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林氏的族务却要一个下人来处理,然而苏州林氏并不敢表达反对意见。
大家都选择了沉默,因为众人知道,当时要是反对,林智说不定就带着嫡支脱离林氏了,如果没有嫡支,那苏州林氏还是苏州林氏吗?
这也是为什么窥天镜中的“第一世”林江在病逝前宁愿把家产都交给尚家保管也不给家族保管的重要原因之一。
受父亲的影响,林江对族人并不怎么信任。
而在看到“第一世”后把家产一分为二,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看家族在拿到那么多钱后能否庇护一下玉滨,然而窥天镜给出的推演结果并不怎么好。
他不能否认族中依然有人对嫡支,对玉滨怀抱善意,可总体来说,林氏不仅不能庇护玉滨,反而还在背后推了一手,让玉滨早早夭折,日子过得比“第一世”还要差。
所以现在林江对族人的信任度其实为零,但这不妨碍他真诚的表达对家族的担忧。
林江的话便是谎话也比别人说的真话更让人信服,一是他在族中信誉好,与他父亲林智不同,林江接手族长后对家族多有优待。
照顾族中贫寡之人,扶持族学,增加祭田,每年还拨出一笔银子给族中有才之人,让他们出外游学和经营等。
二则是他位高权重,所知所想自然会超越族人,所以就算年纪最长的六叔在他说话时也会安静下来等他说完再发表意见。
三则是他的人品了。
林江的人品别说在家族里,就是在大梁以外的大楚,辽和南汉等也是有名的。
别人说十句话都比不过他说一句话,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积累,而是从他曾祖开始。
林氏嫡支忠君,爱民,守诺的形象便在这个世界慢慢的刻画出来。
同样的,哪怕是林八对林江变卖产业捐献出去的行为多有不满,却依然没有怀疑他对家族的用心,更何况林六和林十一?
所以此时三位宗老都安静下来听他说。
林江叹息道:“林氏为五大家族之首,可我这一去,家族便直接落在了最末。”
三位族老一呆,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啊,林氏本为江南之首,现在林江一病,待他去世,他又把嫡支那么多产业都捐出去了,那林氏还有什么资格坐在首位?
“可最末也有最末的好处,至少不用担心其余四家为夺首位而对林氏出手,”林江道:“接下来几年林氏要做的便是固守苏州,扶持家学,尽快供出能入仕的子弟来,不然,短则七八年,长则十数年,林氏留下的威望减弱,不仅四大家族,其他豪族只怕也会蜂拥而至,想要从我林氏身上分一杯羹。”
林六焦急起来,“那怎么办,现在林氏没有子弟在朝为官,只怕,只怕”
林江微微抬手,冲他安抚的笑道:“六叔放心,我祖父余威还在,加之我在陛下面前还有些薄面,尚且还能护佑林氏几年。更何况,”
他看向林清婉笑道:“还有婉姐儿在呢,她可是皇后娘娘的义女,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可以具折上奏。”
三位宗老眼睛一亮,是啊,别人家有子弟在朝为官,他们林氏也有个郡主可以具折上奏啊,除了郡主,还有县主呢!
“所以最要紧的是我走后的这五年,林氏要稳,那当家人便不能急躁,”林江慢悠悠的道:“而纵观全族子弟,与我同辈的兄弟中唯有五郎最为稳重,品性也最好,所以思虑良久我才选了他。”
“自然,族长人选事关全族,便是我有这个权利也不会就此私定下,所以近两个月来,我写信问过各房房主和在外游学族人的意见,这是他们的回信。除有六人表示疑虑外,其余五十二人皆表示了赞成,八叔可以看看。”
林八脸色变幻,并没有伸手去拿那些信件,林十一则道:“那还犹豫什么,直接就定了五郎吧。”
他扭头对林八严肃的道:“八哥,事关林氏未来,你可不能糊涂,因一己之私而害了全族,你扪心自问,族中除了五郎,还有谁更适合这族长之位?”
林江眼含热泪的看着林八道:“八叔,如今族中外敌环伺,最紧要的便是团结一心。”
一直避嫌的林六也忍不住道:“老八,便是你说我有私心也罢,这一次我支持我儿。”
林八咬牙,看看林江,又看看林润,最后跺脚道:“你们都有了主意,那还问我作甚?”
林江倒在枕头上,感激的道:“多谢八叔体谅。”
林润更是直接撩起袍子跪下,肃然道:“二哥放心,也请父亲和八叔,十一叔放心,五郎决不负家族之望。”
林江含着泪水的眼睛深不见底,嘴角微微翘起。
除了林清婉,众人只以为他是在欣慰的看着林润,一时感慨。
八叔沉着脸出屋,自来到扬州后真是事事不顺,想要做的事一件也没达成,不想做的事却一件一件的被成功。
他不想再留在扬州了,不然谁知道再待下去他还会答应什么事?
林六连忙从里面追出来,他此时倒是机灵了,知道不能让老八先回去,不然等他们后面回去,谁知道族中会传什么闲话?
所以林六拉着他道:“二郎病重,我们就这么丢下婉姐儿姑侄,弱的弱,幼的幼,可怎么安心?”
“不是还有五郎吗,哦,对了,三郎也在,让他们兄弟留下就是了。”
六叔抽了抽嘴角道:“有些事总要我们年长者操持才好。”
六叔客气,十一叔却是直接面露讥讽的道:“让三郎帮二郎,亏你想得出来,他不把二郎气死就算不错了。何况他现在自己就躺床上下不来吧?反正都留了那么长时间了,多留一段时间怎么了?现在暑气正盛,我才不要这时候上路呢。”
八叔闻言气道:“没让你上路,我自己走!”
“那更不行了,谁知道你回去怎么嚼舌根?”十一叔斜睇着他,藐视的道:“你跟个长舌妇似的,我可信不过你。若是你先行,待我回家说不定就在族里变成罗刹了。”
“你,你,”八叔气得手抖,“林十一,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什么时候说过你闲话?”
十一叔跳起来道:“你什么时候没说?当初九房要卖鹿山那块地,是不是你嚼舌根说我逼着九房把地卖给我的?”
“放屁,我才没说。”八叔理直气壮的道:“况且你逼没逼你心中有数。”
“六哥你瞧,还说不是他说的,九房山脚下那块地贫成那样,我用得着逼他们吗?那是他们哭着求着要卖给我的”
屋里,林清婉喂林江喝了一口水,听到外面的吵嚷声便看向一旁的林润道:“又吵起来了,你不出去看看吗?”
林润额头抽了抽,对林江拱手退下。
第38章 时间到
林清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轻声道:“他跟你的确很像,心肠都转了十八道弯。”
林清婉顿了顿道:“你比他多些,三十六道弯吧。”
林江轻笑,靠在迎枕上道:“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家族现在需要仰仗你,具体有多少话语权就要靠你去经营了。”
林清婉颔首,“我懂。”
林江就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林八到底没走成,因为在跟林十一冲突时他后退一步踩到了一块儿碎石子,脚下不稳摔了一跤。
摔得挺狠,直接扭了腰,好在骨头没事,但也需要养一段时间。
而林十一也没得了好,林八摔倒,要推他的林十一没推到人也失去了平衡,直接摔了下去,当然,他没扭到,因为他砸在了已经躺倒的林八身上,摔得不狠,但他的手掌撑破了皮,火辣辣的难受。
最吵闹的俩人都受了伤,林清婉干脆把他们安排进一南一北的院子里,世界便安静了。
可林府的氛围却越来越凝重,林江撑到了极限,身体急剧恶化,近日已经连吞咽都困难了。
林玉滨连睡觉都守着他,不愿意离开一步,尚明杰陪着她一起服侍林江。
尚明远也不敢跑去乐坊厮混了,每日跟在林清婉身后听吩咐。
终于在一日清晨,本来病得昏沉的林江突然清醒过来,精神很好的让众人来陪他用早饭。
徐大夫给他把过脉后对众人微微摇头,大家便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没多少时间了。
众人心中悲戚,却依然笑着陪坐用这最后一顿早饭。
林清婉却很难伤心,因为白翁就站在一边,她知道林江死了不是和别人一样去地府消掉记忆再去投胎,而是到天上去当神仙。
他的记忆存在。
更知道在回归本体之前他会在天上看着他们,待林玉滨长大成人,摆脱那个无形的诅咒后才离开。
所以林江的死并不是真的死,而是更永久的活着,因此她表现得很平静。
但她的平静在大家的眼里却是勘破生死的淡定,就连六叔都忍不住道:“毕竟经历过生死,看得倒是比我们这些老人还要开,只是到底是苦了孩子了。”
短短半年内,先是未婚夫婿意外身亡,然后自己也病重得几乎离世,现在兄长也要病逝,整个重担都压在她身上。
看她的样子,她这辈子是不准备改嫁了,一个十多岁的姑娘现在就能看到人生的底部,该有多痛苦?
八叔却撇了撇嘴道:“她现在可是郡主,有什么苦的,林家整付家业就换来一个郡主和县主,想想就心疼。”
十一叔冷哼道:“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八叔闻言一滞,扭过头去不说话。
一旁林府的下人皆有些不平的看向林八,将眼中的怨恨小心的藏起来,难怪老爷和大小姐一再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要让宗族那边的人打听到内部消息,更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
若是让他们知道这半年来老爷和大小姐往苏州那边搬的财物,只怕他们要生撕了大小姐和大姐儿。
林管家也听到了下人的汇报,他眼中冷凝,吩咐道:“盯紧了他们,近日肯定混乱,让大家嘴巴都严实些,不该透露的一句都不许露,先把老爷料理好,待日后再算。”
下人应下,犹豫问,“管家,老爷真的不行了?”
林管家眼眶微红,挥手道:“去准备吧,别让老爷走得不安心。”
林江正拉着林玉滨的手殷殷叮嘱道:“你要听你小姑的话,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人不会伤害你,那必是你小姑无疑。”
林江轻声道:“父亲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愿你平安喜乐,健康成人便好。”
“父亲”林玉滨握着他的手忍不住哭起来。
林江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她后面的林清婉。
林清婉对他微微颔首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我会尽全力办好。”
她顿了顿道:“哪怕赌掉我的一生。”
林江半是放心,又半是担忧的合上了眼睛。
林玉滨见父亲久久不再说话,这才惊惧悲伤的摇了摇他,见他的脑袋自然的垂落到一边,她愣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林清婉上前抱住她的肩膀道:“大姐儿,你父亲在看着我们呢,他会一直看着我们的,在天上,也在我们的身边。”
林玉滨回过神来,扑在父亲的身上痛哭出声,“父亲,父亲”
林清婉抱住林玉滨,也忍不住眼眶一红,但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白翁身边的林江,那股才升起来的悲伤瞬间消失无踪。
她抿了抿嘴,扭过头去不看他,将林玉滨拉起来,用力的握着她的手道:“大姐儿,你父亲他还在,他并没有消失。”
林玉滨满脸是泪的抬起头来看她,林清婉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相信小姑,你父亲会一直看着我们的,他的肉身虽死了,但灵魂不灭,他就是一直存在的。”
林玉滨懵懂的看着小姑,完全不解她的话中意。
林清婉叹息一声,抱住她的脑袋道:“别哭了,你父亲不会想看到你这样伤心的。”
林玉滨紧紧地拽住小姑的衣角,躲在她的怀中呜咽出声。
而已成灵魂状态的林江就站在林清婉的对面,正默默地低头注视着女儿。
林江的死讯传出,江南各家皆派人前来吊唁,孙槐和刘沛最先赶来,帮着林清婉一起打理丧事。
林清婉并没有拒绝,这也是一种彰显。
然后便是谢家,谢延已经回京销假,谢夫人没跟他一起走,因此在收到林江死亡的消息后她便选了几个心腹送过来,拍着林清婉的手道:“我知道你们家放了许多下人,若是不凑手就先用着她们。她们虽笨拙,却有些经验,你是她们的主子,只管使唤。”
林清婉婉拒道:“多谢母亲,只是家中下人还够用,待不够时我再求您,到时候您别嫌我烦就是。”
“怎么会,你只管来找我。”谢夫人并没有勉强她,这段时间她也看出来了,谢林两家已出现裂痕。
谢家有野心,而林家也不是不防备,她虽恨谢延和谢逸阳,却还是谢家的夫人,所以有些事她只能避开,装聋作哑。
她能做的也就是不害林清婉所代表的林家,所以这段时间林家变卖产业,又捐献财物的事很热闹,可她却呆在小佛堂里专心为她儿子念经。
见林清婉不用她的人,她也不气,给林江上了一炷香后便带着人离开。
林江已经被穿好寿衣放进了棺材里,他的丧事自己生前便安排了大半,剩下的小半林清婉也给他安排好了,所以此时按部就班的进行,并没有出乱子。
因为这十六年来,林家陆续办了三场丧事,留下来的年长下人皆有经验。
林江的丧事比对着他父亲来,所以一切照旧。
请来的和尚道士站满了灵堂,各司其职的念经作法,林清婉跪在林玉滨的上首,边给前来的人鞠躬道谢,边看着林江坐在棺材顶盯着来往的客人。
而围着棺材走动的道士,盘坐在一旁念经的和尚皆没有察觉到坐在棺材顶的林江。
她默默地收回视线,又在火盆里添了些纸钱,即便她知道林江收不到这些钱。
这个世界虽有神鬼,但似乎也不是所有的和尚道士都是高人,也不知道她有生之年还会不会遇到一个能知鬼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