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情人——北不静
时间:2018-03-18 14:56:11

  林积那时候只有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话当然不多,却比现在张扬,短发齐匝匝压在耳后,其时流行的洋装旗袍一概懒得穿,从巴黎的学校放假回来,关霄一开她的皮箱,里面装满男装,每件都比关霄的讲究,把他气得翻跟头,隔天就把红帮裁缝呼喝来家里观摩,然后做一堆一模一样的。
  那些年的确时兴雌雄同体,加上林积个子高,又不故作男子状态,穿上衬衫西裤跟关霄一起出门,叫人只觉得一个倜傥一个漂亮,也没人说什么。但偶尔有聚会要去,她也少不得穿一穿旗袍洋装和高跟鞋,那天就是如此。
  书房在一楼,他们远远地听见林积回来,又见她被用人拦住,正停在书房门前。
  刘妈一见林积就松一口气,掏出东西来,“大小姐,这是刚寄来的。”关倦弓有时候短暂地出趟门,这时寄到家里的信笺都是林积处置,她便停在书房门前,拆开信封低头读信。
  书房门半掩,林积素来对大多数事情兴致缺缺,街上的人围着看热闹,她头都懒得扭,这时自然也不会往里看,随手脱下蓬软的狐毛披肩递给用人,里面竟然真是旗袍,叉只开到小腿,脚腕骨骼却像法国人的雕塑般阴影瘦削,高跟鞋面上呈出一道优美的足弓。
  她的影子投在门框上,格外单薄而又挺拔,以多数男人的目光看,胸脯似乎略微嫌小,但不这样也穿不好旗袍。那时节的流行一天一个样,但旗袍的谈美从没变过,要瘦要薄要蕴藉新潮无一丝直白肉感,就是林积这样。何况腰窄薄得只盈一握,线条玲珑得不可思议,光这一点就够人口干舌燥。
  门外那道侧影风流冷淡,就像一把古刀刀鞘,惹人想伸手试试内蕴之物锋利几何。书房里的青年们原本在议论军校教官的新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直到外面的刘妈接过林积看完的信,又听林积叮嘱:“这两封先不必理会,但这封紧要。爸爸去了哪里?叫老庞开车送去。阿霄回来了吗?”
  书房里的一群人一下子都转过头去看关霄,关霄脸上盖着杂志,四仰八叉睡得很熟,完全没听到。外面的林积也只是随口一问,转身就往楼上走去,她的脚步声一远,高仑也端着茶水推门进来了,“猥琐完了?喝茶。”
  门一开一关,他们“呼”地长出口气,“蒋仲璘,我看你那个名单的第二第三名都要往后换,锋山公这个女公子才——”
  蒋仲璘那时还活着,他入外党前是画速写的,鼻梁上一副厚厚的眼镜,眉飞色舞地提笔打开速写本,刚要落笔,坐在他身后睡觉的关霄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呵欠,然后是一个很大的懒腰,“学长们好啊。”
  林积的弟弟在这,他们也不好就这么当着关霄的面议论他姐姐的细腰长腿,只好很正经地关照他:“功课做完了吗?”
  关霄有问必答,十分乖觉,但就是不走,直把他们耗到没了热情,才又伸了个猫一样无边无际的懒腰。用人正好也找了过来,“三少爷,大小姐叫您下去呢,说是给您带了点心。”
  一群人见到了饭点,不好再赖下去,客客气气作鸟兽散。关霄这才走过来轻踢庞希尔一脚,“还没抄完?”
  庞希尔早就饿了,被他踹醒,就揉着眼睛往外走,“抄合格就行,我回家了。”
  后来又过了好几年,庞希尔在军校宿舍里住下,听其他住宿生们插科打诨交流某些床笫之间的“所思所感”,听到某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过来,关霄那时候是故意的。
  年轻男子之间谈论这些话题再正常不过,关霄多数时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但他喜欢林积,喜欢到不能容忍别人把她当成谈资,连他自己把“喜欢”二字和那个名字放在一起都觉得是亵渎。他觉得那个人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可惜少年人的喜欢往往不值什么钱,干干净净的少年心气早就被锋山府后院那场火烧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注】{沉沉心事北南东}
《夜坐》龚自珍: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2、狗比三少三少狗比!
 
☆、蛇信
 
  
  庞希尔边想边走,冷不丁地跟人撞了一步,往后一退,“高处长!”
  高仑也正插着口袋下楼,拍了拍他的肩膀,“庞秘书,停一下。”
  这栋楼里的处长厅长多如牛毛,早就乱得厅长处长局长部长排排坐,头衔反而是次要的。高仑虽然只是处长,但总务厅的手伸得长,他在楼里差不多几乎要和关霄平起平坐了,脾气当然更大,鼻孔朝天地告诉他:“庞秘书,你的意思我跟厅长说了,不过编译处现在不缺人,你等等结果吧。”
  庞希尔十分高兴,三步两步重新追上关霄,关霄正跟白致亚说话,也跟他招了招手,“拨两个妥当人去跟上次的黑左轮,老王又要问我怎么还不交报告了。螃蟹,你跟我查昨晚三明巷的事,不对劲。”
  这种治安事件平时是警察厅的管辖,但现在时局紧张,参谋本部的人以王还旌为首,被总务厅的刘元邹排挤得几乎无地立锥,一概畏头畏尾,最怕起风起浪,所以早在戒严管制里插了手。昨晚关霄几乎带着庞希尔把南山窝棚铲了一遍,手也动了、人也打了,完全没有要跟警察厅知会一声通通气的意思,警察厅厅长连夜打电话问了半天都没问出来三少到底被谁惹了,现在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行动处越权查案。
  “螃蟹”是庞希尔读书时在学校里的诨名,他整了整心情,等人都散光了,才问道:“哪里不对劲?”
  昨晚那几个匪徒情急之间给林积喂了药,他们说是麻醉剂,但显然不止,剩下的那种药其实在某些风月闾巷里也常见,也确实在他们的窝棚里搜到了。人赃并获,他们再辩驳也没用,庞希尔觉得这案子基本可以结了,就是年关下匪徒见色起意得寸进尺,林积碰巧撞到了枪口上。
  关霄神色极冷,也回头看了看,走廊上没人,“那种药先下,麻醉剂后到,哪有这么碰巧的事?那两种药合起来用,拖得久了能出人命。你不知道正常,但那群人都是青帮沟里混了十多年的,不可能没数,更不可能敢真的用。现在这个局势,卖个把人或许是小事,出了人命就闹大了,还是在美浓门口。而且要是把人弄死了,他们上哪弄钱去?”
  庞希尔琢磨了一会,“三少,你的意思是?”
  关霄略收着下颌,眼睛盯着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他们就是要她的命。”
  昨晚要不是有个军官开车路过,看出不对头,回美浓去找人,徐允丞没准也不会想到出门去看看。如果真的没人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庞希尔想了想林积背后的商盟和工盟,沉吟道:“那就是说,有人这就急了?”
  关霄摸了摸衣兜,摇摇头,“鸟隔羽毛人隔皮。她跟诸子百家做生意,谁知道这次是惹了哪路神仙。”
  美浓饭店里常年有行动处的线人,有事可以去收收风,庞希尔摸了摸鼻子,抬脚就上车走了。车子路过锋山府,他停车吩咐阿岚:“三少的口信,最近家里的岗哨添了人手,你们进进出出都当心。”
  阿岚非常聪明,想了想就明白了,转身回去告诉刘妈,又推开外客厅的门,正见林积趿拉着拖鞋慢慢走下旋转楼梯,绸缎拖鞋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边走边打呵欠。她连忙小跑过去,张开披肩给林积披上,“大小姐不多睡一会?”
  林积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阿岚,便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拢住披肩蜷在沙发里,哑声说:“疼。”
  她手脚脖颈上都是青紫交错,素白精致的脸颊上都破了一块,十分吓人。阿岚不太敢看她,低着头泡花茶,“疼就做点别的事情,不去想就好了呀,是药三分毒,止痛药吃多了不好的。”
  “噗”的一声,林积竟然笑出了声,又牵动伤口,连忙绷住。阿岚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小声说:“大小姐笑什么?”
  林积面无表情道:“笑你年纪小小,跟刘妈一样婆婆妈妈。”
  阿岚脸通红,竟然很大胆地说:“才没有。”
  林积拿拳头撑着额角,歪着头问她:“怎么,刘妈不婆妈吗?”
  她的眼睛非常明亮温润,睫毛又细又长,眨眼的动作似乎比旁人都慢一些,就像画片上的美人一样,却仍旧顾盼骄矜,像只慵懒华丽的狮子。阿岚被她一看,脱口道:“婆妈的。”
  林积便挑了挑眉,“那不就得了。”
  阿岚怔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想跺脚,但林积已经起身往玄关走去,原来是有人在敲门,阿岚被她气得都没有听到。门一开,陈雁杯先钻了进来,把高跟鞋一蹬换上拖鞋,捧着林积的脸查看半天,“昨天没注意,今天都肿了。这不会留疤吧?医生怎么说?”
  徐允丞跟在陈雁杯后面走进来,在沙发上坐定,从手上的袋子里取出瓶瓶罐罐来摆开,一样一样指给林积,“我不懂这些,请陈小姐指点买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总归是生肌的药品。”
  阿岚连忙去倒茶。本来按刘妈的意思,这几天就不必待客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就好,没得让人指指点点。但林积觉得很奇怪,“犯法伤人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指指点点?”所以还是接了徐允丞的电话,叫他想来就来。
  刘妈小声啰嗦:“最不省心的就是她,从小就不像话。”
  阿岚又出去接了手信,回来告诉刘妈:“三少说晚上不回来。”
  刘妈还在絮叨:“不回来就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过?”
  阿岚说:“还叫送点心和洋酒去山上的宅子里,从前的同学要聚会。”
  刘妈便吩咐用人打点好了几大盒点心,遣阿岚坐车去送一趟。关家在金陵摄山上有一处产业,也是一座西式洋楼,没有锋山府大,从前春猎的时候关倦弓还会带着客人或者旧部上山住两天,打打兔子骑骑马,现在除了关霄有时候上来之外,是彻底无人问津,不过有几个用人打点树木花鸟。
  这时摄山别墅里灯火通明,一推开门就是一阵轻快的乐声和热风扑面,一只黑猫卧在门口对她“喵”的一叫,白致亚劈头问道:“快快快,小阿岚,你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跟大小姐说三少今晚不回家?”
  阿岚愣愣的,“说了啊。”
  白致亚说:“大小姐说什么?”
  阿岚看向客厅正中间,关霄靠在沙发里玩牌,手里握着红酒杯颈,有点没好气的样子,但是微笑着冲她抬了抬下颌,示意她有什么说什么。阿岚便回忆了一下,当时林积倚在沙发里喝茶,听她说完还笑了笑,“大小姐说……‘这么大的人了,回不回家告诉我做什么。’”
  大客厅里一阵哄笑,都指着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赌输了!赔钱,赔钱!”白致亚笑着告诉阿岚:“峰少以前的朋友留洋回来,非说大小姐一定会叫峰少回家,我们就敲她一笔。”
  那女孩子戴着樱桃红的贝雷帽,却是穿着浅棕格子的报童装,个子虽然不高,但是圆圆脸庞,短发弯卷,非常古灵精怪。她本来正爬在桌上划拳,当即站了起来,极有气魄地压了压手掌,“好了好了,大家各自赢了多少,留下单子,都别客气,回头跟关霄要。我老颜家的人从来除了开会的时候就没有假话,他关三少以前办话剧团跟我借三千块,到现在都没有还。”
  有人骂道:“提什么话剧团!还当他三少名头有多么响,招摇过市找我反串《黑奴吁天录》的黑奴保姆,结果被禁得上了头条,他自己赔钱挨揍不说,害得我穿着女仆装蹲号子,差点被我爹打成真姑娘。”话毕屋里又是一阵疯笑。
  参谋本部的同事有几次去锋山府开过会,那些同事差不多也都在,还有些人阿岚没见过,大概都是关霄从前读书时结交的朋友。阿岚把点心洋酒安排好,便走出去,回身掩上门,坐在台阶上穿鞋。天气太冷,呼出的一团团白气都像要凝结似的。手上一亮,一道光打了出来,照亮前方空旷夜幕,竟然真的开始下雪了。
  阿岚还没见过金陵的雪,呆看了一会,才说:“三少?”
  关霄插着口袋靠在门上,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条毛绒绒的红围巾来搭在阿岚脖子上,“快穿。”
  那围巾虽然质地极好,摸起来柔软温暖,但做工十分粗糙,毛圈有的大有的小,显然是山上的老用人打着玩的。阿岚谢过围巾,便继续穿鞋,只听关霄说:“司机在家吗?”
  家里一直都有好几部车停着,司机也常在门房候着。他问得没头没脑,阿岚说:“有啊。三少问这个做什么?”
  关霄说:“厨房做什么了?”
  阿岚笑道:“我走的时候还早呢,不知道做什么。不过李叔好久没正经做过晚饭,大概要做参鲍鱼蟹吧?”
  关霄也掌不住笑了,信手摸出打火机和烟,点起一支吸了一口,眼圈在他翘起的鼻尖上绕着散开,“怎么你也学得油嘴滑舌。参鲍鱼蟹都是发物,吃什么吃,吃点稀饭得了。”
  阿岚说:“总不能请客人来家里吃稀饭,就像三少你不也叫了点心洋酒。”
  “谁请客人吃稀饭呢?”颜浓浓钻出门来,“哇”的一声,“一回来就见雪,我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冰姑娘,”没等关霄骂她不吉利,又说:“谁请客人吃稀饭?”
  阿岚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锋山府不请客人吃稀饭。”
  金陵有一阵子没下雪了,里面的人都钻了出来,在廊下喝酒的喝酒吃起司的吃起司,都觉得自己像前清的贵族,在想象中把罗马式大理石柱换成雕廊画栋的回廊,他们在玻璃房里吃鹿肉品新雪,就差吟诗作对。颜浓浓突然想起了什么,“金陵有蛇肉馆子吗?”
  庞希尔从前就跟颜浓浓最要好,嘲笑道:“你是去巴黎,又不是去广东,怎么不吃臭起司,反而吃蛇?”
  颜浓浓伸手去捧坠落的雪花,仰着小小白白的脸孔,头也不回,“就是因为在巴黎,广东菜才贵呢,连我都吃不起。关霄,到底有没有啊?”
  关霄抽着烟,“我替你问问,看你要吃什么蛇。”
  颜浓浓随口回答:“眼镜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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