是这个了,没想到被轻轻放过。所以,她是真有什么大过错儿了吗?
  “姐儿今日好声威,又是拍桌儿,又是摔杯子的,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真是非常痛快!”说到这儿廖婆子似乎还有些赞同,可见她也忍了姚淑芬好久了,可接着她语气又严厉起来。
  “可姐儿后头的话儿也太没得体统了些!姑太太是个破落户,什么都不怕的。可姐儿呢?好歹老爷挣下一份家业来,姐儿就是再恼怒,再气愤,也不该想出那样的主意来啊。若真那样做了,现下是出了一口气,心中舒坦了,可将来倚靠什么,太太又倚靠什么?”
  宝茹本想说自个儿也能养活自己并母亲,而且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只这句话还没出口她自己便打住了——这也太大逆不道了,只怕姚太太会越发生气。况且,就算她不生气,口说无凭,要她怎么信一个从来不事生产的小姑娘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宝茹自己晓得自己有一些现代的好法子,哪怕不能如何富贵,像如今这般小康却不难。可母亲廖婆子她们不知晓啊,只得不做声。
  廖婆子还要往下说,却一下子止住了,只因姚太太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廖婆子会意,晓得接下来是主家太太要教小姐一些私房话了,自己是不方便听的,立时便出去了,还给合上了门。
  有这一会儿平复,姚太太已经不想刚才那般正在气头上了。拉住宝茹的手重重拍了几下,半晌才说话。
  “你父亲素来得意你!”宝茹没想到母亲先说了这件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姚太太晓得她的意思,接着又说:“他平时也管着你的教导,只当半个男儿教养,我不好插手,我只当你平日你高傲了些,可没曾想你心气儿竟高到了这个地步!”
  听到这处,宝茹不禁要反驳——她何曾高傲过?她平时不能更小心谨慎了,哪里敢‘高傲’。
  姚太太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你自个儿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心气太高,可你平时是如何处事的?是啊,你万事都应答下来,没得反驳,也不曾敷衍。可你不知道,只要经历过些事儿的就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你或是看不起,或是不赞成,又或是觉得荒唐。不说那几个丫鬟婆子,就是我这个做娘亲的,你也只对我有一份母亲的尊敬,说的不好听,你连我的行事都瞧不起呢!”
  宝茹嘴唇掀动了几下,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说什么呢?说她没有吗?不能够啊,因她确实是这样的。可她能怎样啊,她本不是此间中人,就是再警醒自己,说不能小觑他们,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不比他们强呢!反倒是用现代的经验处理事务,忘了以后适合的,如今却不一定了,一错再错,这才是十分不聪明呢!
  可先进些就是先进些,哪怕考虑许多,几百年后的事儿不能直接用在如今,可自己眼界宽泛是不争的事实,知道许多事能做得更好也是事实。后人看前人,平常人等,你又生活其间——许多你觉得是常识的错儿,他们一错再错;许多你觉得轻而易举的事儿,他们办得复杂无比;许多你觉得无聊至极的事,他们却十分新鲜......
  这般境况,宝茹还能有多少尊敬?
  那么,宝茹要承认么?她却说不出口,承认连自己母亲也不甚看得起,这委实太尴尬,太难为情。
  见宝茹神色已经是有所领悟了,姚太太便不在这上头与她多纠缠,而是接着道:“你平日里有些高傲便罢了,到底也没给哪个下不来台,我想着等你大些了,晓得多些人情世故便好了。”
  停了一下,姚太太又是叹了一口气。
  “今日的事怎么就到了那地步?‘鱼死网破’,你说的轻巧,犯得着那样儿么?就是答应这桩婚事也没得这样坏啊,好歹你保住了一份好嫁妆,靠着这嫁妆你便不会吃苦......”
  后面的话宝茹是再没有听清的,实在是前头两句太过叫人难以置信。忍不住失声道:“母亲您就是打算这般糟蹋我?”
  话才说完,宝茹心里就咯噔一下,糟糕!说的太重了!果不其然,姚太太立刻沉下脸来。
  “怎么叫糟蹋?难不成我不是你亲娘?我晓得你大姑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以往定然万万不可,可如今的境况又这样也是一个法子啊。你大姑刻薄,可天底下有几个婆婆是和气的?日子都是......”
  “没有什么如今的境况,我们家的境况还没变呢!”宝茹不愿再听她说下去了,板着脸打断了。
  然后行了个礼,不等姚太太应答便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东厢卧房,扑在床上,再也忍不住,眼泪扑漱漱地往下落起来。
 
 
第5章 员外归家
  宝茹正在哭,她这哭是为了委屈,却又不是为了那一点委屈——‘这该死的古代!’她心中又一次忍不住咬牙痛恨。
  初时她是为了母亲那样想委屈的——她竟然把自己可能会过的苦日子那般轻描淡写!她又不是后娘!
  她的确不是后娘,可是这一点才教人更加无力。她自己只怕还想着这全然是为了你好,为你打算呢!是的,姚太太真的就是那般人,笃信投成女胎是上辈子没积德的缘故,受些苦不过是常理罢了。或是说,她不觉得那些苦是苦呢!更叫人心寒的是,不是独她一人这般想,世人这样想的多了去了。
  她早知道自家这娘亲是再正统不过的古代妇人,平常里那些贞静柔顺的话儿,宝茹听过也只当是寻常,直到今日她才第一遭儿晓得这世上对女孩子的可怕。一时之间,心绪难平,连日来的辛苦委屈也一齐涌了上来,心中竟有了从未体会过的苦楚。眼泪便不住地淌了下来。
  这一遭儿过后,又是几日,依旧是宝茹料理家里家外。
  那日,姚淑芬似是被震慑住,但到底舍不得这好处。后头又与她两个兄弟合伙,每日来闹上一遭——想着能占些便宜也是好的。宝茹让来旺紧守门户,若是那起子亲戚歪缠,是决计不开门的,只让他们在门外吵闹。也只能暂且这般了。
  家外这样吵闹,家里却格外肃静。那日从正房卧室出来后,宝茹虽每日依旧关照姚太太的汤药衣食,但再不肯去她房里请安。对她那样温和慈爱的母亲,却有那样她不可接受,甚至是厌恨的念头——她不知如何见她。不至于怨恨,但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偶尔廖婆子也会劝说:“姐儿服个软吧!如今这样与自家亲娘赌气又算个什么呢?”
  宝茹只是摇头,这可不是为了赌气。这几日,平静时她偶也想着,自己是有些错的,自己从没真正融入这个来了三年的世界。虚浮着俯视着,竟没得一点过日子的踏实,她是决心不再如此的。可有些事不同,那一点自爱自立是她不能碰的底线了,她不肯像个古代女孩子那样没了自我,混混沌沌地过日子!
  如此捻指又是四五日过去。这一日,刚吃了早饭,姚淑芬与她那兄弟又在门口赖着。吵闹叫骂,或有那等闲人,最喜看些热闹,便围着姚家门口指指点点。今日声势格外大些,姚家屋子不算深,正院与外头只隔了两道墙,便分外叫人心烦!可宝茹也没得法子,若是驱赶或是与他们说理,他们只会越发起性儿了!
  宝茹正暗自忍耐,要小吉祥儿找些纸张出来练字儿静心。忽地,外头爆出一阵极响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拍门声。宝茹本不想理会,姚淑芬兄妹间或拍门惊扰也不是第一回了。却不想之后是一阵极熟的声音——是安排去吴山镇照顾姚员外的白老大。
  “太太!大娘子!快开门来!东家回来啦!”
  乍一听,宝茹‘唬’地一下起身,没等她迎到垂花门,姚员外带着小厮来兴已迎面过来。
  在外病了一场,本来就不甚发福的姚员外越发清瘦了。他在外病了这么久,宝茹不愿相信好好的人会这样就没了,可如今这种事却是寻常,人都说姚员外只怕回不来了,连家里的下人都早就嘀咕起来了。
  来到这世界,宝茹最依赖的便是这个父亲,如今看见他平安回来,当下便流下泪来。
  姚员外早年行伍出身,最不耐烦女子啼哭,可若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却是不能不管的,越发不知所措。
  还是来兴在一旁提醒道:“姐儿别哭,老爷平安归家,是好事儿呢!且一同去见太太吧!”
  姚太太本是听到叫门声就要下床的,但奈何躺了多日没得力气,到底廖婆子劝住了她,只起身半靠着坐了起来。
  两夫妻见面,俱是大病过一场,脸色白白,清减许多。姚员外抱住老妻肩头安慰一番,又重新照顾她躺下。
  “你且安歇,我还有些事情料理!”
  说完便带着宝茹出了正屋。
  的确有好一番事情要料理,他这一回回来却不是白回来的,带了有好些货物呢!方才白老大没进屋来就是在外盯着车船行的人卸货呢。
  姚员外自码头下船,立时雇了车船行十来辆大车,连人带货一气儿拉回了家。此时宝茹随父亲出来,家里的大门和垂花门都全开了,卸货的车夫来来去去,箱笼等全堆在了院子里。
  宝茹走出大门,见许多街坊都来看热闹,而姚淑芬兄妹却不见了踪影,想是见姚员外回来便立刻寻空一溜儿跑了吧,当下便不再理会。许多妇人上前与她说些道喜的话,并问她一些她母亲的病情,要约她下个月初一起吃茶等事。宝茹一一应答,待说的差不多,宝茹才去看父亲贩了些什么货回来。
  站在父亲身旁,他正清点箱笼数儿。
  “父亲这回出门,贩了些什么?”
  宝茹常替他算账,父女两人一同说些生意经是惯常的,当下姚员外便与女儿细细分说起来。
  “起头自有五百两银子的湖州货,在苏杭那边出了一些儿,换了那边的时兴货,香袋儿、汗巾子、折扇儿、绢花儿这几样。又在扬州买些香粉头油胭脂等,便直去了南边泉州。”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匣子,宝茹接过来细看,方寸大的盒盖儿上雕着的是一幅描金中秋夜宴图,怪精致的,只这盒子就价值不菲了。
  揭开盖儿,里头存着三块极大的宝石,只拿了丝帛隔开来防着划碰。流光溢彩,教人看了便心儿扑嗵扑嗵直跳。现下院子里人多眼杂的,宝茹立刻把盖儿合上。
  姚员外却不甚在意,指着匣子道:“泉州风物与咱们这边格外不同,那边开海总有十来年了,有许多西洋景儿呢!许多西夷人生得好生奇怪,不像是人倒有几分似鬼,眼珠子,还有头发,有许多颜色呢!不过他们大多能说咱们的话,做生意也没得妨碍。这宝石就是与他们换的。”
  又可惜道:“泉州那边有许多海外宝货,这次去了才可惜本钱带的不够。只说这宝石,咱们如何稀罕,匣子里那样的,红货行里,没得二百里银子,一块也不能得。可我换得来只用了一窑瓷器并两百斤云雾茶喱!”
  说得兴起与宝茹比划。
  “那么大的珊瑚,总要有六七叉吧?红通通的,再没见过那样的好珊瑚。又有那南洋的珍珠,老话儿说八分为珍,九分为宝,可那一匣子没得九分以下的。更难得,个个滚圆明净。这些全是大海商的货,真是好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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