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从那年才开始上学,人聪明又用功,连跳好几级,然后迅速出国读书,筹谋着日后在海外跟人合伙开船运公司,只有假期才回来。但是也累,林积在那几年里一连换了好几副眼镜,也迅速地瘦了下去,脸上最后的一点稚嫩的软肉被精致的骨骼轮廓取代,个子始终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
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人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偏执狂般无法容忍自己的生活被握在别人手中。除了母亲的冷漠和钳制让她束手无策之外,林积每向前走一步都是沿着自己要的轨道——虽然隋南屏替她敲定的婚事在外人看来其实是锦上添花,但在林积看来,的确是一种另类的侮辱。
关倦弓对她的喜欢也十分无缘由,按理说林积不该叫他“爸爸”,但也顺理成章地叫了,关倦弓甚至一度放手让她替自己处理公务。有时关倦弓棋瘾上来,部下全都绕着他走,只有关霄从学校打球回来撞到枪口上被逼着下棋,好不容易等到她到家,趁对面的关倦弓正在埋首思索,他悄悄拉一下林积的手腕,满脸被吃疯了的焦急,用口型说:“阿七救命!”
林积已经二十三岁,当然还是很瞧不起关霄的孩子气,就在他身后站定,左手插着西裤口袋,右手在他背上写字指点,关霄这才老老实实下棋。关倦弓头也不抬,等到在棋盘上被连将两军,才有些气恼地提醒对面:“你们两个,给爸爸留些面子,将不过三啊。”
关霄站起来就跑,林积被抓了壮丁,只好坐下来下棋,最后还是隋南屏来叫他们:“两个大人还不如一个三少懂事,别下了,快去。”
他们这才想起来后院在唱堂会,连忙出去陪客人。因为曹家的大少爷来金陵探望祖母,关家做东,先是去乡下给老太太做寿,又请老太太来听戏。老太太中意昆山腔,隋南屏便请了当时刚到金陵的春明班来。林碧初已经是班主,当然不再上台,而年轻稚嫩的女孩子唱牡丹亭总是一股混沌未开之气,不过丝竹隔水,风雅满城,已经是年来难遇的盛景。
曹尔明穿着长衫,人很客气,先谢过隋南屏,“隋姨,戏很好。”又说:“林老板,隔水丝竹,好雅致。”
关倦弓笑道:“你爸爸成天喊打喊杀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讲道理的儿子?”
曹尔明道:“就是因为父亲不讲道理,我才只会讲道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林积却颇有共鸣,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曹尔明傲气得很,扬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霄坐在曹老太太身边,手指头一叩一叩,打的是唱词的拍子,嘴上却说着话:“奶奶,下午我们陪你上街走走,你看看就知道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是那样,我姐姐算是很乖的,你不必生气。”
林积那天穿着衬衫西裤,又是短头发,远远一看,虽然不至于真的像个男人,但曹家老宅来的姑娘们都还穿着大褂梳着髻子,各个低眉顺眼,她杵在里面至少是不像个女人。老太太是老思想,虽然只是两家大人订了嘴上的婚约,但其实早已经把林积当孙媳妇看,当然很看不过眼,连带着也觉得隋南屏教女无方,隋南屏便说了林积两句,林积微笑着说:“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当然只是说辞,她做事一向利索,现在却慢吞吞地上楼回房。卧室里天光明亮,雕花床栏上摇晃着鹤望兰的影子,她躺下发了半天呆,只觉得身侧一沉,头也不回,没好气道:“出去。”
关霄那时是切切实实的少年形貌,才十八岁,一张脸上乌黑雪白淡红□□分明,虽然做事总是没正形,但总是笑得很好看,金陵的女孩子都是提到关三少就面色绯红,就连刘妈也是在阖府上下的人里边最疼他。关霄侧躺在她身边,往前腆着脸说:“还记仇?我会还钱的。”
他前几天办话剧团惹了事,被警察厅关足好几天,庞希尔悄悄把林积叫回来,可林积手头也没钱,最后想起隋南屏刚借给林碧初一笔钱,只好去要回来,拿这笔钱替关霄交了铺保,这才了事。
从来借给别人的钱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何况还是隋南屏的钱。林积越想越觉得没面子,从枕下摸出烟盒打火机来,抽出一支叼在唇边,被关霄一把抢了过去,他坐起来小声问:“你还抽烟?”
她上次放假回来的时候开着门抽烟,差点被关倦弓撞破。当时关倦弓心情正不好,关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关倦弓迈上最后两级台阶之前,飞速将她的烟夺过去衔在嘴唇边,打招呼道:“爸。”毫无意外,替她挨了十五军棍。
不过林积对他的莫名其妙一向领情但不理解,一时没说话,只眯着眼睛看着他。
别人是长姐如母,关霄这里则是长姐如帝王如教皇如宙斯如拿破仑。关霄被她这么看了一会,渐渐觉得心里发虚,默默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交给她,又摊开手,“我也要抽。”又被她看了一会,只好改口道:“你抽吧,我不抽了。”
林积这才不看他了,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
后院里的丝竹声摇摇荡荡断断续续,关霄在一旁把玩烟盒,问题成串,林积只好告诉他:“是有一个犹太朋友来金陵做生意送我的,他的女朋友是埃及人,只抽这种埃及烟。我喜欢才抽,不是赌气。”
关霄却没头没脑地说:“你别换衣服。”
又是半晌寂寂,直到关霄都在她旁边窝着睡着了,刘妈上来叫他,“三少,先生叫你下去跟老太太说话呢。”关霄睡着翻了个身,说梦话似的,“她是会打球还是会法文?跟她没说的。”
其实关倦弓从不强求他们去陪谈不来客人,这是隋南屏要上来跟林积说话的意思。刘妈有些为难,林积只好拍了拍他,“下去。”
关霄蹭地翻回身去瞪她,眼睛里写着两个隶书大字,“叛徒”。
林积只好说:“我不换衣服,我饿了。”
关霄这才乖乖溜下床去厨房偷点心。林积继续抽了两口,只听隋南屏在门口笑道:“哟,大小姐现在抽烟都不躲起来了?”
隋南屏一向把她当个能拆开卖的玩意,更别谈敲门了。她吐出一个烟圈,笑道:“怕你看不见,特地开窗给你闻闻。”
隋南屏径直走进来拉开她的衣橱,口中道:“你就是贱。抽烟、喝酒、汽水,这些东西沾都不能沾,你以为你还有几年好年轻?年纪一过,身材立刻就垮掉,拿什么拴住男人?”
林积把烟头甩开,坐起来说:“别动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不也都是我给的。”隋南屏在里面翻了一会,只觉除了一件小时候穿的月白褂子,再除了读书时穿的蓝衫黑裙、打网球穿的运动服和骑马装,其他能穿出去见人的全是西式衣服,不是像男人就是露胳膊,一时心下烦躁,叫用人立即打电话去叫裁缝来,又叫人拿来她自己的衣服。
动静虽然不大,但林碧初早就觉得不对,见隋南屏去了这么久都没回去,连忙赶来劝:“阿七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了,不就是件衣服?”
虽然是结义姐妹,但若是按春明班里的辈分算,隋南屏应该算是林碧初的师叔,林碧初的年纪比隋南屏轻得多,刚把春明班定在金陵,盘下一家戏院来。那天她穿着红白交错的细水波纹旗袍,容貌像桃花一样鲜亮动人。
隋南屏指着林碧初说:“不就是件衣服?碧初,你登台的时候就这样上,然后同台下的人说‘不就是件衣服’?行头行头,一步行差踏错都抬不起头,哪有人像她这样?来日嫁过去,别说衣服,一支口红一句话都要留意当心,这才哪到哪?”
林积笑道:“不就是件衣服。隋老板是穿上衣服就演戏,可难不成旁人个个都要陪着隋老板登台?”
隋南屏冷笑了一声,“别当我看不出来,你不就是想把这婚事搅黄了吗?想都别想,要不是我拉下脸来演戏,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家祠堂里当童养媳呢。你的婚事黄了我乐意得很,你当我想替你跟外人赔笑?只是谁不知道你大小姐出手阔绰,一张手就是成千上万,自己又不找男人养,难不成还想在锋山府赖一辈子?”
这两个人吵起来,林碧初惯例是插不进话,索性上前来整理一塌糊涂的衣橱。林积看了一会她的背影,居然又笑起来,“我不会赖在锋山府的,那五千块也会还给碧初。但我的事,你是别管了。”
隋南屏气得发抖,“我是你妈妈。”
林积完全不是赌气,十分认真地说:“有些人就不配当妈妈。”
隋南屏背过脸默了一会,再转回脸来,俏丽细巧的瓜子脸上竟落下两行泪痕,“我欠你什么了?难道世上只有别人为你好,没有我为你好?你打小没有父亲,你拿这个怪我,可最疼你的不就是妈妈?妈妈不就是想让你嫁个好人家吗?那是一省的督军,你嫁过去就是少帅夫人,金山银山太阳月亮要什么没有,偏偏要出国去受罪?”
林碧初拍了拍她的背,只见林积起身把烟盒打火机揣进兜里,急得问道:“阿七,你又做什么?”
林积摇了摇头,“碧初,隋老板的苦肉计看了多少年,你也不嫌腻。这要是在锋山府外头,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早就挨了两巴掌了。她嚷了多少年要做督军夫人,结果爸爸偏偏不做督军,她就成天担惊受怕金陵要破锋山府要倒,现在又要把我卖了,她来日好当督军的丈母娘,有什么意思?妈妈,你倒不如自己嫁,我看曹家奶奶倒很捧你的戏。”
隋南屏哭得抽噎起来,“谁卖你了?我是为你好。”
她一哭,林积就更加烦躁,“得了,妈妈,你这辈子卖就卖了,我是不会的,你别想了。”
林碧初急得给下人使眼色叫他们找三少来,林积理都不理,戴上眼镜,信手拿过风衣挽在手里就要走,隋南屏气极了,看也不看拿起书桌上的字典就砸了过去,书脊硬角正砸在林积后腰上,又“咣当”落地,书页散开,拉丁文字母洒了一地。林碧初一下子愣了,松开手推了她一把,“姐姐!”
隋南屏咻咻喘气,仍旧指着她,“你踏出这个门就别回来。”
林积低头看看满地的书页,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大概想说这是她的卧室门,最后只告诉林碧初:“碧初,你拿这个怪她做什么,她都不记得。”
林积走下旋转楼梯,正碰到刘妈带裁缝上来,刘妈说:“大小姐去哪里?这不是要做衣服吗?夫人拿了您上次拿回来的料子,大小姐怎么又要出去?这料子……”林积脚下不停,回头吩咐道:“给三少。”
家里的车子都停在后院,她不想再绕回去一次,就从前院出门,一路都是荷枪实弹的卫兵,擦枪的打靶的吃馒头的,见了她就立正挺胸,“大小姐。”林积点点头,从他们推开的大门里侧身出去。街上都是人,黄包车夫跑得非常快,车把上的小风车转得五彩斑斓,停在她面前问:“小姐坐车吗?”
林积这才想起没有带钱,摇摇头,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走了一会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原来是按着上学的路走的,已经走到了三明巷,巷子很窄,但是人来人往,因为里面那家云吞店生意热闹。
两三年前她还没出国,在圣若瑟女中读书,有一阵子城里格外乱,又常有一帮人在三明巷闲逛,一到傍晚就在女中边上晃来晃去,冲女孩子们吹口哨。校门一开,不在一个学部的颜浓浓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林积本想问她跑什么,但同座的女生拉着她的袖子不肯走,“林积,我们一起出去吧。”
她便想到最近的事,于是带着那女生走出校门,果然迎面就是一阵口哨。
车子就在门口,林积拉开车门让女同学坐进去,让老庞送同学回家。老庞说:“大小姐,你呢?最近城里可乱得很,你……”
林积抱臂笑道:“你看那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给奶关霄买一大盒大白兔奶糖
☆、少年听雨歌楼上
校门外有不少青帮混混逡巡,也有不少年轻人围着闹事。老庞转头一看,立刻就笑了,“大小姐,那我先回了。但是三少还小呢,您也当心把他打坏了。”
关霄那时混得最凶,学校的老师打电话来,说他常带着同学们逃课去玩,不过他功课好,又从小就在军中养成的野性子,关倦弓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闹出格就不找他的麻烦。而且那时候关霄是少年心性,关倦弓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动手,索性每每真动了气,就让林积拿家法。
林积拿家法的场景,锋山府的老人至今都记得,她自己力气小不动手,就往太师椅里翘着腿一坐,让人把军棍拿给跪着的关霄,“自己打。什么时候认错认得爸爸肯原谅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原本打军棍打的就是嘴硬,但这么一来嘴硬就毫无意义,反而丢面子只是时间问题。关霄起初还犟着硬打,后来发觉打得越久旁人越是憋笑,索性往地上一跪,老老实实条分缕析自己这么做的缘由,总之他虽然不是清清白白,但全是被逼上梁山,虽然认错的同时也把关倦弓和林积说得很不正经,但毕竟是肯讲道理了。
所以老庞这么一说,林积便骂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打过他”,又笑着关上车门,车子一发动,她就冲那群人拨了拨手掌。
她穿着轻盈纤细的校服裙,外面却披着件黑风衣,那时候只是因为她怕冷,但是歪打正着,旁人远远一看,只觉得这女学生声势夺人。虽然隔着好几步,但那群人默了默,分开一条道。
最后面的人没料到自己这么快被出卖,一时破口大骂,“都是废物!白瞎了老子跟你们义薄云天公园结拜!以后别去我家玩!以后别抄我的功课!”
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林积等他骂完,好整以暇地冲他招了招手,“三少,过来。”
城中人人都知道锋山府三少第一怕军棍、第二怕关倦弓、第三怕大小姐,尤其这帮人都是学校里的人精,最清楚关霄虽然是穷有理,但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让他说人话讲道理,那就是林积。庞希尔怕他拖久了挨揍,还好心指示颜浓浓踹了他一脚,“三少,你就去吧。”
关霄气得不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没好气道:“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自己拍拍屁股走过来,扯过林积的书包甩在肩上,小声说:“在外头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林积一时失笑,说:“那阿霄走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