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传——夏天的绿
时间:2018-03-18 14:54:43

  宝茹到时还有几个不在,等到买酒买菜的丫鬟回来,大家一同布置席面时人就齐了。
  “你们倒是来得巧呢!什么事儿都没了,就‘姗姗来迟’,可见的命好,是天生享受的命格呢!”
  那几个也不辩解,这时候都去看桌子上有什么好吃的了——炸鹌鹑、风腌果子狸、野鸡瓜子、火腿炖肘子、烧野鸡、火腿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炖鸡蛋、腌的胭脂鹅脯、糟鹅掌鸭信、炸鸡骨、酱萝卜炸儿、清炒白菜心、素白萝卜丝、虎皮花生、奶油松瓤卷酥、枣泥馅山药糕等好多样吃食全都满当当地摆在大桌上,旁边还热着一锅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时候正是午饭的点儿,大家可不是立刻饿了。
  正打算入席,这时候素香和她的丫鬟却捧着酒上来了。素香笑着道:“这可是头等的惠泉酒,咱们一直只喝些蜜水一般的,这一回尝尝鲜!反正就是醉了,在这一处也不会出丑!”
  就是这两坛酒,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阀门——其实这已经是素香注意了的。因为惠泉酒是出了名的度数不高,好些文人墨客只当是蜜水一样喝,还有养身的功效呢!但是一班只喝过蜜水之类的女孩子突然喝起正经的酒液,哪怕是不醉人的,也该承受不住。
  更何况她们还觉得十分好喝,毕竟惠泉酒是名酒,口感也不辛烈,倒是很适合她们的胃口,于是便是随便享用了,到了杯盘狼藉时,有几个小酒鬼已经话也说不清楚了。至于节制些的周媺和玉英也有些恍恍惚惚,只有宝茹是最清醒的,只因她以前本就喜欢喝一些葡萄酒、养生酒,这辈子带来了这习惯,姚太太许她喝酒后她就一直每日少少喝一些,一点子低度数的惠泉酒哪里能让她喝醉。
  宝茹一人清醒着,但看其他人已经不像样子了,也不让丫鬟们来整理,就让大家随意一回。她自己虽然是清醒的,但也同大家一样找了个地方歪着,然后听这帮小醉鬼吹牛聊天——这也很欢乐。要是听到什么能拿来以后嘲笑她们一番的就再好不过了。
  一开始说的的确都是些胡话,或是吹牛,或是揭短,宝茹一面偷笑一面记在心里,可是后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先是玉楼幽幽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不仗义的,除了我、宝茹、玉英外竟然都是订亲了——哦,不是的,周媺也与我们一般了。订亲有什么好的,竟都这般早。”
  素香冷笑一声道:“订亲自然没什么好的,订亲之后就是结亲了,之后还能怎样?可是这世间又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还想考科举做官,治理一方百姓,报效社稷呢!可是如何能呢?有本事你与父母说不愿订亲!”
  素香说话声音倒是还算清明,但是宝茹敢肯定她肯定醉的不轻,只因这话里有那许多冷漠与愤恨,她是绝不会对学里的姊妹这般说话的,只怕她并不知刚才她是与谁说话呢!
  “我与我娘说我不愿订亲,就是不想,我娘却说我还没开窍,这世上哪有少女不想嫁人的。但我是真的不想,这与我有没有开窍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订亲了,数着日子就要嫁人。自此之后就生活在小小的后院,事事遵从丈夫,终日是些琐碎死寂。最后只得把目光放在儿女身上,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大概是酒后吐真言,宝茹又听了许多这样冷漠又冷静的话,包括看上去乖巧的丽华和明明是青梅竹马结亲的爱姐。
  宝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这班同学个个是穿越的,完完全全地像是跑错了片场,她们与这古代同自己一样是格格不入的。本来这时候十三岁的女孩子,对待婚姻应该是满怀憧憬——但她们都太敏感太清醒也太理智了。
  所有的婚事都几乎不可能完满,她们清楚地知道将来她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再也没有美好的念想了。并且因为聪明,她们也不会想要去反抗,那只会遍体鳞伤。
  于是就只有这满腔的愤懑了,在酩酊大醉里,因为清醒而痛苦。
 
 
第72章 赏梅会前
  “这请帖好生精巧阔气!”
  素香拿着一张古折形制的请帖啧啧称赞。这可不是她没见过世面, 这帖子用的是销金白罗纸, 自然是上上等的了。但是再如何也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真叫人赞叹的是这纸上画着的绿萼寒梅图,不是写意的路子, 纯是工笔细描。虽然尺幅不大, 图形也不复杂, 可是这般做请帖也太费功夫了,毕竟这请帖可不是一张两张——只怕全湖州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姑娘都接到了。
  自那一日众人酒后吐真言后已经是近一月了, 宝茹不知她们记不记得自己喝醉后说过的那些肺腑之言, 但是至少表面上看来是不记得的, 那么宝茹自然也不会去提起,只与大家一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再说也不过徒增烦恼。
  就在方才,徐娘子给每个女孩子发了一张请帖, 只道:“我少年时候的同学见近日城外梅园的梅花开了,想着也凑个雅兴, 就办个赏梅会。晓得我有几个女学生, 便多给了几张帖儿, 说是带小姑娘出门玩乐一番。我想着这也是好玩的,又能带你们见见场面,免得以后这场合有些缩手缩脚,说出去竟不像我的学生了,便应了下来。”
  徐娘子说的轻巧,但众人一看这请帖就知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梅花会’‘菊花会’之类,盖因着主办的人不同凡响, 真是湖州城里头一等的贵妇。这场赏梅会也不是事先没得风声的,早先说这几位贵妇人要办这赏梅会时大家就讨论过一番,只不过也就是讨论罢了,毕竟从它的档次来看,宝茹她们应该是没得可能了——要么是官家女子,要么是湖州大族家的女子,就是商家出身,那也必然是那些头面上的人家才有可能。
  不想今日就收到这请帖了,只能说不愧是徐娘子了,她的少年时代确实是湖州地面上的贵女了,交往的自然是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虽然徐家如今已经败落了,但当时那些女孩子间的情谊还是在的,徐娘子不会去求她们什么事,可是这样赏梅会的交际依旧很寻常。
  宝茹其实对这赏梅会兴趣一般,其他人也是差不多。也不是大家不兴奋,这时候女孩子消遣不多,这个会那个宴的就是大家经常的活动了,这回的赏梅会比大家平常参加的格调要高得多,大家还是颇有兴致的。
  只不过这兴致也就是‘见世面’的兴致,比起其他参加这赏梅会的女孩子可就差得远了,只因这赏梅会还有个作用——那就是相亲!
  宝茹把手上的请帖随手夹在课本里,这才道:“怎得这般高兴?素香我还好想一些,毕竟这赏梅会也是打着诗会的招牌操办的,赏梅作诗罢了,这是素香最爱。那其他人呢?你们可大多订亲了,又不是爱赏梅,爱作诗的,怎的也这般高兴?”
  白好娘拿请帖轻轻拍了宝茹的头道:“这世间难道就只有嫁人这一件事了?什么事儿都要有这个奔头才显得有乐趣。像徐娘子说的,咱们这也算是去见世面的,冬日无聊,好容易有个看新鲜的消遣呢!”
  其他人也对好娘的话赞同点头,只有玉楼苦着个脸道:“我本来还高兴去玩儿呢,怎得还要作诗?这帖子上也没写明,是什么道理嘛!不懂这些办赏花会的,总是作诗作诗的,那是能吃还是能喝?若真是一个个旷世才女便罢了,可是却不是这样,一场下来也只几个能看的,可真要说什么才气灵气,我是看不出的。”
  爱姐听了玉楼的抱怨扑哧一笑,道:“听听,这话说的多刻薄!竟是把她打过照面的女孩子的诗才都贬了一遍了。”
  宝茹也跟着笑了笑,才中肯道:“虽说有些以偏概全了,但也不是没道理,这世上有多少才女?那话本子里常常才子佳人的,才女竟成了随处可见的了,但就我所见大多不过是大家客气吹捧罢了。作的那些诗我们见过不少,扪心自问那又是什么难得的佳句美章么?”
  说到此处宝茹不由自嘲道:“我常想自己不是个在诗词上有天赋的,后来练习得多了倒觉得倒是不难了,竟是随手也能写出诗词,而且是一个韵也不错的——以前我是如何都不能想我有今日的。只是还是匠气太重,堆砌词句而已,可是见别个的才知大家都是如此,人世间哪有那许多李太白苏子瞻。”
  大家听到宝茹这般说自己,都不甚赞同,最有发言权的素香开口道:“你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诗词写到如今,哪一样不是被前人写尽了,咱们再动笔总归是老调重弹,翻不出新意来,最多在用字上斟酌,这般谁能不匠气?去岁江南名士出的诗集难道不堆砌辞藻?”
  素香说的也是真的,但宝茹只能笑着摇头。说真的,她早先就不觉得自己能在诗词上有什么作为,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对这些古时的遣词用句本就不如真正的古代女孩子来得自如,而且她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随便别人限韵,然后作出诗来,毕竟在一个现代人眼里写古诗作古词是很‘高端’的事,平常人就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真学起来倒还好,毕竟在这儿作诗的机会多了,等到熟悉到一定程度竟能随手涂抹诗句了,而且不自觉地照着韵来的,自己也没注意,但就是没错——当然,这些诗词的质量就不能追究了。
  而宝茹还有一个优势,她比别的女孩子知道许多信息,包括这个时代已经被蝴蝶掉的朝代的诗词,虽然宝茹已经不记得什么了,最多就是几句名句罢了。但是那些熏陶是存在的,差不多的意思她总是不自觉地用到自己作品里——上回徐娘子还赞她‘偶有妙思妙句,颇得白石之精巧’。
  但是宝茹自己清楚自己不过是占了时代的便宜,自己的斤两如何怎会不知道,所以平常大多是不会提及自己的诗词的。
  宝茹并学里的女孩子不如何看重这赏梅会,但却不代表家里人不重视。没定亲的自然想着女儿若真是好运,能合了哪家公子或是夫人的青眼,这可不就是一门好亲么。若是订了亲的就想着女儿能多结识几个小娘子,不说如何交好,总归能混个眼熟就是了,这也是人脉,或许将来求人办事就能有个由头。
  可别小看这些由头和可有可无的眼熟,两家相交,或是求人,其中要是没个缘故,你就大剌剌地上门,那么你就是带着再贵重的礼物,讲究的人家也不会见你。
  这般,家里人如何会不重视。宝茹不知同学家是何样的光景,反正姚太太倒很是上心,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还要与宝茹做新衣服新首饰呢!
  姚太太一面检视宝茹的首饰箱一面道:“幸而入冬后见她身量差不多不会长太多了,给她做了几身大衣裳,都还没上过身,不然可不知如何找补了。”
  她这话是说与廖婆子的,正说话间如意打开门帘子,是宝茹进了正房。她身后还跟着小吉祥和菡萏木樨,她们各抱着一个大包袱。
  宝茹坐在桌边喝了口茶道:“娘让找的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找出来了,只有那件大毛的没拿,毕竟还算不得深冬,穿那个可不是会让人耻笑?”
  姚太太本就是想让宝茹穿那大毛衣裳,显得富丽堂皇么。但宝茹这般说她便在心中一想,的确还不到穿大毛衣裳的时候,那些参加赏梅会的人家又不是没得见识,只怕反而会耻笑。于是姚太太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宝茹。
  三个丫鬟把包袱打开,里头有三套衣裙,不只是袄儿和裙子,另外腰带、纽扣等也是一应俱全。其中有一套落花流水纹改机方领袄儿,配水红妆缎裙子。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一套月白串枝山茶花罗立领衣,配着翠兰遍地金裙子。
  这些衣裳都是造价不菲的,原来宝茹还觉得衣物所费终归有限,哪像首饰之类,一件就是大价儿,直到这一回,她满了十三岁,身量长开了,姚太太与她做衣服她才觉得自打嘴巴。这些衣服或是缂丝的,或是妆花——还有最贵的刺绣的。若是那等衣服满绣的,还要定做呢,等到几个月后绣娘才能绣得完。这种衣裳的作价全看绣娘的手艺,几十两到几百两都是有的。
  好在姚家还没那般奢侈,顶多就是拿顶好的料子来就是了,只是这般也奢侈地让宝茹咋舌。在她生辰时姚太太一气给她做了许多衣服,总好有近百两的账了。这些钱已经是许多湖州中等之家全部的积蓄了吧。但是姚太太和姚员外主张一定要做,姚员外还嫌不够,说是今岁赚着钱了,还要添呢!只是宝茹再不肯的,这才作罢。
  宝茹只拿了衣裳来与姚太太看,但没拿斗篷或是大氅,既然不穿毛衣裳了,斗篷和大氅也就没得必要了。
  只是姚太太却皱了眉头,道:“衣裳也还罢了,斗篷却要带的,今年新做的羽毛缎子的斗篷就正好,不定要穿。只让丫鬟拿包袱包着带去就是了,看别人披不披斗篷,若是人家都是有的,你却没有,岂不是难堪!”
  宝茹自然是点头应承了,毕竟这样出门也不只穿一身衣服就是了,还要带一身,防着有什么意外要换衣,既然如此,再带一件斗篷也就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了。
  最后两人商议着选了那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的,毕竟是赏梅会,这衣裳还算应景,再另外随便择了一套备用就是。
  选好了衣裳,姚太太让她换上看看,然后又给她挑首饰。这一回姚员外几年前买的那只璎珞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每年都去炸一炸,但却没用过几回,这回总算不用白放着积灰了。
  至于准备的其他首饰,簪儿、钿儿、掩鬓、鬓钗、小插、啄针、步摇,这是头上的装饰,又有耳环、手镯、戒指、禁步、玎珰、坠领、三事儿之类,是其他处要用的。这些首饰,都是用金、银、玉、珠、宝精心打造而成,端的是金碧辉煌,体面非常。
  只是宝茹绝不可能全都挂在身上,只是挑了几件最为富丽名贵的,这样既不显得寒酸,又不至于太过‘暴发户’以至于‘村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到了赏梅会那一日,虽说是冬日里头,但天光不错,宝茹更确定用不着那件斗篷了,只让小吉祥把那收在包袱的最底下,这才出门。
  这回出门宝茹不只带了小吉祥,菡萏和木樨也是同去,她们两个也已经九岁上下了,小丫鬟八.九岁时就是正经使唤的时候了。可不是宝茹以前与姚太太搪塞的‘一团孩子气’之类可以躲得开的了,如今她们正经在宝茹屋子里做事。虽然贴身跟随的事儿还轮不着她们,但譬如这回,出门场面大,不能只带一个丫鬟的时候,她们就自然能去了。
  主仆四人上了马车,就往城外梅园而去。今日的梅园赏梅会也算盛大了,宝茹在街面上都能看出一些痕迹。因这一路正是往梅园而去的,所以看得分明,比平日不知多了多少车马。
  香车大轿,前面有壮仆喝道,后头有小厮跟随,另外还跟着些小车和小轿,这是丫鬟婆子乘坐的。偶尔有一二年轻公子骑马出行,后头还跟着小厮。宝茹家的平顶小马车在这其中倒是彻底淹没了,不像是和他们一样参加赏梅会的,倒像是个路人,只不过恰好走了这条道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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