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就觉得他们适才的说笑都有那么一分刻意的味道,听到此方明白了,一哂:“我没有,我真没有。”
一屋子人都担忧地看着他。
张仪噙笑又喝了口酒:“足足两个多月,每天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滋味,你们没经历过。我现下当真觉得活过来就是稳赚,别的都不重要。”
真的?
几人打量着他的神色沉郁不言,张仪忽而一蹙眉头:“唔……不对,也不是。”
他说着搁下了酒碗,眼底一股他们都没见过的恨意直逼出来:“可以的话,我很想手刃薛飞或门达。”
文华殿里,门达骇然打了个哆嗦,太子饮着茶,笑了一声:“别紧张嘛,门大人。”
门达睃了眼太子手边的那一摞罪证,强自沉着气:“臣在朝为官多年,又执掌锦衣卫,平日查办官员,难免得罪了人,是以……”
“知道,孤知道。一些连名字也不敢署上一个的江湖人士送来的所谓证据,孤不信。”太子口吻轻飘,说得门达莫名瘆得慌,“若不是大人主动来问,孤都不想多提此事。等到父皇病好了,孤一定为大人辩白一二,必不让父皇冤枉大人。”
太子端然是在安抚他,可他愈发怵得慌。
殿中静了静,门达又道:“那个张仪,殿下您看……”
“这不是父皇还没发话么?”太子平淡地笑笑,“你放心,他那一身伤,且得将养些时日才能好,在此之前想来闹不出什么风浪。”
门达不得不将一口气强咽下去,憋了半晌,只得道:“殿下说的是。”
门达无功而返,告退的时候显然负着气。文华殿中寂静了半晌,太子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呼之欲出,最终化作一声冷笑:“来人。”
一个宦官无声地稳步进殿,太子眼中几许寒气直逼着殿外:“去给我盯住了门达和薛飞。父皇病重,别让他们节外生枝。”
此后的几日里,朝中的氛围安静。好像人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暗潮在无形中汹涌而至,只是不知这潮水会往哪儿拍,便都不敢妄动半分。
所有人都在静静蛰伏着、观察着,祈祷在暗潮涌至眼前的那一刻,可以及时反应,全身而退。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中下了一夜急雪。雪花自入夜时分开始飘,不过半夜就已积了很厚,又一直下到天明。
人们在清晨推开门窗时,都因外面的银装素裹而愣了一愣。
但便是这样厚的积雪,也分毫没能冷却飘散开的消息引起的热议。
“听说皇上不好了。”
“说是已留了遗诏,免宫妃殉葬?”
正月十七,在一片积雪初融的寒凉中,丧钟鸣响。
“咚——”
百官大恸,万民哀悼。
“咚——”
江湖朝野,一片震荡。
“咚——”
新君即位,万象更新。
新君登基引得京中上下好一阵忙碌,弹指之间,就到了三月初。
柳树抽绿,迎春吐蕊。奚月推开窗子,冷眼看着窗下巡街都显然不复往日气势的几个锦衣卫,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事情可算快了了。”杨川的声音自她背后截来。
奚月刚要回头,他先一步拥住了她:“等了结了这些事,我们就回到江湖上去……”他俯首在她颈间种下一吻,“你赶紧给白鹿门生个新掌门。”
“……噗。”奚月喷笑出声,蓦地扭脸也亲了他一口,“再给你萧山派也生个传人,怎么样?白鹿门的跟我姓,叫奚阳;萧山派的跟你姓,就叫杨溪。这俩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不错吧?”
“嗯……”杨川觉得杨溪不错,奚阳偏于男孩一点,若是个女儿,他就说服她令取一个。
比如奚川?
罢了,好像更不适合。
二人信口说笑着,房门被人笃笃一敲。他们回过头,是沈不栖。
“底下来了几个宦官。”沈不栖指指楼下,“说皇上召见,让你们即刻进宫。”
第73章 云涌(五)
进宫面圣, 对二人来说倒无甚可怕,只是心情难免复杂。
毕竟他们从前不止是见过新君,而且头回见面时,杨川还把他给按在了墙上。
紫禁城中一片肃穆,宫人侍卫三五步一个地林立在宫道两侧,红墙耸立在白雪之上,放眼望去巍峨雄壮。
奚月和杨川在乾清宫前等了片刻,便有宦官出来恭请二人进殿。二人刚一踏过门槛, 便觉状似空荡的大殿之中并非只有一人气息,四下里显有高手蛰伏。
“圣上好重的防心。”奚月轻笑而道。坐在御案前正读书的少年天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误会了。”
他打了个响指, 几道身影旋即自房梁上闪身而下, 无声抱拳。
皇帝指了指他们:“朕刚登基, 朝中势力纷杂,所以安排了他们暗中保护,并非冲着二位。”
奚月点点头, 接受了他这解释, 接着又问:“皇上什么事?”
皇帝一哂:“想请二位大侠帮个忙。”
奚月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皇帝道:“门达的罪证,大概不止那些吧?有劳将余下的尽快送进京来, 朕好着人查办。”
“好说。”奚月应下, 话锋微转, “但不知陛下想找什么人来办这案子?”
皇帝眉头微锁:“自是交给三法司。”
“也就是刑部、大理寺, 督察院。”奚月轻轻吁气, “但锦衣卫的势力早已渗透各个官衙,东厂提督薛飞又与门达私交甚密。未免牵连自己,薛飞势必竭尽所能帮门达脱罪。皇上将此案交给三法司,只怕要节外生枝。”
皇帝眸光凛然,看了看她,道:“那女侠有何高见?”
奚月直截了当:“我想亲自办了门达。”
皇帝不禁一愣,连杨川都轻怔:“师妹?”
“我与门达公仇私仇攒了一堆,还有些江湖上的纠葛,要从他嘴里探问线索。皇上若信得过我,我们便互相行个方便,如何?”
皇帝斟酌着,沉了口气:“你不能直接要门达的命。”
“我在锦衣卫任过千户、镇抚使,知道朝廷的规矩。”奚月平淡道。
皇帝复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可还住在那家酒楼?”
见奚月点头,他又道:“那容朕想一想,迟些时候,着人去向你们回话。”
“多谢了。”奚月垂首抱拳,全无施大礼的意思,转身就往外走。杨川被她弄得有点懵,略作迟疑,便追上了她。
待得出了殿门,他不禁睇着她嗤笑:“人家好歹登基了,你下回客气点。”
“啧。”奚月咂了声嘴,笑瞧瞧他,忽而纵身一跃!
“喂——”杨川想说这是宫里,然则她已然飞了出去,他只得也施展轻功去追,随着她飞檐走壁,引得底下的宫人惊慌失措。
“一会儿底下可要放箭了!”他哭笑不得,不知她这突然来得哪出。心下正想她是不是眼看局势要翻盘开心得过了头,风声中传来奚月的笑音:“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从先帝那儿讨的镇抚使的位子吗?”
杨川微愣:“怎么?”
“我跟他说,我帮他平了曹吉祥的乱是我乐意,朝中还有比曹吉祥野心更大的人,我也乐意出手相助。若他肯给我镇抚使的位子,我就帮他办这事;若他不肯,我也不告诉他那人是谁,让他自己看着办。”
杨川略微明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
弹指间已到了皇宫外墙跟前,奚月运气向上踏了几步,一跃翻出,又一路踩着水花飞过了护城河。
她落稳回头,就见杨川也落了下来。城墙之上的守卫已搭了箭,又在背后传来的上司的呼喝声中匆匆收了,奚月一哂:“江湖朝堂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向他们低头,便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低了头,他们就拿我当臣民了,这么要紧的差事可未必肯给我。”
“……”杨川怔住,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笑赞,“还是师妹通透。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适才应该客气一点。”
奚月锁眉:“为何?”
“因为咱们没有人马。”杨川笑瞧着她。
这么大的案子,不低头跟皇帝调点人马,你自己亲力亲为地自己从头忙到尾么?
然而这话说出,他又觉得大抵是自己想错了。小师妹这么聪明,这点事情怎么可能想不到?她多半是心里有底,要么就是已有了别的打算。
却见奚月显然神色一慌,顿显无措。
“……不是吧?”杨川窒息,哭笑不得,“你真没顾上?”
“我这……一时糊涂。”奚月懊恼地一拍头,“罢了!反正回头皇上还得派人去酒楼给咱们回话,若他答应,那时再跟他要人也不迟!实在不行就……请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帮一帮忙!”
杨川不禁被她笑坏了,然后,这事一时间就成了几人间的笑料。
她行事一贯凌厉,办起正事更是不苟言笑,寻她的笑料可不是件易事。难得寻到了,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姐!你的一世英名啊!”沈不栖伏在她肩头上狂笑不止,奚月一张脸冷如寒冰,阴恻恻地盯向旁边,原刚笑够了的曾培张仪被她一扫又来了笑劲儿,先后扑哧一声。
“你们够了!”奚月气得一拍桌子,“我不就是……一时失策吗!你们笑什么笑!回头若没有人手,我就拉着你们一起累死!”
“好说好说!”曾培绷住了脸,“跟着你办案我一把好手,门达那点事,我一准全给你挖出来。”
奚月冷然一哼:“这可是你说的!”
张仪则递了杯茶给她:“能不能打个商量,放门达一条生路?”
奚月手上一哆嗦,差点被晃出来的茶水烫了:“你再说一遍?”
张仪抱臂倚着桌子:“西四斩首有什么意思?让他充军流放,我想半道亲手要他的命,行不行?”
“……”奚月嗓中微噎。她理解张仪的恨意之深,却不好应他这事。
眼下是当今天子要办门达,定多大的罪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只能说:“这么着,东厂提督薛飞……到时候交给你手刃,如何?”
张仪稍稍一滞:“薛飞?”
奚月笃然点头。
薛飞手里江湖人的命太多了,不论朝廷怎么看,她都一定要以江湖人的身份了结了这阉官,到时让张仪出一口恶气倒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