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魏承霖心急如焚,哪还听得到她的声音,转得几个弯处,杨氏竟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这孩子,急什么呢!”杨氏追得满头汗,累得直喘气,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
触怒了大长公主,这沈氏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不成?啧啧,也不知近些日子以来吃错了什么药,这脾气倒是愈发大了,若不是和她相处过十余年,她都不敢相信当初那个闷嘴葫芦般的沈氏与如今这位是同一人。
***
身后响起开门声时,沈昕颜仍是保持着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的姿势,平静地注视着身前宝相庄严的佛像,仿佛丝毫也不关心周遭的一切。
“世子夫人,殿下请您过去!”来传话的侍女恭敬地回道。
沈昕颜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么?
她用手轻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不料双腿跪的时间过长,人还未站稳便觉双腿酸软得简直不像是自己身上的,也亏得那侍女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才免了她摔倒的命运。
那侍女扶着她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半跪在她跟前熟练地替她按捏着双腿,直到好一会儿,沈昕颜才感觉舒适了不少。
“行了,咱们走吧,莫让母亲久等。”她轻轻阻住侍女的动作,吩咐道。
对方见她已经可以稳稳地站着,故而也不再坚持,柔顺地应了声‘是’便躬身落后她一步,紧跟着她走了出门。
“殿下,世子夫人到了!”侍女来禀时,大长公主正望着那座精致的缩小版宁禧宫出神,闻言垂眸须臾,亲自将小宫殿收入锦盒中。
“让她进来吧!”
她高坐宝座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女子,听着对方恭敬地唤了自己一声‘母亲’,若非那日发生之事历历在目,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态度恭谨有礼的女子会是那个胆大包天质疑指责自己的人。
“起来吧!”她淡淡地回了声,看着沈昕颜垂着脑袋应下,随后双手交叠在小腹处,缓缓地抬起了头。
当眼前那张丝毫掩饰不住憔悴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时,大长公主眼皮颤了颤,心中仅余的那些气恼不知不觉便又消散了几分。
会怕会担心会不安就好,还不算是忤逆不孝到无药可救!她暗道。只是面上却不显,淡淡的视线落在沈昕颜的身上,看着那稍显单薄的身体,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儿子方才的那些话。
这两日魏隽航一直命人给沈昕颜送穿送吃之事她都知道,但是她也知道魏隽航虽然东西是送了,可人却从不曾去过。至少,这两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自己这里。
想来也是凭着这些,在魏隽航有意无意地求情时,她才能那么容易地灭了火。
“在佛祖跟前跪了这些时候,可曾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
沈昕颜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如果她让大长公主满意了,不但可以夺回儿子院落的话事权,也能抵消她顶撞之罪。
只是……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眸对上大长公主的眼神,望入她眼底深处,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诚恳道:“儿媳顶撞母亲,此乃大不孝,更是不可饶恕之大错。”
“原来你还知道这是大不孝!”大长公主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沈昕颜跪在她的面前,语气愈发诚恳:“儿媳有错,不敢求母亲原谅,但请母亲千万珍重自己,千万莫因了儿媳之错而气坏了身子。否则,儿媳便是死一万次也难赎其罪了!”
大长公主仍是一声冷笑,只也没有再说什么难听之话,只道了句‘起来说话’。
沈昕颜谢过了她,而后缓缓地又道:“只不过……”
来了,她就知道!连自己都敢顶撞了,怎么可能会这般乖乖地认错,果不其然,后面还有话在等着自己呢!大长公主斜睨她一眼,暗地冷哼一声。
“只不过,若是重来一回,儿媳有些话还是得说。母亲虽身份尊贵,但同样也是为人之母,待子女的慈心比儿媳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儿媳不争气,膝下唯一儿一女,霖哥儿与盈儿乃儿媳此生唯二之宝,儿媳只恨不得将自己之所有都给他们,只盼着他们兄妹二人能一生安康顺畅。”
“霖哥儿乃长子,蒙父亲垂青将他教养在身边,儿媳虽是不舍,但也不会因一已之私而误了孩子前程。”
说到此处,沈昕颜眼中泛起了泪光,她眨眨眼睛,将眸中泪意逼下去。
“霖哥儿性子沉稳,素来又是寡言少语,更因日渐长成,与儿媳相处时日愈发短。纵为亲子,奈何……奈何儿媳知他不多,更怕母子之情日渐疏离,以致成为一生所憾。”
“故而,虽明知母亲此番决定全然出于慈母之心,更是为了魏氏嫡脉相互扶持,同气连枝。只儿媳仍会不同意,不同意母亲将我儿院里之事托于大嫂。”
大长公主静静地凝望着她,神情平静让人瞧不出情绪起伏。
沈昕颜对上她的视线,眸中泛着泪光,只里面洋溢着的坚持却是让人无法忽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她听到了大长公主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愿作那吃力不讨好之事,此事便到此为止。只我年纪也大了,再没有精力理会旁的,霖哥儿院里之事便交由你这个亲生母亲作主吧!”
沈昕颜总算是松了口气,感激涕零地向她行了个大礼。
“儿媳多谢母亲!”
额头伏在手背上那一刻,一滴眼泪缓缓滑落。她飞快地用袖口拭去掩饰住,只是心里却无来由地生出一股悲凉。
她成功了么?这辈子她终于阻止了方氏夺去儿子了么?
原来只要坚持,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却未必不会如人意。
那上辈子她都做了什么?她明明有一手好牌,世子夫人是她的,国公府未来最出色的继承人是她的亲生儿子,可她到底是怎么混到了最后那种众叛亲离的结局的?
***
“霖哥儿,怎的傻站在这儿不进去?”当杨氏气喘吁吁地赶来时,却发现魏承霖呆呆地站在门外。
也不知是不是她眼睛花了,好像见他的眼睛有点水光?
“祖母在里头说话,三婶,我先回去了!”魏承霖很快便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朝她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迈着大步走开了。
杨氏是想借着他来探探沈昕颜与大长公主冲突一事内情,哪又料到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对方便改了主意走人,想要将他拦下,奈何魏承霖走得太快,而她又不敢在此处大呼小叫,唯有恨恨地跺了跺脚。
她满脸无奈地打算离开,只转念一想又有些不甘,便也想着伏在门外听听里面的谈话,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飞也似的便跑开了。
沈昕颜从大长公主处离开时,抬头望了望天空,碧空万里,清风徐徐,整个人终于彻底地松了口气。
“夫人!”几道同样充满惊喜的叫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她迎声望去,见不远的青松树旁,秋棠、夏荷、春柳三人扬着欢喜的笑容望着她。
三人往旁边让出一条道,一个挺拔的身影便缓缓地露了出来。那人迎着洒落在地的金光,朝她遥遥地伸出手,笑容温和:“夫人,我来接你回去了!”
“嗯,有劳世子!”她深深地凝视着对方良久,忽地展颜一笑。
假山后,方氏惊讶地望着前方相携而去的夫妻俩。
沈氏怎的从佛堂出来了?难不成……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蹙眉沉思片刻,轻咬了咬唇,足下方向一改,便往大长公主所在宁安院而去。
“殿下,大夫人来了!”
第26章
大长公主抬眸,揉了揉额角, 吩咐侍女将装着“宁禧宫”的锦盒收好, 这才让人将方氏请了进来。
“你怎的过来了?骐哥儿呢?怎不把他也带过来?”
“骐哥儿今日念了好些时辰的书, 方才用了些点心,我便让他先回去休息片刻。这会子想来还在屋里睡着吧!”方氏笑着回答。
“合该如此!他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读书虽然重要, 但也不能误了身子, 那可是得不偿失。”对这个长子唯一的血脉,大长公主一向也是疼爱的, 闻言不放心地叮嘱。
方氏应下, 又陪着她聊了好一会的家常, 这才故作不经意地问:“昨日仿佛听说二弟妹惹恼了母亲, 却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有瞬间的凝滞,双眸微眯,眼神锐利。
方氏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 正想说些什么圆过去, 大长公主已然缓缓地回答:“不是什么大事,她年轻不懂事说错了话, 我训了她几句便让她回去反省了。”
方氏心中一突。
不是什么大事?都闹到了那等地步还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她关心的不过是那事的最终结果, 过程如何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如今听大长公主这般回答,心中当下一沉,顿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过于美好了。
瞧着大长公主这般态度, 看来那事是不成的了。
若是她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倒也罢,如今知道了却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心里难免对大长公主生了几分怨言。
还说什么事事处处替长房考虑周全,事到临头向着的还不是二房?果真是人走茶凉,夫君去了这么多年,他曾经的那些好只怕也没几个人还记在心上了。
她努力压住心底的怨恼,故作轻松地拍拍胸口:“如此就好,初时听到下人们那般议论还把我吓了好生一跳,只想着这是不可能的啊!二弟妹为人最是温和不过,待母亲也是极为孝顺的,怎会做出那般不孝之事。”
只是,到底心中生了怨,就算是努力克制,可又哪里瞒得过精明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静静地睇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只不过很快也就掩饰了过去,不愿再提此事,遂转移话题问:“碧蓉的亲事你心里头可有了相中的人选?”
她虽然怜惜故人之女,但也分得清内与外。方碧蓉再怎么也不是魏氏之女,她的亲事自己着实不适宜插手,故而也不过是拿捏着分寸替方氏参详参详罢了。
方氏定定神,听她提及亲妹,不由得便起了早前百花宴上方碧蓉与那齐柳修一事,不由得心烦。
这一个两个就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首辅夫人所出的幼子今年十八,年纪与碧蓉倒也相当,只是怕他们家门第太高,未必瞧得上平良侯府。徐尚书府上三公子年方十七,品行端方,如若能成,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还有理国公府六公子,如今二十有二,年纪虽大些,倒也是一表人才,也不失一个好人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早前便相中的几家人选向大长公主一一道来。
大长公主听罢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周首辅府、徐尚书府、理国公府,个个都是炙手可热的人家,首辅和尚书便不用说了,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掌官员升迁任命的吏命尚书。
而理国公府较之前两府的权势虽是弱些,但理国公庶出的女儿三个月前却封了淑妃,如今又身怀龙嗣,正是得宠之时。
“你挑的都是些好人家。”她淡淡地道。
方氏没有察觉她的言下之意,只心中一动,忙不迭地道:“母亲也认为这三位都是好人选?既如此,不如着人探探他们的口风?毕竟碧蓉已经被耽搁了这些年,这亲事可再不能拖延下去了。”
这是打算让她亲自出面了?
大长公主再也掩饰不住眸中的失望,终于不愿再听她说下去,直接道:“我也有一个人选,你且听听。”
方氏愣了愣:“母亲也有人选?”
“国子监刘祭酒嫡长子,年方二十,如今为翰林院新任编修。刘府家风清正,刘夫人性子宽厚温和,刘公子虽不过弱冠之龄,却素有才名,又是个沉稳勤恳品行贵重的,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
又是翰林院的编修?难不成她们平良侯府上辈子得罪了翰林院编修?怎的一个两个都缠上来!
本来听闻对方只是区区国子监祭酒便已消了不少兴致,再一听闻这刘家公子居然又是翰林院的编修,顿时便触到了方氏心里的痛处,若非提出此人选的是大长公主,只怕她当场便要发作了。
尽管如此,她的脸色也还是有些不怎么好看。
“这刘祭酒……莫不是那位出身寒门,曾当面指着周首辅骂的那一位?”少顷,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
“确是那一位。”大长公主点点头,并没有瞒她。
“这可万万不妥,这刘大人得罪了首辅,如若与他们家成了亲家,岂不是要被连累?”方氏一听,顿时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开什么玩笑,这么一个人家,寻常人避都来不及呢,又怎么可能送上门去!
“刘祭酒性子虽耿直,却也不是不知轻重不分场合没脑子的蠢人,他既敢当面指责周首辅,却又能全身而退,刘府这些年来也一直顺风顺水,可见他手段了得。这与他们成了亲家反倒被连累之话又从何说起?”大长公主耐下性子解释。
再一层却是不便对方氏说的,那便是她的侄儿,当今天子可不是个能被人轻易拿捏的,如今的蛰伏未必不是为了将来的彻底清算。
毕竟,当今天子与周府之间还牵扯着杀妻之仇呢!
瑞王妃赵氏死在了风华绝代的年纪,她就不信这么多年来,她的侄儿、曾经的瑞王殿下当真能全然忘记曾经的那些情浓时候。
人一死,她生前的好便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瑞王妃之死本身就牵扯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事。
只是,真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位绝代佳人!
“不行不行,刘府这门亲事万万不行。”方氏却不明白她的苦心,坚决不肯同意。
大长公主大为失望,却也不愿勉强,起身道:“既如此,你便抓主意吧!”
方氏只为近来的不顺不胜烦扰,一时也没有留意她的态度,便告辞离开,看得一旁的徐嬷嬷直摇头。
“我倒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碧珍竟也会对我耍心眼了。”方氏离开后,大长公主长叹一声,神色颇有几分怏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