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府里都是一片宝相庄严之色。
吴裙并未去听道,而是手中拿着鱼食在水榭前自顾自的玩乐。
手中的鱼食已撒完了,看着池中鱼儿们欢悦争食,栏边的美人儿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可还再要些?”
侍女轻声道。
吴裙摇了摇头:“也无甚意思。”
她顿了顿又道:“你不若去前堂看看,讲道是否快完了?”
侍女应了声便离去了。
吴裙百无聊赖的趴在水榭栏杆上,眼神似笼着一层水雾。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姑娘在想无花?”
那声音恍带锦缎,像是酒后微醺。
吴裙幽幽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想一个和尚?”
那声音闷闷的笑了笑:“因为那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和尚,无数女人都想让他还俗。”
吴裙也笑了,她声音软软的,带着春沙的暖意,语调又有些任性:“可我偏不想让他还俗。”
朱厌略一细想,突然抚掌大笑。
可当那栏边美人转过身来时,他的笑便顿住了。
佛音袅袅又怎敌天光失色?
在她面前,连生机也要黯淡,这是一种扎在男人命里的美,要用心尖的血来温养。
朱厌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无花为何要金屋藏娇了。”
吴裙笑了笑:“你也觉得我美?”
男人手中的玉杯已满了酒,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人会觉得你不美。”
吴裙摇了摇头:“可你并不喜欢我。”
她忧愁的样子让人恨不得将星星摘下来。
朱厌执杯的手顿了顿:“我并非不为所动,相反,我很喜欢你。”
“第一眼就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吴裙轻笑。
她声音轻软,笑起来宛若黄莺清啼。
朱厌叹了口气:“美人看一眼就须止住,若到第二眼便要酿成祸事。”
“什么祸事?”
她笑问。
天边的佛音已然散开,朱厌深深的看了眼那勾魂摄魄的美人。
“自相残杀的祸事。”
开坛授法不得停歇,无花这一讲便直到日落才停下来。
肩上的白鸽抖动着翅膀似有些不耐烦,无花微微眯了眯眼。
“少林那边的信?”
朱厌喝了口酒问。
无花并未答话,伸手拆开信笺。
阅后微微叹了口气:“果不出所料。”
说着将手中信笺递给朱厌。
“想不到方丈之位竟会落到你那师兄身上。”
朱厌眼风扫过字迹,嗤笑道。
无花神色未变:“他对我早有提防,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你要怎么办?”
喝酒的男人叹了口气。
无花看着院外锦簇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是得回少林一趟了。”
吴裙晚宴是在房中用的。
她向来不喜多食,只用了几口便停下了。
“姑娘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侍女低声问。
吴裙摇了摇头:“撤下吧。”
侍女应了声,便有人上前收了食盒。
这采荷院里似乎更安静了,下人们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那位娇客不悦。
盖因驸马今日酉时送来的几套衣裙。
金丝镶线,夜珠粉坠,无不价值连城。那是连宫中贵人也求不得的锦衣,如今却随意的送到了采荷院里。
吴裙喜欢漂亮裙子,应该说没有美人不喜欢华彩夺目的东西。
可她却并未看那些华服一眼。
十二红楼里如今虽只剩了一人,却还是要守规矩的。
吴裙穿了那瞎子绣的云雁锦衣,心自然也要向着他的。
锦衣未褪,其余自然入不了眼。
那些华服只能被锁在暗箱里了。
春夜徐然,无雨无风,蛙池映着星子点点,恍若倒月晨影。
九曲回廊里,侍女在一旁掌着灯。
吴裙以手撑着团扇惫懒的半闭着眼。她天生眼尾处带着抹霞色,眼睫轻颤时更显的动人心魄。
宫灯提照,映着美人月华秋容之色,恍若袅袅生烟。
不远处的屋顶上坐着的白衣僧人执棋的手顿了顿。
又缓缓落在了黑子外。
黑子已无路可退,无花对弈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
美人如何都是美的。
吴裙看着幽幽清池,微微敛下眉眼来。
红楼清寂,若她一人在池边亦是能坐一整天。
“姑娘还不睡?”
夜色里一道温雅的声音问。
吴裙回过头去,便见那白衣僧人端坐在屋顶上,清俊的眉眼如月色温许。
这倒让她想到了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般情景。
她笑了笑:“大师似乎很喜欢坐在高处。”
“蜉蝣朝生暮死,人亦如此,贫僧总是想看的远些。”
无花温声道。
吴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眼神清澈潋滟,长睫微微闪动间让人心头一跳,似千言万语都化为懵懂秋波。
无花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深夜里,城中万户皆眠。
郊外的绿林里,一道身影灵活的在夜色里穿梭。
楚留香无论何时都是冷静优雅的,唇角的弧度始终风度翩翩。可现在,他的衣衫乱了,身上也不再整洁如初。
一个人若是连命都快要丢了,又如何会在乎这些东西呢。
即使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他现在倒有些庆幸自己的鼻子了,至少闻不见身上的怪味儿。
因为已经逃了一天一夜了,身后的人也甩了一拨又一拨。
自一天前神水宫下了江湖通缉令,盗帅楚留香就变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楚留香靠在树干上看着身后众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追去,不由松了口气。
这几乎是他入江湖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危机。
想起宫南燕临走前的话,不由微微苦笑。
拥翠山庄与神水宫这两座大山牢牢的压在身上。
凶手一日未查出他便一日不能出现在人前。
楚留香摸了摸脸,又提气飞快地向前方掠去。
另一边李红袖却出现在了五十里外的一家青楼里。
和她一起的是个穿着淡黄色袍子的女子,眉眼温柔,端是个绝代佳人,正是苏蓉蓉。
眼见着天快亮了,李红袖焦急的跺了跺脚:“我就不该先走的。”
“要是楚大哥出了什么事儿。”
她毕竟是个女子,说到这儿已经快哭了。
苏蓉蓉也有些担忧,却还是安慰道:“你别乱想,楚大哥说天亮之前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的。”
李红袖忍着眼泪点了点头:“他要是出个什么事,我就……”
“你就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调侃的男声从窗外传来。
楚留香翻开窗子跳了进来。
他此刻累极了,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黯淡,可当他笑起来,眼底的光便也亮起来了。
李红袖也破涕为笑。
“我总算知道你竟比甜儿还爱哭鼻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取笑道。
李红袖脸红了红,却未反驳,撒娇的看向苏蓉蓉。
苏蓉蓉亦是会意,温柔道:“楚大哥别取笑红袖了,我也吓了一跳呢。”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连忙岔开话题 :“东西备好了?”
苏蓉蓉点了点头。
清晨,一个面容有些阴郁的男人从客栈里出来了。
男人岁数琢磨不准,一双吊角眼鬼鬼祟祟的,看着就让人有些不舒服。
――正是易容后的楚留香。
楚留香下了楼后并未着急走,而是坐在大堂要了笼包子,光明正大的吃着。
这江湖中还有比客栈消息更灵通的地方?
楚留香喝了口水,便听隔壁桌上两个大汉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
矮个子小声道。
“昨天江湖中发生了件大事!”
旁边大汉左右看了眼,看没人注意到这边才回过头去道:“你说的是神水宫的那道追杀令?”
矮个子点了点头:“没想到楚留香竟然是这种人,整整十二条人命。”
“听说拥翠山庄大公子李玉函已经请了身价最高的杀手来追杀楚留香。”
“你是说中原一点红?”
大汉陡然变色。
矮个子叹了口气:“神水宫加中原一点红,这楚香帅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不少赌坊都已经开设赌局看楚留香能撑几天了。”
两人这边悄悄说着。
楚留香眯了眯眼,扔了锭银子便已转身离开。
他要先去找一个人,一个在这十年间一直庇护着雄娘子的人。
任谁也想不到从不说谎的君子剑黄鲁直竟和雄娘子相交了多年。
楚留香想起今早窗外那张莫名的纸条,微微叹了口气,因为他已猜到了送信的人是谁,只是却不知那位宫姑娘为何要如此帮他。
第5章 同行
天光幽明,别日清寒,晨炊之气袅袅而升,这似是最寻常的早上。
府中授道已毕,无花也准备离开了。
他在亭间早立的采荷院儿站了一夜,连僧衣也染了层水露。
白衣僧人的神色还是那样温和平静,似这世间事都无法让他动容。
吴裙看着手中文牒,微微蹙眉:“大师要回去了?”
无花点了点头:“贫僧此次下山便是为了这讲道一事,此事间事了,自然也该回去了。”
吴裙低头不语。
无花心下一叹:“姑娘可有去处?”
她总是容易让人心软的。
那端姿秀丽的美人缓缓摇了摇头,轻蹙的眉雾仿若黛色远山。
和尚该回庙里,那她又该去哪儿呢?
吴裙想到这儿微微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风神俊雅的僧人认真道:“少林寺里收尼姑吗?”
她看了眼自己鸦色鬓嬛,微微有些不舍。
无花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随即哑然失笑:“尼姑是要去尼姑庵的。”
他目光微洒,眼中略微有些笑意。
吴裙脸红了红,面上似芙蓉清展,软软道:
“在这里,我只认识大师一个人~”
她话语婉转未尽,语调偏又带着苏侬软语的绮丽,眼波流转间竟连满堂花色也要醉倒。
无花轻叹了口气:“安阳距莆田还有三日路程,姑娘可能受苦?”
吴裙敛下眉眼,轻声应道:“阿裙省的。”
“那便走吧。”
听着那白衣僧人温言。
吴裙抬起头来,便看见一双修长的手伸到了眼前。
吴裙抿了抿唇,朱色丹蔻的指尖微动。却还是任由他握着。
“我们不去主人家辞行吗?”
她轻声问。
无花摇了摇头:“不必。”
他说到这儿便不多说了。
吴裙也不再多问。
驸马府的高台上,朱厌看着两人遥遥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她还是穿着那身旧衣,身姿袅袅婷婷,白色的锦裙微微浮动着,恍若春花生滟沾水开,芙蓉一色,蕊中雁儿也似要飞了。
这世间美人除却此身却也不过如此了。
“暗七。”
他低声道。
原本空寂的高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恭敬的跪着,垂下的眉眼锋利如刀。
朱厌敲了敲扇子,醉声道:“你去保护阿裙吧。”
黑衣人应了声便倏忽消失不见。
朱厌倚在空栏上笑了笑,手中的酒坛已经空了:“明知此去少林一路风险,却还是要带上她。”
“无花啊无花,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想起那美人珠嬛之色,微微舔了舔嘴角。
路途遥远,吴裙本以为这次是要走陆路,却见无花摇了摇头。
“水上更安全些。”
她初时不懂这话意思,可一路上见了这么多次暗杀便也明白了。
放下帘子轻声道:“这已经是第六拨了。”
他们乘的是来时的乌蓬船,船夫的手很稳,即使水中打斗不休,也未曾让人感到颠簸。
无花坐在船头看了眼岸上丛箭:“阿裙,你怕吗?”
他声音依旧温和从容,白色的僧衣宛若高山明峰,岿然不动。
“不怕。”
吴裙摇了摇头,白嫩的双足在江水中荡了荡,水滴顺着脚尖丹蔻滑落。
脸上尤带着朝霞一般的瑰丽之色,连夕照也心驰神往。
她生在此处,便从来不用害怕的。
无花笑了笑,倏然飞身而起。
那淬毒的箭已到眼前,却被萍影掌风打落。瞬息间又变幻出万千踪迹来,飘然不漏。
正是少林风萍掌。
那看似紧密的箭竟无一支可近得了船身。
吴裙听着风声破空而来,微微勾了勾唇角。
那擦着耳边而过的箭被一双手轻轻握住。
“大师不怕这箭上有毒?”
她眨了眨眼笑道。
无花笑了笑:“我若让你受伤,岂非不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