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霄很慢地掸了掸烟灰,盯住了颜浓浓的红色贝雷帽,“眼镜蛇有毒,你吃些别的吧。百花蛇,乌梢蛇,赤峰锦?”
颜浓浓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其实我没吃过,瞎说的。百花蛇名字不错,好吃吗?”
白致亚不知道昨晚的事,又喝了酒,当下还憋着坏,把胳膊搭在庞希尔肩上,“颜小姐,我跟你说,锋山府现在的厨子是大小姐花了大价钱从广东请的,有时候连校长都要借去用,他家最会张罗这些。你管他什么蛇,点了菜去他家吃就是了。”
锋山府很少请人吃饭,但一有宴会,林积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应酬。庞希尔吓了一跳,“别瞎撺掇。”
白致亚说:“什么瞎撺掇?你往总务厅调才是瞎撺掇呢,高仑就是个处长,又不是编译处的,你当他有什么神通?而且你也该擦擦眼睛,他是什么好人不成?府公当年说他一句圆滑,他还当成是夸他似的,你我以为他傻,可府公出殡的时候难道你没看见他在墓上吐口水?”
庞希尔也变了脸色,“我管他是不是好人!我是学编译出身,骑兵炮兵辎重兵,哪个用不着编译?可现在编译处做得了什么?成日整顿党务清除异己,在东北的日本人是司马昭之心,这里一群人却在装瞎。革命革命,复辟复辟,府公辛苦了一辈子,可拿枪的还是那么些鼠目寸光之辈。我是拧不起来这几万万人的心气,但难道我就活该看着吗?”
白致亚也来了气,“都是喊着府公的校训毕业的,谁看着了?现在兵无实额、枪无实数、官比兵多、兵比枪多,蒋仲璘又死了,难道我就没有——”
众人顿时一静,因为蒋仲璘身份特殊,又死得不明不白,一向是个忌讳。颜浓浓已经冷得不行了,拉着庞希尔钻回去,“淋雪吵架,你们也不怕冻掉皮。我吃个蛇肉罢了,瞧把你们心疼的,难不成是蛇给你们发工资?”
关霄夹着烟,侧身冲门里说:“去我家吃吧。这两天忙,改天张罗到了眼镜蛇,一定叫你。”
车在雕花栅栏外停着,阿岚的手指头已经冻僵了,早就穿好了鞋子围好了围巾,坐在廊下看了半天的雪,这时回过头,门外又只剩关霄一个人,瘦长的指尖萦绕着灰白的烟雾,指间亮闪闪的看不清是什么。她说:“三少,你们说的我听不懂,但这一下雪,明天再要下山就路滑了。”
关霄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又说了句她不懂的话:“冷到人间富贵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冯英廉《咏雪》:填平世上崎岖路,冷到人间富贵家。
☆、孤儿
今天本来是颜浓浓的接风宴,但白致亚和庞希尔吵了两句,气氛再也起不来。国家未破,山河先碎,年轻人一脚踩在前人的失败里,手握空壳枪面对着坚船利炮銮舆强权,双手乱抓,只能抓到虚空前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关霄那样万事不留心。等到十点半钟,偌大会客厅里已经没人说话,各自抽烟发呆,连颜浓浓都趴在沙发上逗猫逗得睡着了。
关霄一向不掺和这些事,只是一个个打电话把人安排送走,拎起大衣开车下山。
雪下得深了,昏黄街灯映着静静的雪花,大臻饭店里的爵士乐声流出街道,珠宝捐客正跟车里的丰润女人耳语,微笑着凑得极近,几乎是在亲吻那香郁的鬓角。
西点店正在准备关门,戴白色高帽的法兰西人是绿眼珠,瞳色极浅,隔着柜台对买蛋糕的白人小孩子说法语的“生辰快乐”,那孩子有一对浪漫湛蓝的眼睛,却似乎天生不足,满头银发,十分消瘦,西点师原本严厉的神色于是带着温存。
锋山府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立刻能听到滑溜溜的桥牌撞击声,还有陈雁杯的笑,“胡了胡了!多谢老板放水!”
徐允丞说:“林小姐哪里放水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
林积脸上有伤,不大敢笑,但是摸了摸嘴唇,似乎也是笑意盎然。刘妈一回头,立即站了起来,“三少回来了?”
关霄“嗯”了一声,把沾满寒气的大衣交给用人,“你们打了一夜牌?外头下雪了。”
陈雁杯站起来拉开窗帘,仰头看了一会,打个呵欠,“烦人,明天又是满地黑泥,泥点子全溅到小腿上。管他呢,快,三少,你来跟我们打几圈。我们人都凑不够,刘妈舍不得赢,你姐姐又一直放水。”
关霄坐下来理牌,“刘妈舍不得赢我知道,我姐姐做什么要放水?”
他难得没在林积面前发脾气,这种时候他总有本事让所有人觉得如沐春风。陈雁杯拊掌大笑,徐允丞扶了扶眼镜,笑道:“我幼时家里穷,只有年节时打牌,我又是庶子,上不了牌桌,到现在都是一窍不通,林积赢得都不好意思了。”
关霄一边打东风一边从小桌上摸莓干吃,“那岂不是很好?我父亲从前打牌,早上说打四圈,结果一场牌打下来天都要黑了,然后才想起来误事。”
他这么随口提起关倦弓,徐允丞也就随口接话,“也不尽然,不过游戏,玩玩便可,只要不玩钱,输赢几场都转眼就忘,也不会有什么大瘾。”
关霄奇道:“你们这是不玩钱的?”
林积一直在认真看牌,这才冷冷“嗯”了一声,陈雁杯和徐允丞同时开始发笑。陈雁杯说:“行了行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这么记仇?我不就说你一句负伤在家不赚钱吗,你还真的不肯玩钱了?”
林积说:“我家底厚得很,就算是现在开始赋闲,都够你们这一桌人花天酒地到三千岁,我怕什么?我认真打起来,怕你们倾家荡产。”
徐允丞很老实地总结说:“哦,原来是又不认真打,又要放水让我们赢,又不玩钱怕我们发财。”
陈雁杯彻底笑趴下,然后连忙道歉,“哎呀,三少,对不住,把你的牌压掉了。”
关霄说:“不打紧,正好要胡了。大明星姐姐,你看。”
陈雁杯凑过去看,“这不就是杠上花?!”
关霄笑着往椅背上一靠,端茶抿了一口,“所幸你们没玩钱,不然大臻现在已经是我的了,锋山府的家长还不知道是谁呢。”
陈雁杯闹着要赢回来,徐允丞大概觉得话锋不对,说:“不早了,让林积早点休息。陈小姐,我们先走吧,我顺路先送你回家。”
他们看看表,果然已经快要十二点。陈雁杯又仔细给林积的脸上了药,依依不舍出门上车走了,临走还腹诽出声:“平时也不请我来,一请我来就是做这种粗活。阿岚,老板拿我当使唤丫头呢,你当演员去吧。”
大门一关,关霄抓了把莓干,转身就上了楼,卧室门开着,透出来哗哗的水声,他一边洗澡一边哼曲子,过了一会声音停了,多半是睡了。
昨天林积膝盖上摔出了一个大血洞,一入夜精神头差,只觉得腿疼得钻心,一时不想上楼,继续在沙发里窝着,找了本小说读。她读侦探小说,公司的下属有朋友在印书局工作,拿了一整套还未出版的送她,结果打开一看,竟然是文言翻译的,侦探先生和医生助手插科打诨,却都是之乎者也淡乎寡味,读几分钟就困了,大侦探破案破得如何不知道,催眠催得倒是不错,也算功德圆满。
她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从沙发角上扯过毯子,裹在身上,合上眼睛。困意来得缠绵,脸颊上的伤口浅,好得最快,不到一天就开始发痒。她手指上缠着绷带,但是在睡梦中也不记得,抬手就往脸上摸,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她睁开眼睛,轻声打了个招呼:“三少。”
关霄深黑的头发还在滴水,衬得越发唇红齿白,肩膀上搭着毛巾,就像读书时从学校打球回来一样,面目一点都没变,还是湿漉漉的眼睛,像鹿一样矫健青春,快活不苟的少年神情,看深了才觉得有冷意狠厉。
从前她和关霄都还没长开的时候,有人不知道他们没有血缘联结,巴结说他们姐弟长得联了相,都是极白的皮肤,长手长脚,穿上男装,一个是花鸟缠绵,一个是雪月空明。关霄还故意配一副跟她同一款的金丝边眼镜来架在鼻梁上,两个人张牙舞爪地跑到申城去玩。
当时春明班在申城剧院开腔,连唱三天全本《长生殿》。林积是人前蔫人后坏,关霄反之,有人砸林碧初的场,林积脸色刚刚一变,他抬手就往台上扔法币、子弹壳和玫瑰花,连林碧初都吓了一跳,唱着唱着差点从台上掉下来,还以为有两个林积。
可惜那段日子没有多久,关霄很快就比林积高出了好几寸,还在不停地长。而林积的样子渐渐定下来,五官依旧像隋南屏一样清丽,轮廓却变得稍微深邃,眉骨高,眼窝深,鼻梁和下巴的形状都隐约有半分不易察觉的阴郁。那天戏散了场,林碧初蘸着胭脂在她脸上画戏妆玩,只画到一半,突然告诉她:“阿七,你唱不了牡丹亭,你将来会长得像你父亲。”
自鸣钟“珰”地轰鸣起来,金属长腿一摇一摆,直到撞足十二下才停住。关霄扔开她的手,拉过毛巾自己擦头发,挑起饱满的唇角,不知为何,那笑容十分残酷,“你二十八岁了。”
这个便宜生日连林积自己都不记得,全当没听见,“你不是不回来吗?”
“我不回来,林老板好睡死在这,回头让人戳锋山府的脊梁骨?”
林积说:“我要是睡死了,大臻不就是你的?你卖掉大臻买一支军队都够了,还怕什么人言可畏。”说着张开手臂,任由关霄将她打横抱起来,穿过走廊和旋转楼梯上楼。她的膝盖实在疼得厉害,本来想占这么个不用走路的便宜,却见关霄一路把她抱进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才推了他一把,厌恶道:“我今天累了。”
关霄很不耐烦,“谁不是今天累了?一会自己滚回去。”说着就穿过黑魆魆的卧室,硬邦邦把林积往地上一放。林积扶了扶阳台的门才站稳,讶然道:“这么讲究?这个点还有西点店开门么?”
玻璃窗外静雪无声,银杏树上攒着一层薄薄的雪衣,窗里面的阳台圆桌上放着块很小的蛋糕,上面只有一支蜡烛,不过没有点亮,所以唯一的一点亮光来自院外的街灯。关霄摸出裤袋里的打火机,然后下意识地点了支烟,吸了两口才想起来原本是要点蜡烛,再要摸出打火机来已经迟了,因为林积把那根细细的蜡烛抽了出来,三下两下撇断扔开,坐下来吃蛋糕。
她不爱吃甜的东西,不过反正那蛋糕也不大,是最普通的一种奶油蛋糕,还被从中间切开了,只有一半。关霄常办这种招人不痛快的事情,但她吃得非常认真,虽然一吃就知道是法国人的手笔,一口下去全是糖粉,但大概因为天冷,并不觉得奶油腻。
关霄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抽烟,望着窗外出神,也没看她一眼,过了很久才问:“姓徐的叫你林积?倒是不见外。”
林积说:“难不成让他叫我阿七?”
“你试试。”
林积很无所谓,“下次想得起来就让他试试。他有名字,徐允丞,别老叫什么姓徐的,当心说顺了嘴。”
“这么喜欢他?就那么个窝囊傀儡。”
上次三明巷的事林积没再提过,徐允丞似乎就当不知道。果然是高级秘书的行事,一点私人情感都不夹杂,不过这样也方便得很,谈感情谈得公事公办,豁然开朗,只是索然无味。
林积把蛋糕都吃光了,只剩下一块奶油草莓,很慢地说:“三少,跟他犯不着谈喜欢不喜欢,只是我们不能一辈子这样。”
关霄把那块奶油草莓拈起来吃掉,一小块奶油沾在唇上,他伸出舌尖来舔掉,竟然说:“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行什么行,妈妈不准
☆、孤儿
见她很惊讶,关霄又笑了一下,“你喜欢一个试试。我们怎么不能一辈子这样?你别以为姓徐的没把柄,就算曹伯看重他,我也有的是办法。”
林积笑着说:“三少这么厉害。”
关霄就像吃了苍蝇似的,“你别跟我这么说话,没跟你开玩笑。”
林积倒是没什么激动神色,“姓徐的走了还有姓李的,姓李的走了总有姓张的,我管他是谁,反正迟早是要嫁人的。总是这么耗着有什么意思?三少,你也不小了,该想想结婚的事了。这么多年吵下来,不如悬崖勒马,没得招人口舌。再这样下去,惹得你再喜欢姐姐一遍可怎么办?”
关霄隔着青蓝的烟雾望住她,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似的,“喜欢?”他把修长的两臂撑在圆桌上,脸上虽然笑着,目光却狠厉如同雪亮的锋刃,“我喜欢谁都不会再喜欢你了。悬崖勒马,谁都能跟我说这句话,你不能。我当然要结婚,你提醒我了,但我还没结呢,你现在想这个是不是有点早?”
林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越说越刻薄,“三少,你从小叫我姐姐呢,也不嫌膈应。还有,我妈也就算了,你今后别再拿你爸爸说事,你爸爸的遗愿我全都记着,他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进了军校,又这样对我,你猜他闭不闭得了眼?何况,你别老端着一副你爸爸是圣人的样子,是圣人怎么会让碧初怀孕,又怎么会不敢让孩子生下来,难道他就无辜么?”
她仰着脸说了这么一大篇话,虽然明知道按照关霄的性子早就该动手了,但她从小就是古怪脾气,生起气来说话做事都不留半分余地。没想到关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后竟然非常冷静地说:“你今天过生日,就想惹事,我偏不跟你吵。但你下次再让姓徐的来我家,就别怪我不留情面,锋山府姓关。”
看着她抿了抿薄唇,关霄像是心情大好,吹了声悠长的口哨,又换了一身衣服,插着口袋下楼走了,司机赶出去问:“三少去哪里?”他笑着说:“我自己开车,你回去睡吧,初三了,等天亮,载大小姐出去兜兜风。”
虽然锋山府从前每年都大办,但林积本来没把初三当做自己的生日,甚至是刻意不记得,关霄完全是故意提醒她,因为林积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隋南屏。
如果说隋南屏在男人身上是个博士,那她在林积身上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短包工,林积长到十三岁都从来没过过生日,因为隋南屏不记得。甚至连林积有几次问起父亲的名字,她心情好时就瞎指一个后台忙活的阿猫阿狗,心情不好时就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怎么记得,你知道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