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今日天色亮得格外早,明亮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江春使劲揉揉眼睛,胡沁雪不在,暗怪自己睡太沉了,看这天色,怕是已辰时二刻了,连晨课都赶不上了!
  她急急忙忙随意洗漱一把,只觉着今日天气异常的冷,才倒出来的热水,片刻功夫就冷了。
  好容易开了学寝门,楼里一股寒风只往脖子里钻。待出了门,见着外头银装素裹的世界,才知是下雪了。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过真正的“雪”。
  这辈子在金江四年是从未下过雪的,“上辈子”亦只见过稍微飘了几片雪花,似这般积起厚厚一层的却是第一次。
  她有点兴奋,拉起领子,尽量将脖子缩进衣裳里头,厚底的布鞋踩在洁白无瑕的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只觉着连日来的紧张都缓解了许多。
  待进了学舍,同窗到的还不多,皆缩着手脚静静安坐。自从官家惊马后,京里局势也随着冬月的天气般冷冽肃杀起来,少男少女们早没了往日“指点江山”的热情,大家心知今年的年关怕是不好过了。
  同样的,待钟声响过,夫子进了学舍,众人才勉强打起精神,听起课来。
  “伤寒,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藏厥,非为蛔厥也。”说的是伤寒厥阴病时,有一种与蛔厥证极为相似的病症,名“脏厥”。
  江春上辈子未曾遇到过真正的脏厥证,毕竟后世医疗条件发达,若真四肢冰冷昏死过去了,基本都是打120入抢救室了,哪有机会上中医?但她自己虽未亲眼见过,却是晓得这病证的,且脏厥与蛔厥的区别也分外明显。
  “蛔厥者其人当吐蛔,令病者静,而复时烦,此为藏寒。蛔上入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蛔闻食臭出,其人当自吐蛔。”老夫子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江春|心内又跟着过了一遍,这些都是她提前背诵过的经文了。
  说的是蛔厥有个明显的症状就是“吐蛔”。莫以为后世生活、卫生条件改善,不会再有人吐蛔虫了。以前大三暑假,跟着带教老师下乡义诊时,她倒是听过一例。
  那是个八|九岁的半大孩子了,皮肤黝黑,四肢干瘦而细,时常肚脐周围肚痛,农村医疗条件有限,自己解大便解出七八公分长的蛔虫来,家长被吓得半死,请了神婆喝过符水,非但未将那“虫神”压下去,半夜居然吐出两条“大虫子”来……
  张仲景早在两千年前就说过了——“蛔厥者,乌梅丸主之”。那次的带教老师是纯中医出身,嘴里“仲景用细辛桂,人参附子椒姜继,黄连黄柏及当归,温脏安蛔寒厥剂”的念叨着,直接开了乌梅丸并两样驱虫药与他,变丸为汤。
  果然半个月后,待暑期医疗实践队准备离开时,那少年提了一篮子山葡萄来感谢众人,道药后肚子再未痛过,还解出了好几条一动不动的蛔虫来……那是被麻痹了。
  这时代的乌梅丸是真正的丸药,江春以前在熟药所时学过制作工艺,先将所需的细辛、干姜等十味药捣碎成末备用。再将用醋浸渍过一天一夜的乌梅去核,置于米下蒸煮,待米熟取出乌梅捣碎成泥,加蜂蜜,与那早备好的粉末相和,放研臼中舂捣均匀,最后用手捏成梧桐子大的丸药即可。
  似家中正长身体的军哥儿几兄弟,常备着这丸药倒是不错。
  想着想着,这学也就散了,现都学到厥阴病了,课程已近尾声,没几日就要年试,这次年试关系着日后能否升上内舍班,能否考上翰林院医官局,众人无不重视。就是胡沁雪与徐绍也忧心,几人只随意用了午食就回学舍温习功课。
  不想,才到学舍,就听一片“嗡嗡”声,似是在小声议论着甚,江春|心内暗叫“不妙”:难道是又生了事?
  三人对视一眼,慢慢坐下,与徐绍同桌的男学生就小声问起来:“嗨,听说了不曾?”
  见三人摇头不知,他才有些自得道:“安国公府遭殃了!”
  虽早有准备,但江春还是心惊了一把!甚叫“遭殃”?窦家对上皇帝还未来得及动手,这是被皇帝“先下手为强”了?不,准确来说,这算赵阚的反扑。
  “窦家的国公府爵位被撸了……前几日杨家才着了这么一遭,今日就轮到窦家了。”见众人沉默着不出声,他颇为得意,明知故问道:“你们可知是何因缘?”
  也不待众人回答,他又藏不住话,自顾自愈发小声的说起来:“听说是查出二皇子与三皇子之死和他们家有关哩!听闻当日引得二皇子溺水的宫娥还是三皇子身边人怂恿着买通的,那怂恿者又是何人?正是以前在中宫做过几日扫撒的小内监……啧啧啧,这棋子用得好,一石二鸟!”
  江春不由自主反驳道:“这可不好说罢,若只做过几日扫撒太监,哪里就能与窦家扯上干系了?”
  胡沁雪是个粗心的,觉得江春怀疑的也有理,跟着点点头。
  那少年好容易告了他们这大个消息,居然还被质疑,有些不乐意道:“嗨,哪个晓得?外头都这般传,又不是我空口白牙乱说的……你们不信就罢,等着瞧他们下场就是!”
  三人沉默,“下场”两字听得不太舒服。
  那少年却又感慨起来:“唉,罪妃杨氏被打入冷宫,承恩公府说没就没了,如今窦家……也不知窦皇后会如何,若不是大皇子没了,说不定都作上太子了……可怜,可惜!”
  众人都有同感:一切的荒唐变故皆是从大皇子薨逝开始的。
  其实江春也明白,大皇子薨逝只是个□□而已,罪魁祸首还是那皇帝。窦家与他的对立,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这场悄无声息的战争早在他迟迟不立太子、骑驴找马之时就开始了。本来,七个儿子成年了四个,他也年近不惑了,若能早立太子,定下储君,将他日日带身旁,朝着帝王方向教养,其他儿子该封王的封王,该就藩的就藩……日日挂一块肥肉在天生的食肉动物眼前,吃饱了它虽不饿,但日日被肥肉晃得眼花,就是只病猫也会变老虎的,哪有不觊觎的道理?
  在家事上,若他早日将这块肥肉收了,觊觎少了,争斗就少,大皇子能好端端活着,窦淮娘能与他一条心,笼络住窦家,其他皇子也各自安好。
  国事上,他对新旧两党争斗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在无声的纵容,果然越是纵容胃口越大……三个儿子的死亡,其实也就是两党博弈的后果。
  不知他午夜梦回之时,可会后悔自己一手将三个儿子送上了黄泉路?
  “连窦叔父家都被夺了爵,果真世事难料呐!当年风光无两的安国公家……谁能料到能有今日?也不知窦家众人会落得何等下场,杨家都被发配西北了。”胡沁雪感慨了一句。
  当年窦元芳在胡家,江春虽未亲眼得见,但听闻沁雪转述的,人人将他奉为上宾,张氏与“班花”林淑茵一口一个“元芳贤侄”“元芳哥哥”的奉承,胡叔温为着能与他称兄道弟使了几多手段,就是胡老夫人也将他作胡家的参天大树。
  现在……胡家早早就敏锐地与他撇干净了关系。
  江春明白,这是政客的惯常风格,她也没立场讽刺人家,只压住砰砰直跳的心口,随意“嗯”了一声。夺爵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窦皇后会被如何处置,窦家众人会如何,这才是她忧心的。
  她只觉心内既不安,又烦闷,艰难的熬过午学,不知元芳与窦老夫人如何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到藏了淳哥儿的院子去问问窦二,他比窦三窦四本事,定能告诉她的。
  但刚出了学门,将将踏上朱雀大街,又觉出不妥来:自己这般懵懵懂懂寻过去,若被人觉出异常了怎办?现在淳哥儿最重要,她不可暴露了他!
  只得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寻思着这东京城人多口杂,此等大事定已传开来了,她去人流密集处说不定也能探听来。
  事不宜迟,心里想着,脚就往东市去。
  东市酒楼茶馆林立,她不好去迎客楼,既窦老夫人已想到了叶掌柜会有暴露的可能性,她就要想方设法与他撇清干系……总之得保住淳哥儿。
  她进了家门面装潢不差的茶楼,放眼一望,大厅里与她一般的年轻娘子不少,妇人也有几个,也倒是不算突兀。江春也就未去雅间,只点了壶顶便宜的茉莉花茶,在大厅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慢慢喝着茶水。
  果然,城里生了这般大的事,众人哪有不议论的。且现还未到晚食时辰,那些闲汉也不忙着去吃饭,倒是听了好几耳朵。
  “早朝时候,还有司礼太监传话,道官家龙体抱恙哩,众大官人都一一散了。似那礼部的胡大人,都还未到家哩,官家夺爵的圣旨就先他们一步到了安国公府……啊呸呸呸,是窦家。”
  “你小子倒是激灵,甭管人家是窦家还是安国公府,能与你有半文钱关系?轮得到你来撇清?”
  众人大笑。
  “别啊,应二哥,我小|姨子她大姑姐可是在那府里做事哩,他们要还是国公府,那我王六走出去也是有国公府罩着的人物,他家现成了平头百姓……啧啧啧,我王六,可就是个再无处依靠的泼皮了!”
  众人又大笑,指着他笑骂了几句,吃了几口茶水瓜子儿,小二乐悠悠的上来加水,还不时问“有哪个要猪耳朵的”“哪个要猪头肉的”招呼起来……吃瓜群众倒是不嫌事儿大。
  “嗨,可莫说甚罩不罩的了,刚都抄家查办了!”门口急急进来个汉子接口道。
  江春大惊——抄家查办?!
  众吃瓜群众却是来了兴致,纷纷围拢那汉子问:“刘大郎,这是怎说?怎还抄家了?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莫非还亲眼所见了?”
  那汉子大摇大摆推开众人,想要寻个坐处,大厅里却是男男女女的坐了不少,每桌不下三个人。眼睛扫了一圈,只江春那桌她独自个坐,忙两步过去,大咧咧就坐她对面。
  江春垂了眸,慢慢喝了口茶水。
  “我刘大虽未亲眼得见,但也不远了。我小舅子识得人在皇城兵马司哩,道夺爵圣旨才下了,宫里内侍刚将那世袭的丹书铁券、国公爷的印鉴收走,兵马司的人就杀到了!”
  众人“嚯”一声呼出口来。
  官家这速度,倒是出乎意料,似那杨家可都是头一日夺爵,后头又连着审讯了几日,人证物证落实了,才开始抄家查办的!这窦家倒是好,前脚刚夺了爵,后脚就来抄家……怕还有抓人罢?
  果然,那“刘大郎”也不卖关子,张口就道:“嗨,你们可莫不信,还真是就去抓人了!”
  江春|心内一紧。
  那窦家全都被一锅端了?一旦进了大牢,能不能活着出来还得另说,只要进去了,人证物证全凭旁人一句话,还如何翻身?
  “怎就去抓人了?这般着急?”
  “嗨,哪个晓得,怕是防着有甚漏网之鱼罢!”有个吊儿郎当的闲汉开了口。
  江春听到“漏网之鱼”四字,又紧了紧脊背。
  果然,“掌握第一手消息”的汉子又开了口,笑骂道:“你倒是清楚!还真被你说中了。你们道官家这般神速定是将窦家一锅端了罢?哪知却还是晚了一步哩!府里只个老妇在!”
  “嚯!怎会?那府里不是四世同堂麽?怎才有个老妇?”
  那汉子慢慢吃了一口茶,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只与你们说,咱们几个相熟的随意说过也就说过了,可莫再流传出去。我小舅子道,那兵马司的人才到窦府,直奔云麾将军院里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找到哩!”看来真是冲着元芳去的。
  那他这算是“逃脱”了?江春松了口气。
  “跑得了儿子,跑不了老子,那公爷呢?”
  “嗨!莫提了!这才是个大笑话哩!那窦公爷,咱们也知他名讳一个‘宪’,日日被旁人叫‘窦宪’……今日官家夺爵的圣旨方下,兵马司的人还未进得府去呢,那位好公爷就吓尿了裤子,据说兜着一裤裆屎尿领着一窝小妾儿子,哭着求着要回张家去!”
  有几个听闻了堂堂国公爷居然这副怂样,早嗤笑开来,有那不明“哪个张家”“如何回张家去”的,就问开来,江春却是晓得的。
  窦宪,不,张宪那糊涂蛋,说他糊涂吧,关键时刻他还有两分“急智”,他确实本就不是窦家血脉,只要翰林张家还接受他,他要回去也易如反掌。就如那杨家一般,外姓媳妇,上头都会放她们一马,他于窦家,也算是个外姓人了。
  “只是,那窦宪不是上了窦家族谱?哪有国公爷的福气他享了,出了事就拍拍屁|股回张家去的道理?”众人觉着有理,纷纷附和。
  “可不是?我也着实想不通哩,他那小妾儿子还道要求见上头,有重要证物呈上哩!怕不是个好的!”
  江春第一反应就是窦丞芳,难道他手中有甚保命符或是把柄不成?定不是甚好事,她暂且先不分心想这茬,继续竖了耳朵听消息。
  “这云麾将军的老子要撇了他跑了也就罢了,居然连他儿子也未逮到呢,兵马司恨不得将窦府翻出个底朝天来,也未找到那小崽子,你说玄不玄?”
  “嗨!不就个小儿,哪有找不着的道理,爹家不在,那就去娘家找呗!”
  “这倒是,不定被大理那家送走了呢……说不定这东京到大理一路都设了不知几多路障关卡哩,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几个汉子纷纷点头应和。
  “我呸!可莫不懂装懂了!这小崽子可是非得找着不可哩!今日兵马司的人在窦家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几根|毛哩!据说,就连那桌上供奉的白玉观音都是赝品,除了几张金丝楠木床,几样惹眼的大摆件,其他值钱物件儿全没了!”
  众人张口结舌,今日争着去抄家的都以为是肥差跑不了了,趁人不备偷摸点小东小西也能捞一笔……哪晓得却是个空壳子!
  但邓菊娘的“富”却是众人皆知的,哪个没听说官家还向她借了三十万银钱?现在说没就没了,任谁也不会信的。
  “是哩是哩,那小崽子定是携了万贯家财逃出生天了!唉,可惜了那副身家,若查抄出来,咱们也能瞧瞧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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